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

　　好说歹说，我终于把芒尼送回他自己家了——我是不可能把他弄回我家的，别说我现在是名花有主，就是没主，我也不会让这个酒气熏天的人染指我的真皮沙发的。
　　芒尼摇摇晃晃地下车，我喊住他。
　　“干嘛？”他大着舌头问。
　　“你赶紧把我备注给改了！省得下回你失恋喝醉，别人又让我来给你收烂摊子！”
　　芒尼瞪着我：“下回！余姐你要不要这么狠，还下回！”
　　我摆摆手，开车扬长而去。
　　贺意问：“他给你备注什么了？”
　　我认真道：“小孩子不要问。”
　　“我不是小孩了。”贺意皱着眉头说。
　　“说出这样话的人就是小孩。就像说自己没喝醉的人其实就是醉了。”
　　贺意“哼”了一声，把脸扭过去，我哈哈大笑，打了下方向盘转弯。
　　她突然又问：“余如，我住校好不好？”
　　我心里一沉：“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没谁说的，我自己想的。”
　　“真的？”
　　“真的，我觉得住校比较方便。”
　　我不好问她说的“方便”是方便自己还是方便了我，只能含糊道：“你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在学校住挺好的。”贺意一直看着窗外。
　　“你想好了就行，”顿了顿我又问，“那你周末回家吧？”
　　“啊？”她没反应过来。
　　我解释说：“你周末回家给我做饭呗。我吃惯了你的山珍海味，再天天吃食堂可就遭罪了。”
　　她想了想说：“好，周末回来一天。”
　　我知道她是不想打扰我和刘兆，所以也没再劝什么，只是提醒她要是有人欺负一定要告诉我。
　　她见我交代了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高中被欺负过啊，才这么担心这件事？”
　　我沉默了好一会，没有说话，盯着上空的红灯发呆。
　　贺意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哦，没什么，刚刚在想工作上的事呢。”我岔开话题，“晚上想吃什么啊？去吃大盘鸡好不好。”
　　后面的车按喇叭，我才发现红绿灯早已跳到绿灯，我们在车流的裹挟中前进，在连思考都不需要，只要踩着油门跟着前面车走就好。反正我们一贯随波逐流，偶尔犯错，有时迷茫，多是无波无澜，一生平淡。

　　夏令营一个星期后就开学了，高一要先军训三天，那天周日，我七点就起床了，送贺意去学校，顺便帮她搬宿舍。坐在车上我打着哈欠，看看时间——七点半。我们小报社没什么打卡制度，做到编辑这位置上也没有被催稿子的份，只是常常要加晚班改稿子，所以我一般是上午八点多起床，磨磨蹭蹭到办公室梳理一下重点稿件，然后去食堂吃一顿午饭再正式开始工作。仔细想想，上一次七点起床，好像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到了学校，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我们没头苍蝇地转了半天，才转到宿舍楼下，却得知要先去教学楼拿报到条子和军训服，才能进宿舍。
　　我不由感叹：“贺意，我总算知道做人爸妈有多累了。”
　　贺意一脸无语地看着我：“我自己去教室吧，你在这等我。”
　　我站在宿舍楼下守行李，百无聊赖地看着旁边大包小包的学生家长，顿时觉得还是贺意省心，连行李都没这么多。
　　“同学，你留了几级啊？”一个声音揶揄道。
　　我一听这个语调就知道是谁了，翻了个白眼：“开这玩笑有意思吗？周霞奶奶。”
　　周霞说：“怎么，你上次不是说你没孩子吗？给谁孩子开学啊。”
　　“我妹妹的小孩。”
　　“就那个跟你一个年级的，叫林……林……”她翻着眼睛想了半天。
　　“林嫣。”
　　“对，林嫣。她人呢？”
　　“唔……有事，来不了。”
　　“那你这小姨做得也不错嘛——这栋是高中部的宿舍啊，她孩子这么大了？”
　　“是啊，十五了。”
　　她一拍巴掌：“那正好啊，待会和我们家洲洲认识认识，以后还能帮忙辅导功课呢。”
　　上次在公园遇见的时候，她说过李小年要在C市开公司，所以打算把儿子转到了这里，看来是成功了。
　　提起她儿子，周霞就滔滔不绝：“我们家那个小子，天天就知道玩！得让他和你外甥女学学。这个假期天天跑出去打篮球，一个人黑得跟鬼一样，你说说，他这都要中考了……”
　　我忍不住打断她：“你们家洲洲不是才初一吗？”
　　她说：“啊，对啊。初一。可初一才一年啊，一晃不就初二了，再一晃就初三了，那不就得中考了，你说急人不急人啊。”
　　我：“……”
　　她见我一脸不上心，说：“你没孩子，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可金贵了，比不得我们那时候，读不了书就去打工，反正也没几个大学生是不是。现在大学生可遍地走啊，你不从现在抓起，孩子怎么考好大学，怎么找好工作，怎么……”
　　我说：“好了好了，你别跟我念啊，我又没孩子。”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真不打算结婚了？别啊，哎，我跟你说，我老公有个合作伙伴，人事业不错，长得还可以，年龄和你差不多，就是离婚了有俩孩子，不过他孩子归前妻。你要不要……”
　　“我不要！”
　　周霞啧了一声：“怎么就不要啊，你见都没见过呢。”
　　她这架势，和我大嫂简直一模一样。幸亏没告诉她我交了个小六岁的男朋友，不然家庭情感问题分分钟变成富婆包养小白脸的社会热点上。
　　她见我脸色不太好看，也就闭嘴了，正巧贺意这时候回来了，她说自己的宿舍在五楼。
　　周霞扯过她的条子看：“怎么被安在顶楼了？顶楼多热啊，又累。你是不是没跟你老师说啊。”
　　贺意红着脸说这是老师随机发的。
　　周霞撇撇嘴：“什么啊，我可听说了，每个班在每层楼都有宿舍。你得和老师说说，不换个二楼三楼，起码要个四楼吧。赶紧去，快去。”
　　她说着还推了一下贺意，示意她回教室换条子。
　　我把贺意拉过我这边：“算了算了，顶楼也是要有人住的，五楼就五楼吧，当锻炼身体。”
　　周霞见我们俩都没有要换的意思，说：“行吧，随你们。”

