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

　　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这个冬天真漫长啊。日夜都漫长。成天成夜，全是灰蒙的沙土。太阳初升，被漫天黄沙晕染成隔夜的馊煎蛋，天空是锅，洇渍大片大片昏黄蛋心。就是正午，也同早晨、傍晚无异。五彩斑斓的瑰丽的云霞，被沙土绑票，只漏下两三两灰黄。夜晚也奇异得紧，直叫人分不出白日黑夜来。

　　他们熬过了冬天，也可能还没熬过，可能现在正是盛夏。太阳都只是个晃悠恶臭的煎蛋，谁知道现在会是什么日子。

　　家外头是另一些人的家，这些年出了很多“大富之家”，房宅田亩好几块地方，但很快他们也住不满这些房子了，旧房主死掉了，新房主也死了，空房子空田地呼啦呼啦的，像蝗虫一样的，横扫这个小村庄。

　　外面的人都死光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因为旱灾是从北方一路向南，风沙也自那起，风吹赶干旱，一路押解到南方。水稻死了，玉米死了，树啊草啊都蔫巴了，后来竟然连南河也干了！

　　他们好久没吃东西了，饿得发昏，最开始，他吃树皮，啃草根，然后晓得煤是可以吃的，头发是可以吃的衣服是可以吃的，泥巴也是可以吃的。但他家现在什么也没剩了，这个村子也什么都不剩了，只有沙子能吃，可他没唾沫，他渴的紧，他一直都渴着，不想吃这土灰。就只好躺地上，等着睡眠再次来临。

　　再醒来时，只觉得嘴巴干的要起火一样。屋子暗了许多，可能是日头下去了，也可能是太阳刚出来。他不知道是睡到这天晚上，还是睡到第二天早上，自从干旱以来，他一直睡得很少，饿的睡不着，成日成夜的睁着眼。但也有可能，他每天睡得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每次睡上大半天，清醒的时候只有一两个时辰。这些他不知道，他没法知道，太阳做了俘虏，久远的，叫他怀疑是否真的有过太阳。

　　他动动手指，手僵硬而迟钝的响应他，他知道他还活着，并且离死又进了一些。要是死了就好了。这样的时代，死亡是一件大喜事！对他的妻子，和他襁褓里的孩子，都是喜事！他们可以幸福过活好几个月！虽然他身上没有二两肉，但他相信妻子，相信她那双神奇双手，一定会把他骨缝里的肉丝全挑出来，用阳光用沙土熏干，存上大半年。然后把自己骨头碾碎，吸食骨髓，让糟乱的阳光晒得发脆，再嚼烂了喂给孩子。

　　他沉浸在这美梦里，半睡半醒间扯着嘴皮笑笑。好像主人公换了人，是自己吃了别人的肉一样。

　　忽然里屋里发出轻微的“咚咚”声，吵醒他的梦，也可能是很大的声响，他既看不见黑夜白天，也听不见声音轻重。遥远的日子前，每天就像是死的，到了这恒久的灰黄里，又怎么能“活着”呢？“咚咚”声又响起来，有节奏的敲打某个地方，伴着可能是轻微的也可能是厚重的话语，他听不清楚，但不想也知道他妻在跪拜，这个女人到现在，也还把膝盖献祭给莫须有的神明先祖，旧王压榨他们，旧神和先祖也是帮凶！他们被压榨得只剩皮肉，神明们还要把那纤细长条的骨头也烹炸得酥脆，啃个干净。

　　神明早就死了！

　　也不知道他妻说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她怀里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他听见幼子抽泣和妻的轻哄，饶过房门，越过黄沙，模糊的撞他眼里。

　　“娃怎么了。”他问妻。

　　“饿。”他妻答。

　　妻抱着孩子，轻拍他后背，哼着南河小调，听不出什么章法，就只是机械一样哼着拍着。

　　妻坐地上，她没力气说话，也没力气哄孩子，生的这个孩子要了她半条命。可是就是生下来了，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

　　想到这孩子不知道哪天就会饿死她就一阵心痛，但也没泪水——她可没有这多余的水。她的水全给娃喝了，全让日头给晒干了，再也没水了。

　　孩子砸吧了一会儿，发现遭到欺骗，和以往每一次一样的欺骗，他又哭了会儿，后来可能哭累了，没力气了，也就不哭了，沉沉睡去。

　　“阿秀……”男人开口了，嗓子像是要烧起来，喉头肿成两个大，一说话就痛得他闭嘴。

　　阿秀像是聋了一样，理也不理他，只呆呆地抱着孩子，一下一下机械地拍背，哼着自制小调，低着头，好像在看孩子，又像在看包裹住他的襁褓，那是一块被撕过又撕的破碎布，油腻得看不出原本颜色，但这确实是家里最后最好的布料。那个躺在地上的他的男人，身上全乎的布块没有比他大的。

　　“阿秀。”男人又开口了。这个嫩娃娃也不知道是怎么生下来的，这样一个细嫩的，纤弱的，扭曲的，畸形的娃娃，怎么就生下来了呢？都怪现在没有冬天，四季如夏，日日如夏，不然的话……他在娘肚子里就该死掉，他生下后不久也会冻死掉！怎么就没有冬天呢！

