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

　　“傅公子，诸公子，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他们无理在前，又伤我手腕，个个是狠毒心肠，我的手怕是再不能使唤了。公子替奴做主啊！”记事官哈巴狗儿似的抱大腿，当真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白衣人很认真地思索，“如此说，我倒真该严惩，好叫人知道，卢仓的规矩。”

　　记事者大喜过望，膝盖往前挪，紧抱大腿，“是是是，全凭傅公子处置！傅公子定会给奴个说法的。”

　　“诶呀，你这可让我如何是好？”白衣人略微无奈地笑，“本来呢，我并非卢仓之人，断不该管这等事，白被人说越俎代庖。可乐伯父待我极好，我怎忍心叫他的羽毛受欺负？这些倒也罢，最叫我为难的是，这欺辱你的人都是吾之挚友，这挚友欺人，要如何劝阻呢？真叫人伤脑筋啊。记事官，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白衣人很促狭地俯视跪在地上的记事者，见他还呆愣着，有些不耐烦地轻轻抽出脚，再抱以和蔼微笑。

　　“卢仓之事，不归我管。自己去报告总管事，若有半个字说谎，你也不用再活着了。”

　　解决这个麻烦事，众人一路走一路说些什么，傅南生和苏禹琥认识千把年了，小时候以前泡澡堂子互相殴打的交情。后来又认识了杨易，只有诸伯留是一个不认识的，这人挺自来熟的，做事很有分寸。前四个说得直笑，小白三小个在后面眼巴巴望着，好想听听大人都在聊什么，怎么会一直笑？

　　杨易师兄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笑脸盈盈地，偶尔说几句，很长时间都是看他们聊天。剩下三个聊得热火朝天，废话一个比一个多，简直是失散多年的三兄弟，要聊完一生。

　　但热闹是他们的，他们三个什么也没有——

　　自打小白动手后，阿明阿朗再没开过口。小阿朗很犹豫，不敢说，做几次心里建设次次都是豆腐渣工程，憋半天屁都不敢放。最后还是惜字如金的阿明开口:“小白姐，你还好吗？”

　　“啊？”少年冰山的关怀，小白也是猝不及防，脑子一下转不过来，磕巴道:“我，我挺好的。没吓着你们吧？”

　　“没，没有，怎么会，小白姐姐那么厉害。”

　　后方尬聊刚开始，前面四人各怀心思地都不说话了。白衣人傅南生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听他道:“倒也缘分，我和伯留正要回赶，便遇上故人，现下故人不弃，肯光临寒舍，蓬荜生辉之余，也觉着无巧不成书。”

　　“哦？却不知是怎么个巧法？”

　　“妖界尚无，是以每次新秀大会，上、中、下三门比试完毕之后，再举决赛。每次都取榜五，此事伯留可知？”

　　“自然知晓。”

　　“上届大会，前四同住一屋，这你可知？”

　　“竟有这等巧合？”

　　“还有更巧的，此次大会，四甲仍住一屋。”

　　“傅兄又说笑，比赛还未开始，怎就知输赢？你肯占个榜首，剩下的，想在我们中黑幕谁呢？”这诸伯留是个好玩的主儿，顺着傅南生一路侃下去。

　　白衣人不管他的揶揄，回道:“我，你，杨，苏。齐了。”

　　这边诸伯留忙摆手，说自己刚成形不久，嘴皮子功夫是最厉害的，其余的万万指不上。

　　那边杨易和苏禹琥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他兜转半天为了什么，参赛准入牌碎了一个，这特制的小东西按门派家族分配，没了就是没了，造不出了，一定要个人退出比赛。杨和苏同时开口:“我可不参加。”“这次我不参加。”

　　苏禹琥看一眼杨易，心里有点暖，这暖意还往外扩，叽喳着要告诉全身，就像一颗糖融在水里，于是整碗水都有甜甜的糖味。

　　“我的木牌被毁了，这四甲是没我份了，正好不想参加。那些人修为不高唾沫不少，听着头大。”

　　“但傅兄说的四甲一屋檐，倒也不是不可能。”杨易故意停住，买好一会关子，回头温和地问：“小白可想做个武探花？”

　　突然被点名，所有人都看向自己，还有那两个大人——也看着自己。小白腾一下脸红了，宽大黑衣下，双手死命拧巴。她吞口唾沫，目不转睛看着苏。

　　知道她生性敏感，苏禹琥揉揉她脑袋，“不是为了谁，是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希望你能爬上山巅，成为你自己。”

　　她似懂非懂，但杨和苏不会骗她。“嗯，那我就当第三。”

　　傅南生的小院子修饰得颇随意，简直是未曾打理，杂草和各类花朵并生，四块小方竹散乱分布，桌椅板凳牛郎织女一样相隔万里，房间也是七歪八扭，院子中央，横七竖八的堆着烂了一半的蔬果，扫把，草药，晒干的辣椒和腌肉……

