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

　　这确实是顶奢华的铺子，古朴恢宏，全没点商贾铜钱味儿。乍一眼颇觉着朴实无华，只有那些在钱堆珠宝里翻滚的人，才能看出铺子的独具匠心。

　　日头很暗，应是要下雨的缘故，店里也不甚明亮，有客抱怨，即刻便有小厮掌明珠于空，大堂之内，数十颗明珠耀耀生辉。照耀整块无暇的金丝楠木桌椅，木纹波澜，像是星辰在湖里洗澡似的。

　　这繁华酒肆之中，最不乏话语，认识的不认识的，干一碗酒，也就什么都能侃了。杨易一行人，坐一偏僻角落，鲜有人注意。

　　大家都埋头胡吃海喝，手嘴根本忙不过来，只有小白看着大名鼎鼎的“火熏烂鸡”，不知怎的脑子昏得很，内腔一阵反胃，便想分散注意力，去听四周八卦。

　　邻桌传来细腻软糯的少年声音，又惊又疑:“人间居然经历过如此浩劫！竟持续了两百年之久！可人类这么脆弱，怎么能挨过百年困苦？”

　　后有一少女嗤笑她，声音甜腻，故作老成道:“所以说你什么都不懂，小屁孩儿！这百来年的‘无神时代’，靠人类自己怎么可能熬得过去？是我们妖界，无数先辈暗中帮助，这才残踹得救。我们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一句谢谢也不说，还害的父亲母亲耗损巨大，调养了这许多年……”

　　小姑娘越说越觉得气不过，嘟着嘴，饭也不吃了，独自生闷气。

　　弟弟不理解姐姐怎么好端端的就生气了，小脑瓜子看看姐姐，又看看父亲母亲，愣愣地说:“姐姐，不吃饭会长不高的。”

　　“妮子，怎么不开心啊？”

　　“哼，人类没礼貌，母亲说过，别人帮助自己要说谢谢的，他们……他们都没说谢谢，还要吃我们……呜哇哇哇……”越说越伤心，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她父亲绷不住要笑。

　　揉揉她脑袋，安慰道:“那母亲有没有教过妮子，帮助别人是不求回报的。还有啊，万物各有命数，轻易改变不得。你看，我们现在不也在吃妖族同胞吗？”说着指指桌上的青菜萝卜鲈鱼牛肉炖鸡烧鹅，示意娃娃咱们也在干同样的事。

　　小白那混沌的脑子有根线颤了一下，她听见“钉”的一声，不知怎么回事，再要去听，小女娃已经乖乖吃饭不言语了。不知受驱使，竟然敢回头去看他们长什么样子。只见男孩牛头牛身牛蹄子，欢脱自在啃白菜。女孩人模人样俏佳人，皮肤黑炭反光亮。俩大人牛头人身，端坐身子，吃相优雅。

　　小白脑子里的线瞬间崩断，咽了口口水回头默默扒饭。

　　别桌话题丰富，各家说各话，像一锅沸水，咕噜咕噜哪里都在冒泡。小白听了好久，嗡嗡杂杂的只听见只言片语，一锅剩汤，什么料也捞不出来。

　　只听见几个豪迈大汉，说话似吵架，吼得地板都害怕得要逃命。

　　“你们听说了吗，东北那林子里有魔，据说厉害的紧！叫它‘吃妖林’，好像得有半个来月了，正逢大会，好些外地的不清楚状况，折了十来号人呢！”

　　“对对对，这事我听说了！刚刚我看见‘三门’贴的悬赏，说谁要是能除去林中魔物，谢四品灵武一把，灵药若干。怎么样，咱干一票！”

　　“好啊！等这破雨停了，咱哥俩就去揭榜！来，兄弟干了这碗！”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都是兄弟长兄弟短的，直说的面红筋涨，恨不能当下就拜把子，又干一碗酒，就肩搂肩地冒雨出门要去揭榜除魔了……

　　听了这许多，饭也吃得差不离了，只剩些残汤剩水。一个个满嘴油亮的在笑。于郎扯扯小白袖子，笑成一朵皱巴的花，道:“小白姐，你这肉能不能给我吃啊？”

　　红衣少年看了看小白几乎未动的饭，眉头紧锁，“还好吗？”

　　小白报以微笑，表明自己很好。

　　杨易迟疑地问:“小白，现在能走吗？再晚些可能就赶不上报道了。”

　　不等小白回答，红衣少年抢道:“这怎么走！小白根本不会运用妖力挡雨，再说她这么虚弱，如何走得？”

　　“正因如此，才更该抓紧报道，住进选手房。我们已经没钱在外留宿了。”杨易温柔笑着，说话不疾不徐，句句戳要害。

　　红衣少年似乎也终于为五斗米折腰:哎想我堂堂新秀会二甲，怎么沦落得如此地步？

　　众人正欲离开，就听一尖锐女声越过嘈杂，直奔入耳。

　　“你们听说了吗？苏禹琥来卢仓了！”

