情深不寿

　　出水痘是要居家隔离的，带状疱疹也是要隔离的，既然如此，不如两个人一起隔离，大的带小的，于是贺意非常顺理成章地继续住下去了。乔乔满脸的水痘看着挺吓人的，但好得也快，过了三五天就开始结痂了。
　　于是我很含蓄地提醒贺意要不要复工。
　　贺意彼时正蹲在沙发和茶几之间改稿子，“啪”一声拍下乔乔试图抓痒的手，然后看了我一眼，满脸都是“你居然落井下石过河拆桥”的表情。
　　“我是想着你在这里办公也很不方便，而且乔乔不是快好了吗。”我解释说明。
　　贺意把视线放回电脑屏幕前：“那你心虚什么？”
　　“有，有吗？”我稳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把两杯水放下，“乔乔吃药。”
　　“哦，”乔乔走过来，拿起茶几上的药，“红色两颗，白色一颗。”说着，“啊呜”一口吞掉，又猛灌了两口水，砸了咂嘴，脸皱成一团。
　　“有这么难吃吗？”
　　“难吃，难吃死了，”乔乔哼哼唧唧地说，“我要吃糖。”她说这话的时候，小眼神瞄向贺意。
　　贺意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说：“可以吃一颗。”
　　“那我吃一颗蓝色的！”乔乔从糖罐里挑出一颗蓝莓味的水果硬糖，放进嘴里，心满意足地跑去玩玩具了。
　　我有些吃惊：“她怎么这么听你的话了？平时虽然不怎么耍赖，可是到了吃的玩的，都得和我磨一磨的。”
　　“那你还要让我走吗？”
　　这怎么又绕回来了。
　　我说：“不是我让你走，是我觉得你回去上班比较好，而且乔乔也不需要你费心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想着要我上班啊？”
　　……不是你自己工作狂吗？
　　“而且乔乔好了，我还没好啊。”
　　“你哪里没好了，你就腰上长了颗水痘，打了三天吊针就消了。”
　　贺意哀怨地看着我，刚想说什么，乔乔跑过来：“阿姨要走吗？阿姨不走好不好？”
　　她靠在贺意怀里，抱着她胳膊晃：“阿姨不走，阿姨不走。”
　　贺意一把拎起她：“你别问我。”然后眼神暗示性地扫过来。
　　乔乔心领神会，跑过来抱着我撒娇：“妈妈，你让阿姨留下来吧。要是阿姨走了，我就……我就不吃药了。”
　　我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无可奈何地说：“好了好了，别晃了，晃得头晕。”

　　但是因为公众号事多，贺意还是回去上班了。于是我干脆把好得差不多了的乔乔送回幼儿园。尽管我和乔乔保证贺意会继续住下去，但她依然如临大敌一般，每次放学就迫不及待地回家，如果贺意不在，就一直在门口晃来晃去，直到贺意回来，才放松下来，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边。
　　“她是不是太焦虑了？”贺意问。
　　“是有一些，”我有点忧虑地看着她，说，“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就像刚刚被康妮送到我身边的时候一样，虽然乖巧不闹人，但半夜总是做噩梦哭着醒来，然后就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闹到后半夜才消停。本来她是喊我“小余妈妈”的，后来也慢慢改口了，小孩子有时候是很敏感的。
　　贺意把乔乔抱起来：“周末叫小澄一起出去玩好不好，然后我们去吃好吃的。”
　　“好！”乔乔用力地点点头。