　　我们帮贺意把东西弄上五楼，宿舍是上下铺八个床位，但只住四个人，除了贺意，还有两个女孩和她们家长也在那里。其中那个短头发女孩和父母抱怨说其他宿舍都是上床下桌，只有这个房间是上下铺的。她父母就说：“不是你说要三个人一起住吗，就这间屋子有三个空位了。那要不你们拆开？”短头发女孩噘着嘴不说话了。
　　周霞扯扯我，低声说：“看吧，我说这老师肯定是看你家贺意是一个人来的，没家长陪着，就随便把人加塞进来了。”
　　我甩开周霞的手，没搭腔。
　　两个女孩和贺意互相自我介绍了一下，就各自收拾了一下床铺。
　　周霞看了一会，问：“小意，你暖水壶和脸盆呢？”
　　贺意大概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叫自己，确认了一下周霞确实是在和自己说话，才回答她说打算在学校小卖部买。
　　周霞摇摇头说：“小卖部的东西，又贵又差，你买了还很容易跟别人混。赶紧收拾一下，带你去附近一家大超市买。”
　　我没想到这就被安排了，赶紧说：“他们这还要下午军训啊。”
　　周霞说：“下午两点半报到，对不对？他们高一的安排和初一差不多。先去吃个饭再去超市都来得及。”
　　我和贺意交换了一下神色，只能同意了。
　　旁边站着的不知道是哪个女孩的妈妈问：“隔壁有超市？近吗？”看来应该是外地的。
　　周霞说：“有啊，挺大一个呢。”说着就很热情地指路，顺便还安利了一波附近的美食。不得不说，虽然她只在这里呆了半年多，但对这座城市的了解，她远比我深刻。
　　两位妈妈从超市聊到老家，再到子女教育，又莫名其妙转到房价，眼看着即将飘到人类外太空生存大计，我赶紧打断她：“周霞，你儿子呢？”
　　“我儿子？”周霞正在兴头上，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说，“哦，对了，也在收拾东西呢，这会应该差不多了吧。”
　　她又想起什么，一拍巴掌：“完了，我下楼是给他买水的，一看见你就什么都忘了。走啦走啦，你们收拾好了电话联系啊！”
　　说着急匆匆跑出去，大嗓门还在走廊飘荡：“记得啊，电话联系。”