　　“苏禹琥？谁啊……天呐不会是那个苏禹琥吧！”

　　“还能有哪个苏禹琥！杨易也来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哪能有错！”

　　“苏禹琥这个魔头，做了那么多祸事还敢出来？也不怕乐二少爷把他挫骨扬灰！”

　　“就是就是，当初要不是半路杀出个杨易，他哪还有命在？这下再出来，就不怕连累好友，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吗？”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总是有低贱之人，成日不干正事，只知道嗡嗡乱叫惹人厌烦！

　　低贱者齐聚一堂，口诛笔伐，叫嚣着要如何剐了魔头，把当年屁滚尿流的狼狈样按到别人身上，独留给自己光辉伟岸。

　　口嗨正烈，角落里传来一声怒喝:“吵死了！你们都是苍蝇化的吗？”犹如棍棒，想尽数打去他们的低贱下流。

　　群妖沉默片刻，一些理智回笼默默退出，还有的则愈演愈烈，爆炒腰花一样炸开了锅:“哪里来的宵小！现身出来，爷爷我当面砍杀你！”

　　酒肆刹时死寂，众人大气不敢出，又很幸灾乐祸，要看好戏。

　　僻静角落上站前红衣少年，一步步向那大汉走去。他全身裹着红衣，似浴血而来，火烧云一样的，血腥而灿烂。眉尾眼角都沾着红，像是火，要烧尽污浊。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他们口中的罪恶滔天该千刀万剐，小白却记得自己曾对他说:你好像天边的云霞。

　　没成想对面这汉子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在驿站时，那些三教九流都把苏禹琥认了个囫囵，个个噤若寒蝉，偏就这位义薄云天的主儿，说得倒是慷慨激昂牛皮飞天上去，正主站跟前儿了，反而问一句:“你是谁？”中气不足，已有些害怕的神色。

　　这大汉许也觉着丢人，忙补上一句:“报上名来，爷是个善人，定当给你立坟竖碑！”

　　红衣少年笑了笑，颇有些无奈，略嘲讽道:“无名小卒，南河人士，新秀会二甲，曾护赵帝百年无虞。藐视神明，杀妖无数。‘食虎事件’的嫌疑人，‘困兽之斗’的逃脱者。啧，可真把我伤的不轻，在北漠养了百年也没好利索，怕是要留根儿了……哎呀哎呀，我自说自话什么呢，你一定不想听我这种无名之辈的琐碎事，我的名字还是不说了，免得污了大侠的耳。”

　　他笑得温柔，全不像要打架，倒像是家常唠嗑。

　　这样温柔的话，却让大汉浑身颤抖，瞪大了眼止不住后腿，一不留神绊椅子上摔地上滚了两遭。他猛咽唾沫，磕磕巴巴地问:“你……你你……你是苏禹琥！”

　　这惊慌之中，他抬眼四望，寻找刚刚一起要讨杀的同伴，却见自己周围空无一人。他目光所到之处，全往后退，一个踩一个，前面的往后躲，生怕被揪出去；但又不真去逃，两脚狠狠抓地，用余光偷看当下情景，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又笑这大汉蠢而无脑，不然怎的就只找他一个人？

　　却说红衣少年等得不耐烦，慢慢逼近他，但还是一副邻里闲话的模样，略带些俏皮的说:“你怎么还不来杀我啊？我就是苏，禹，琥，啊，你不来，那我只好来找你了。”

　　“啊！不要过来！苏禹琥，苏兄，苏大人！你别过来。我错了，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人，大人千万别往心里去，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不好——看招！”

　　瞬息之间，声泪俱下的软骨头一声暴喝，甩一把细粉，直朝苏禹琥门面而来。红衣少年苏禹琥抬手护脸，再去看方才那大汉早已逃走，只剩一缕烟在飘渺——原来竟是烟化成的妖。

　　杨易颇觉得新奇，便制止道:“饶他一命吧，烟易消散，能修成这么一个，着实不易。这些稀罕妖，修行不易，又脆弱得紧，杀一个少一个，还是算了吧。”

　　苏禹琥也笑笑，“我也没真想动手，就是来吓唬吓唬他。这人年纪大了，愈发懒得动弹，真羡慕你们这些小鬼头啊……”说着目光巡视一圈，见阿郎还在埋头苦吃，誓不放过一汤一菜，又看看阿明和白，老妈子上身道:“小白，阿明，学学你弟，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好了，我们该走了。阿郎，别吃了，肚子也不怕撑破。”就这样，两个老妈子带着三个小屁孩，全不顾酒肆惊恐的吓晕的八卦的憎恶的莫名的一众妖怪，踏上了淋雨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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