　　小澄的父母正好周末有事回老家，周六吃完中午饭就把小澄送过来了，连带着还有一大包生活用品。
　　“这个是换洗衣服，这个是防蚊虫叮咬的……不要给他吃糖吃零食，还有海鲜，他海鲜过敏……今天太热了，就不要带他们出门玩了，会中暑……下午三点半给他吃点水果做下午茶，苹果香蕉都可以，晚上睡觉前他要喝200cc的牛奶……”小澄妈妈千交万代了半个小时，抱着小澄不撒手，小澄搂着她，带着哭腔问：“妈妈不要我了吗？”
　　小澄妈妈闻言，眼眶都红了，母子二人抱在一起，搞得我们好像要拆散他们母子二人，直到她丈夫受不了了，几次三番地提醒她即将错过列车，她才放下小澄，依依不舍地离开。
　　两夫妇前脚刚走，我还想安慰安慰小澄，没想到他一抹眼泪，亲亲热热地和乔乔手拉手跑去玩玩具了。

　　“小澄身体很弱吗？”贺意问。
　　我看着那个虎头虎脑，高了乔乔半个头的小男孩说：“你觉得呢？脆弱的是妈妈的心。”所向披靡，却又柔肠百转。
　　说着，手机进了条微信，我打开来看。贺意见我脸色有变，问：“是有工作了吗？”
　　“差不多吧，”我展示给她小澄妈妈发给我的，满满一面的注意事项，“48小时无休无薪的育儿兼职。”

　　我大概按照小澄妈妈的育儿方式做了两个小时，直到准备晚餐时，看见了小澄妈妈那份精确到克的营养食谱，于是果断放弃。
　　我问坐在客厅玩耍的两个小家伙：“要不要吃我做的饭？”
　　乔乔头也没抬，说：“我要吃白菜猪肉馅的饺子，还有拔丝地瓜。”她已经自动把“我做饭”等同于“我点外卖”了。
　　“我是说，我自己炒菜。”我强调。
　　“我不想吃煮白菜。”乔乔果断拒绝。
　　被迫参与过家家的贺意也终于抬起头看我：“要我帮你吗？”
　　我感到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质疑，对着地上的一大俩小放话：“不要看轻我，我真的会做饭，我自己做谁也别帮我！”
　　贺意沉默片刻：“要不还是点外卖吧。”
　　我：“……”

　　半小时后，我端出一盆咖喱，早就闻到味道的两个小孩跑过来。
　　“咖喱！咖喱！”乔乔高兴地蹦起来。
　　小澄的反应则更加剧烈，他盯着面前的咖喱，激动：“咖喱？这个就是咖喱吗？”
　　我的虚荣心在两个孩子的欢呼声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我得意地看看贺意，对他们说：“好了好了，去洗手，吃饭了。”
　　两个孩子洗完手，抱着碗开始吃饭。我问他们：“好吃吗？”
　　“好吃！我可以吃一大碗！”乔乔说。
　　小澄则说：“我可以吃两碗！”
　　“那我要吃三碗！”
　　“我吃四碗。”
　　“我十碗！”
　　“一百碗！”
　　“一百个一百碗！”
　　晚饭突然变成了竞价现场。当然，两个人最后也就只吃了两碗而已。吃完饭，贺意收拾碗筷，我带着两只小花猫去洗脸。
　　“阿姨，我们明天也可以吃咖喱吗？”小澄扬起沾满咖喱酱的脸，问我。
　　“你很喜欢吃吗？”
　　小澄一脸兴奋道：“我特别特别喜欢。我妈妈都不让我吃这些。”
　　也是，他妈妈给的那张食谱，清淡得让我以为是斋饭。正想着，小澄妈妈就打电话过来，小澄压低声音：“阿姨，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我吃了零食。”
　　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接通了电话，小澄妈妈闲扯了几句，就把话题放到小澄身上，问我他下午吃没吃水果。
　　“吃了……草莓和芒果。”草莓味的冰淇淋和芒果味的巧克力，也应该有水果的成分吧。
　　“那晚饭呢？晚饭吃了什么？”
　　“吃了鸡胸肉、胡萝卜、西红柿，还有西蓝花。”我掰着指头数给她听。
　　“都是煮的？”
　　“是……”不过是加了咖喱块煮的。
　　小澄妈妈似乎长舒了一口气，让我把手机给了小澄，和他说了什么，小澄一脸不情愿地答了一连声的“好”，又把手机还给我。她在电话那头把说过的注意事项又说了一遍，正当我神思缥缈胡乱答应着，她说了一句：“你要记得让他们背台词。”
　　“什么台词？”我忽然反应过来。
　　“主持人台词啊。”
　　我这才记起，六一儿童节将至，每个小孩都要表演节目，他们俩因为生病请假，等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合适的节目了，只能做主持人。