　　这不拘一格的水准，让苏禹琥打心底佩服，世上还有比自己狗窝更乱的地方，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啊，“傅兄，你是邶山当大王腻了，来卢仓换个调子？”

　　“苏兄都耐不住寂寞出山，我再不来，谁做你对手？”

　　“牌子都烧了，打什么打。不过……你这千八百岁的老东西可别被小白打得找不着北，可丢人哦。”

　　苏禹琥揶揄道，胜券在握的样子。像是自己样了一年的肥猪终于在年三十这天拉出来溜，大家都知道他苏禹琥的猪才是最肥的一头。

　　傅南生打量小白，怎么看这瘦竹竿都不像是个会打架的。小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脸上有花似的，傅看着看着，就顿悟了，“小孩，哥哥好看吗？哥哥送你礼物好不好？”

　　妖界本来不兴这些虚头巴脑的事儿，场面的外交辞令叫人倒尽胃口，但千年前，刮起学习人类的妖风，把妖界的传统美德丢了个干净。

　　“是啊，不说我都忘了！”诸伯留这个心肝少一窍的憨憨顿悟，立马搜罗宝贝要送人。

　　“这是给于朗的瞬移符，危急关头可保性命。”

　　“这是四品灵剑，我瞧你行端坐正，正气凛然，应是学剑的。”

　　“小白姑娘……”诸伯留走到小白前面。因自己高她一头，便俯下身，双手撑膝盖上，笑着问:“小白想要什么啊？”

　　小白本来脑子就疼，他一逼近，全身神经都紧绷起来，脑子里的弦像被人拨了又拨，马上要自尽了一样。看见他笑，脸腾就红了，直愣愣看着他。

　　“小白可以再想想，想好了告诉我，我帮你实现。”

　　小白机械地点点头。

　　傅南生一路没做别的，就看人去了。他还是很难想象，那么一个敏感自卑的小姑娘，全身藏在黑衣里，看人也小心翼翼的小嫩娃娃，会捏碎人的手腕，会厉害到可以凌驾大部分人头顶。

　　她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

　　就像几百年前的那个姑娘一样，单纯，善良，从没见过脏和恶，但永远心向阳生。是不是男人都喜这样的？不知恶，无心机，略蠢笨，最好还时常犯傻，迷迷瞪瞪的老喜欢笑？苏老虎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怎么又加了个诸伯留？只是这一次，老虎还会抱着一具尸体痛哭吗？

　　外表那样不染纤尘的傅南生，有的却是颗看破万物的冷漠心脏。命而已，又不是什么珍稀东西。

　　要是他知道，许多年后，抱着小白尸体痛哭的不是苏禹琥，而是自己，不知会做何感想。

　　后话先打住，且说诸伯留送完了，一脸看好戏的模样看着傅南生。

　　傅南生轻咳两声，也开始搜宝贝。

　　“这是你的，引风符一张，可聚大风。”

　　“这是你的，引风符一张。”

　　“你的，引风符。”

　　“哈哈哈哈哈。”众人一旁憋笑憋得辛苦，苏禹琥忍不住大声嘲笑：“傅南生啊傅南生，你咋还这么抠呢？千八百年了，你送东西还只会送引风符。咋这你家批发的你不心疼啊？”

　　妖界七大笑话之一:“你有多爱我？”“我像引风符一样爱你。”

　　傅南生脸皮也是厚，面不改色任他嘲笑。明面上还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摸了摸鼻子，翻了翻乾坤袋，递过去一张符。

　　“小白姑娘，这是幻化符，可随意改变外貌，一个时辰内无人可破。你可愿收下？”

　　完了傅南生的礼物都变了，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他发现自己了！

　　这是小白心里唯一的念头。

　　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极其臊得慌，他看见自己了！宽大丑陋的衣服，没有血气的脸，还有每个动作每次呼吸里藏着的自卑，他都发现了！他看见自己的卑微，也发现自己慌忙遮掩了！她从头卑微到脚，卑贱到土地里，卑贱到仿若虚无，她用衣服把自己紧紧包裹住，一层又一层，可是啊，可是啊，她的自卑透过衣服，散出恶臭！

　　别注意到我啊！

　　就让我看你们光芒就好了。

　　只有黑暗我才会自在。

　　小白看着他的手，极平常极好看的手，青筋供给他生命。她慢慢伸出自己的手，全白的没有一点青色没有生命的手，去接草药。

　　“谢谢。”她对他笑，脑仁疼得要炸。

　　“小白姑娘。”

　　“嗯？”这是我的脑子在疼吗？

　　“你很好看。”傅南生觉得这话烫嘴。苏禹琥那货肯定要笑话自己，自己这是干什么？什么时候喜欢上傻白甜了？这是苏禹琥的风格啊，怎么能堕落到苏的地步去。

　　突然的人设崩塌让傅有些不适应，装作若无其事的环顾四周，却发现杨易，苏禹琥，甚至于明于朗，都投给自己感谢的目光。

　　我希望你，能够向阳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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