　　“咳咳”男人摩擦喉头，尽量让自己说得舒服些“阿秀，隔壁张家上个月生了个孩子你知道吗？也是个男孩，只是丑得很……刚刚小张来和我商量了，问我要不要……要不要……交换孩子……这样大家都能挨过去了……你……我……”他实在太难受了，直觉得舌苔就是干旱沙漠，嗓子就是当空烈日。

　　他越看越觉得或许神明真的显灵了，给他们不死之路，这样畸形的孩子，就是放任长大，也只会遭遇到嗤笑，蔑视，欺凌，倒不如救大家一命，往后还有别的子孙后代。

　　嗓子眼还是火烧火燎，但嘴边的食物诱惑他继续:“阿秀，你以为我就愿意吗？若是可能，若是有别的选择，我怎么忍心呢？他活不下去的，再过几日，我们也都死掉，他又怎么可能活得了呢？”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动情得他都要信以为真，觉着自家真是好父亲。

　　这个叫阿秀的女人眼睑垂得更低更低，直要闭上眼去。她觉着这个孩子已经死掉似的，又好像从来没生下来过一样，她抱着一团肉，一团新鲜的，汁液饱满的鲜肉。她抱着这团肉原地逃跑，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他。

　　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颤巍着撑起身，跌倒似的扑过去，一把抢过孩子，跌撞向前走。他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有了粮食。可能阿秀比他更饿，饿得抱不动孩子，说不出话，也可能阿秀知晓一切都是徒劳，这孩子早晚得死，可能她也在心里咽口水，巴不得立马吃上肉呢！

　　男人抱着孩子，往门口“奔”去，说是奔跑，更像是缓慢的走，但他已经跑得很快了，至少他这么以为，他的妻也这么以为，或许这个年代里，就是这样跑的。

　　他才很快的跑出几步路去，忽然之间！昏黄里生出个黑影，矮小瘦削的人形，动作却极快，很是灵活的一扑一挂，就从男人手里勾到小孩。

　　“啊！小鬼！是小鬼！”阿秀喑哑着嗓子呼喊，这嗓子太久没用了，是经年风干锈蚀的细铁，尖叫到高处就断然下落，就像是很多年前戛然而止的初春。

　　小鬼也是风吹来的邪恶。风忽卷着“轰隆”的毁灭，吹生了旱灾，吹生了黑暗，吹生了小鬼。

　　小鬼吃树，吃草，吃太阳，吃月亮，吃头发，吃人。简直和人一模一样，来者不拒，席卷一空。黑暗已经很久了，鬼怪横行。直接逼着人们死掉，然后活过来，又死掉。最后要人们都成为男人这样，阿秀这样，和他们孩子这样的，似死非活的尸体。

　　鬼要成为人！

　　人会变成鬼！

　　男人的思考大概是对的，但这些黑影不是鬼，也不是叫风吹出来的，更不是想成为人。他们没有思想，没有大脑，只有仓促之间胡乱捏吧的四肢，虽是丑了些，但他们也还是灵物，他们要做的，是三界八荒亘古以来，最为伟大的事！黑影为了心中理想，自愿幻化，自愿粉身，自愿成为养分，并竭尽所能，叫自己多些营养。

　　人类都叫这丑东西做“鬼”，并且痛恨至极，他们的恨倒是没错了，几十来年，他们终于一直做对了一件事:恨对了人，恨对了鬼。男人此刻更恨了，他的食物，他的命，他的孩子！又要被夺走了，众鬼夺取他人的权利，如今连活的机会也要夺去！他恨上心头（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还在），有了力量，虚弱而有力地奔过去，这次或许真的可以叫“奔”了，和小鬼扭打一起。

　　黑影虽小，残暴血戾，被男人制在身下，张口撕掉一大口骨头，痛得男人感受不到痛，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男人也狠命咬黑影几乎等同于没有的肩膀，硬撕下一口黑气，尽数吞下肚。黑影见自己少了一块，本身无知无觉，但人是血肉之躯，一口换一口，又朝男人咬下大块排骨肉。这下子痛感终于完全清醒，男人嚎叫一声，复又咬去。这回，妻也加入战斗，两口对一口，况且黑影本就侏儒萎缩，这样换下来，竟是两人合力，生吃了只鬼！

　　也正是这时候，屋外传来似乎很响的“轰隆”声，声响跋山涉水，又遭到薄薄的屋瓦阻拦，最后在男人混沌头脑里转了个圈，模糊得像传说。这传说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雷声，虽然众所周知，世上从没下过雨打过雷。传说总是美好的。

　　轰隆声愈发密集，声响也愈来愈大，男人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响的声音，直要把耳朵震聋了，他想:这总不会也是幻觉。他又想起他父亲说的，他祖爷爷告诉他爷爷，又告诉他父亲的众多传说里的一个:天是蓝的，时常打雷下雨。

　　终于他听到很细碎的滴答声，簌簌声，风声，拍打声。很快，声响上涨，涨到他以为要世界末日一样。风、雷、雨，席卷着汹涌而来，扑打在任何地方，飞洒进破败屋子里。

　　他看了妻一眼，妻抱着孩子，也看向他，终于两人搀扶着缓慢移动到门前，碎雨已润他俩嘴唇，心脏噗噗跳个不停，要从嘴里吐出来一样。终于按下心脏，才颤抖着开门，门悠长婉转的“吱——呀——”声淹没在门外: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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