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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彭河的人生不详。一开始,他的逃兵亲爹以骗女人钱财为生,一路向南走,途中进了彭家村,这才遇到他娘,傻子彭彩。
彭彩天生脑子有病,小时候只会咿咿呀呀,长大了还是只会咿咿呀呀,一句完整话都不会说。一天,彭彩爹下地干活,彭彩随处游荡,被几个碎嘴的婆子诓去采竹笋。
她就在一片小竹林外,提着挂辣椒串走过逃兵身边。
逃兵在村里躲躲藏藏久不碰女人,忽然在这偏僻地方撞到个姿色清秀的傻子,一颗色心顿时如同火星掉进桔梗堆里,猛然烧得冲天,当即便拉扯着彭彩进入小竹林。彭彩不晓事,被逃兵按在地上扯衣裳时犹自小声哭嚷着,我的辣椒串掉在地上了,别踩,踩坏就不能吃了。
事后逃兵原样给彭彩穿好衣服,骗她不要和别人说,回去若有人问,就说是被虫咬了、不小心摔了。彭彩只觉得自己尿尿的地方很疼,伤心地提着沾满灰尘的辣椒串,魂不守舍,慢慢走回了家。
就是那一天,彭彩竟然怀孕了,肚皮偷偷涨起来。她爹一开始以为是闺女吃多变胖了,便把柜子箩筐锁起来,不叫彭彩多碰,谁知道彭彩的肚子还是一天不停地涨大——这下老彭又惊又恨,拿竹条狠狠抽了彭彩一通:“哪个干的?你咋不早说?”
彭彩的眼里茫然又害怕:“不晓得……我不晓得……”
眼看老彭手里的竹条又要落下来,彭彩顿时尖叫了一声:“不晓得!扒我衣裳……竹子里!莫打!莫打我!”
她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坏老彭的耳朵,老彭看着婆娘十多年前拼着难产生下的傻闺女,一时间再也下不去手,只好重重地摔下竹条,夺门而出。
回来之后,老彭蹲在老屋门口抽了一宿的旱烟,天亮时叫醒彭彩,也不忙着找到底是哪个浑人管不住裤头害了闺女,一刻不留地带着她去了彭河边住下。
彭彩在小屋里待了几个月,外头的风言风语听了不少,也曾有人想来找她问一问,但这些都不影响她怀足十月胎,生下一个结实的男婴。男婴裹在襁褓里被她愣愣地抓得不舒服,睁开眼,隐隐发灰的眼珠吓得彭彩又是一愣,蓦然嚎啕大哭起来。
看着窗外和产婆商量的老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一刻也不敢多看这孩子。当夜,她偷摸着从床上爬起来,在彭河边坐了半夜,最后纵身一跃,跳进了彭河。
而她的尸体也在此之后随着河水往下游流动,似乎往逃兵匆忙离开的方向漂泊了。
剩下灰眼睛的野孩子,老彭就地给取名叫“彭河”。彭河没爹没娘活到十一岁,那年冬天雪大得离奇,老彭进山打猎,不知撞见什么摔下了小山坡,在雪地里埋了半宿,等抬回家里,两条腿已经冻坏了,人也害了肺病,天一冷就整日整夜的咳。
彭河为了治他爷的病,小小年纪做主拿村里的老屋抵押看病钱。对他来说,老屋只是一座没踏进过几步的屋子,土墙紧紧挨着别家,被挤得像一个进去了就喘不过气的黑洞。老彭知道后却变了脸色,紧紧抓着彭河一只手:“那是我们的根儿,你把它抵了,以后啷个娶媳妇儿?”
彭河煮了鸡蛋水,边拿勺子喂老彭边说:“爷,没人肯跟我的,我不要媳妇,你莫哭了。”
老彭不肯喝,家里没啥好东西,他喝了,娃娃只剩点米汤和老咸菜可吃了。更何况他看到彭河就想起自己苦命的闺女:“我们家到底是啥子命,一个比一个造孽……”说着说着眼眶里涌出眼泪。
彭河并无不舍,看着老彭闭上眼后,拉上门栓小跑出去。家里的小狗跟在他身后汪汪地叫,在雪地里跑得七扭八歪,彭河干脆把狗抱在怀里,一时暖和不少。他抱着狗跑过一片光秃秃的小竹林,忽然停下来,喃喃自语:“我娘要不生我下来,就啥孽也没有了,你说是不是?”小狗只是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一双黑豆眼亮晶晶。
彭河顿时笑了笑,拿脸蹭蹭小狗毛绒绒的身体,迈开腿继续往村里跑。他要去把屋里的木盒取走,然后彻底告别那个地方。
老彭曾经为彭彩砍下一棵树,送去请附近最好的木匠打了一套盒子箱子,说当成以后的嫁妆。旁人笑他,咱们都是下地的,你还给傻闺女做出地主派头了?你那傻闺女恐怕都没人娶!老彭一手把东西拉回家里,说:我闺女漂亮得起,咋个没人娶?再说她娘就是这么嫁给我的,嫁人随着几大件,去婆家人就对她好。
结果漂漂亮亮的傻闺女死不见尸,老彭无言地把那套花费众多的木工烧了,只留老婆嫁过来时剩下的一只木盒。那木盒子从此成为老彭的执念,仔仔细细藏在老屋里,仿佛藏两个已死之人,把时间停在某一刻。
冬天树叶凋零,枯枝在空中切出好多裂痕,风吹的时候像在撕扯一个个大洞。彭河从屋里取出盒子,走出几步,站在小道上,回头看了看风雪中死寂的老屋,又回转身,不见留恋地往河边的家走去。
这一年的冬天在老彭艰难的咳嗽声中渡过。彭河后来被老彭指使着又远远看了一次老屋,属于别人的老屋,他看到有娃娃在雪地里耍闹,一个仿佛微笑的雪人隔着小道慢慢立起来。娃娃的笑声使身后漆黑的老屋重新鲜活,他还听到有女人呵斥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大宝莫玩了!外边冷,风吹久了要得病的!进来娘给你拿糖吃!”
那样快乐圆满的一家人。
往后快十年里,彭河日渐长成健壮英俊的灰眼青年,老彭仍旧半死不活,整日躺在床上或坐在屋檐下,就等着孙子从田里回来,狗也从小狗变成老狗,单单陪着老彭从早到晚地打盹,瞧见彭河也不理。
彭河成为家里唯一的劳力,早上去田里,中午回来给老彭弄点吃的,下午又去干活,晚上再回来做饭,把十年的日子都过得像同一天。到了二十二岁那年,同村男孩纷纷讨老婆生儿子,他还是独来独往,给人的印象只有记不清脸的野种。那年岁,听说外边都闹起了饥荒,彭家村却因为偏僻,反而还是能把日子维持成原样。老彭本想拿出以前给彭彩攒的嫁妆钱,让彭河也娶一门好媳妇、办几桌酒席,结果彭河把老彭给的东西埋起来,领回个年轻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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