　　贺意其实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半个小时后，李小年开车带着我们去超市附近吃饭。周霞在车上唠唠叨叨没完：“……幸好今天就你们俩来，要是贺意她爸妈来了，这车可坐不下。”
　　我一开始不告诉她贺意父母的事，就是怕她嚼舌根，没想到她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想着怎么岔开话题，贺意突然说：“我爸妈没了。”
　　这话说得巧妙，一个死了，一个和死了差不多，可不就是都没了。
　　周霞显然理解成了双双殒难，于是憋了半天没说话，我刚觉得耳边清闲了，就听她憋出一句：“洲洲，你看看姐姐，姐姐爸爸妈妈没了，还好好读书呢，你看你……”
　　这人怎么哪哪都能扯到学习啊。
　　李小年也听不下去了：“行了行了，我们到了，赶紧下车。”
　　超市是在一个商城的负一楼，我们乘电梯上楼，一边讨论去哪吃。
　　“妈妈，我想吃麦当劳！”
　　“不行，垃圾食品！”
　　李小年指着旁边一家海鲜餐厅：“这个怎么样？”
　　“海鲜也不行，洲洲肠胃不好。小意，你想吃什么？”
　　“都行，我不忌口。”
　　我指着一家本地菜馆：“这家怎么样，听说这家连锁店辣椒炒肉挺正宗的。”
　　“不行不行，太辣了，洲洲不能吃。”
　　“那前面那家火锅呢？”
　　“不行，不卫生！李小年，你多大人了还吃那个！”
　　“……叫我李年。”
　　“那家怎么样？”
　　“人太多了，又慢！”
　　……

　　最后左挑右挑，周霞才选了一家茶餐厅，点完菜，她坐在座位上环视周围，皱着眉头：“这家店这么少人，会不会不好吃啊。”
　　“那……换一家？”我我有气无力地问。
　　“算啦，来都来了，就这么着吧，”她抽了七八张纸巾擦桌子，“桌子也脏，这么油——洲洲，你别摸！妈妈还没擦干净呢。”
　　我和贺意对视了一下，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洲洲不知道说了什么，周霞突然大声说他：“不是和你说了，先把军训服洗洗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料子多差啊，你直接穿身上毁皮肤啊！”
　　李小年劝她：“行啦，别说孩子了。”然后正好撞枪口上。
　　“还有你，你也是，我千交代万交代，你也当耳旁风了？”
　　“没当耳旁风，孩子说了，下午就要穿军训服，现在洗了下午怎么干啊？你让孩子穿湿的啊？”
　　“那不就不穿啊，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洲洲委屈地说：“大家都穿我不穿，老师会说我的。”
　　“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没说他们呢，军训服那么差还收我们五十！不知道收了多少回扣！”
　　她越说越激动，正巧服务员把套餐端上来，我赶紧说：“好了好了，吃饭，吃饭好不好？”
　　周霞闭上嘴，安静了没两秒，又把服务员叫过来：“你们怎么是冷饭冷菜的啊？”
　　服务员解释：“叉烧是早就做好的，凉的也可以吃。”
　　周霞不依不饶地让服务员给她加热：“孩子肠胃不好，不能吃冷的。”
　　李小年抱歉地对我们笑笑。

　　这顿饭终于在一顿语音轰炸中吃完了，到超市买了东西后，周霞执意要李小年帮我们把东西弄回五楼，顺便又来了一通对于老师见人下菜的评价。
　　宿舍里三个女孩都在，见我们来了，打了声招呼就继续聊天。
　　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跑过来：“贺意！”
　　“万雅！”贺意把她介绍给我们，“这是我在夏令营认识的朋友，和我一个班的。”
　　万雅有点害羞地和我们打招呼，见她们在大人面前都有些拘束，于是我们就借口走了。走到楼梯转角处，我看见贺意和万雅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贺意这么放松地笑过。
　　我突然觉得，也许让她住校是对的。
　　她来到这里，就像一条不知源头的小溪，没有人在乎她的来路，没有人忧虑她的去路，她和同龄人一样，在金色的阳光中走着，少年不识愁滋味，他们向前走着，从不回头看来时路，也没有时间去惋惜过去，他们尽情畅想未来，而这些设想都是飘荡在空中的气泡，闪着五彩斑斓的光泽，只有当下的每一秒是真实的，却因为沾染了阳光的味道，也美好得毫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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