　　我翻出好几天前老师发给我的台词本，数了数，一人十句，顿时觉得信心十足，于是给洗完碗的贺意分配任务，我带乔乔，她带小澄，先定一个小目标，今晚背出五句话。
　　结果两个孩子在客厅互相影响，老是看着彼此，要不就嘻嘻哈哈，要不就背串词。只能调整方案，我留客厅，贺意带小澄去房间背词。老师的台词显然没有考虑到中班幼儿的词汇量，我举着手机：“来，乔乔，和我念。爱是每个家庭的纽带，我们要让爱蔓延到每个角落，下面请欣赏合唱《我爱我家》。”
　　乔乔眨巴着大眼睛看我：“什么是纽带？”
　　“就是绳子，把我们每个人联系在一起的绳子。”
　　乔乔看看自己的身上：“什么绳子，我没看到啊。”
　　我绞尽脑汁地解释：“看不见的绳子，它隐形了。”
　　乔乔起了兴趣：“就像魔法一样？那它是什么颜色的呀？系在哪里了？我怎么没有感觉啊。”
　　“……我们先不要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先背台词。来，和我念。爱是每个家庭的纽带，我们要让爱蔓延到每个角落，下面请欣赏合唱《我爱我家》。”
　　“爱是每个家庭的绳子……”
　　“纽带。”
　　“纽带，爱是每个家庭的纽带。”
　　“我们要让爱蔓延到每个角落。”
　　“我们要让爱蔓……”
　　“蔓延到每个角落。”
　　“蔓延是什么意思？”
　　“就是充满的意思。”
　　“那为什么不用充满要用蔓延呢？”
　　“……你用充满也可以的。我们继续背好不好。”

　　不得不说，乔乔的记性是好的，就是问题太多了。背到八点，她终于磕磕绊绊背出五句话。行吧，也算完成了一半了。我说：“你再把前五句重复一下，我们就去洗澡。”
　　乔乔头一歪：“哪五句？”
　　“就是从‘老师们同学们，你们好’这里开始。”
　　“老师们同学们，你们好……嗯，我忘了。”
　　得，前功尽溃。

　　我耐着性子又重新教，最后终于在九点绝望地放弃：“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你去洗澡吧。”
　　乔乔去洗澡的时候，我坐在沙发上，觉得自己比加班还累。这时，我听见小澄在房间里大哭，我赶紧走进去：“怎么了？”
　　小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阿姨，我不想背了！我背不出来！太难了！为什么这么难！”贺意则站在一旁，显然并不擅长哄孩子。
　　我给心理脆弱的小澄擦眼泪，说：“不哭了，去喝水，喝完水给你洗澡，洗好澡去睡觉好不好？”
　　小澄点点头，打着哭嗝出去了。
　　我问贺意：“背了几句了？”
　　贺意比划出三根手指：“三句。乔乔呢？”
　　“稍微好点，四句。背了三个小时，才三四句，”我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啊，他们都不识字，小抄都没法打。”没文化太吃亏了。
　　贺意似乎也担心起来，皱着眉头，一脸忧虑。
　　我看着她那焦心的表情，忍俊不禁道：“真是少见，能碰上把我们贺主编难倒的事情。”
　　贺意叹了口气，说：“我又不是万能的神，能难倒我的事多了，只是你没有看见而已。”
　　我看着她，突然心思一动，仿佛是透过了须臾数载，透过了光芒四射的外表，依稀看见角落里，那个柔弱却又倔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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