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官威仪

作者: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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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尚/姬昌】愿者


      姬昌推开门,尽量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

      看守的士卒仍然在他身后虎视眈眈,手足上挂着的镣铐仍然叮铃作响,而这一扇院门内外的空气也不会有什么差异。

      但总归是不一样的。

      哪怕只是踏足门外,哪怕只能拥有半条人迹罕至的街道,哪怕每日只有一刻两刻钟,他也仍然是珍惜的。就好像人若是身处旱地,便是只有一颗甘露也能带来春雨冬雪的遐想,门外这半洼泥泞道路也总能让他想起禁锢他的一方院落外尚有风雨欲来的广阔天地,还有于此天地间施展宏愿的一丝希望。

      不过最近这些日子里门外还有一样他所期待的。

      有一人坐在他院门外,就靠着墙根,人一动不动,一身粗布衣裳,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仿佛是睡熟了。但姬昌知道此人未曾入睡,之前一直隔着一堵土墙在听他念书。他每天日央过半时分都会在临街的倒房中诵读诗书,读那一日写就的《易》或是未收录的罕见卦辞,亦或是咏唱些诗歌,做两篇祭辞;而这个斗笠客便会在墙的另一边安坐聆听。其实斗笠客从来未对姬昌说过他在墙外听书,但他们二人偏偏有此默契,每日诵读风雨无阻。

      见姬昌走出院门站定了,斗笠客缓缓起身摘下斗笠,露出一头雪白长发还有与白发并不相符的剑眉星目,因为丝毫不显老迈于是更觉奇诡。姬昌不以为异,恭敬致礼。

      斗笠客从一旁的箩筐中摸出一个荷叶包裹递到姬昌身前,说,“来,酱炙牛肉。是本月最后一次了,若错过了要待下月初八方会再宰牛;这里有两斤的分量,只要一枚贝。”姬昌便接过荷叶包塞入怀中,从袖囊里摸出一枚贝币递给他。斗笠客收了贝币,续道,“今日还有新成的粟酒,掺了果子,味道上佳,西伯可想来一斗?仍是一枚贝的价钱。”

      姬昌给了钱,对面便又从箩筐中取出一个竹筒,双手捧着递了过来。为示尊敬,姬昌亦是双手接过。交接竹筒的时候斗笠客握住了姬昌的手,抚过他细瘦苍白的手指与小臂,还有锢住手腕的铁圈,动作仿佛情人一般温柔。姬昌注意到斗笠客在看他腕上挂着的镣铐,神色若有所思。斗笠客初识姬昌时面无表情地目不斜视,仿佛根本看不见姬昌身上的刑具,也看不懂重兵把守的意义,又或者不以为然;但一个多月过去,他反而时不时被姬昌手足间的锁链吸引了注意力。

      但这不过是片刻的分神,随即斗笠客抬头笑道,“若西伯不弃,我欲与君候共饮,以贺六十四象卦辞成书之喜。”

      “哦?”姬昌有些意外,“先生如何得知《易》已成书?”

      “这月余我听君候读过许多卦辞;虽未窥得全貌,当知事成,”说着斗笠客又是取出一个竹筒,开封示意道,“贺君候。”

      “谢先生美意。”

      二人对饮一杯,斗笠客又笑说,“尚有一不情之请:若君候放得下,望能借《易》一阅,三五日足矣,慰我求知之心,将来亦能散君候所思于天下。”

      姬昌愈发惊讶,端详了面前的斗笠客许久,终是说道,“《易》形为卜辞,意在论政,欲教俗人为君子也,不敢妄言天地奥妙。吾人所作恐难入先生法眼。”斗笠客面貌奇异,仙风巫骨,他知其绝非升斗小民,但一直以为此人应是通天地灵气之流,而非治国安邦的俗才。

      斗笠客便说,“我亦善卜;君候可想求上一卦?”

      姬昌为之一振,便觉心情又好了一些,竟自能露出笑容。他日夜钻研占卜数理,虽觉自己终究凡俗难窥天道,托人理于卦辞,但终究有三分好奇。今日可观摩世外高人占卜,倒是意外之喜。他便笑应道,“我带着蓍草,先生可用得上?”

      “不用,太麻烦了;君候有欲知之事,心中默念即可,”斗笠客说着将酒筒丢回箩筐中,紧接着从袖中摸出一片扁圆牛骨,琢磨得光滑温润,一面涂黑,一面白色。他弹指将牛骨片掷向空中,圆片在空中飞速翻滚后复又落入他右掌中,转手覆于左手背上。斗笠客戏谑一笑,挪开右手,只见牛骨片涂黑一面朝上,便道,“阴,初爻为六。”

      姬昌愕然,一时竟无语回应。他本以为斗笠客是巫祝方士,谁料竟不敬天地鬼神至此。

      “君候演算频频,竟时刻身携蓍草,那自然清楚揲蓍看似繁复,得阴得阳概率不过就是五五等分而已,”斗笠客又是一弹牛骨片,这次仍然是黑面朝上,便道,“六二。”

      姬昌忍住笑意,评道,“但只有阴阳,无老、少之分,岂不是少了三百八十四爻之卦变化?”

      “倒也是。”

      斗笠客将牛骨片塞回袖中,从自己的箩筐中又拿出一个竹筒,比之前盛酒的略粗些短些,竹筒外设有机关。他摇了片刻,轻扣机关,便有一枚牛骨打磨的圆珠从竹筒中滑出,落在他掌心;只是珠子却非黑白,而是漆成蓝色。他将牛骨珠托于姬昌面前示意,道,“蓝为老阴,六三而变。”随后他将珠子塞回竹筒中,再次摇筒抽取,这次得了一枚红色骨珠,又说,“赤为老阳,九四而变。”

      之后又抽了一枚蓝色、一枚红色珠子,总算是六爻尽全。斗笠客告姬昌道,“筒内共有骨珠十六枚。”

      姬昌便问,“一蓝、三赤、五白、七黑?”见斗笠客点头,姬昌又问,“先生可能为我解卦?”
      斗笠客乃言,“本卦为晋,上火下地,乃征伐之兆;象曰:明出地上,君子以自昭明德。然四爻变者,可见未及征伐之时。之卦为蹇,山上有水,君子有反身修德。但看初、二两爻,王臣蹇蹇,匪躬之故,终无尤也,往蹇来誉。可见君候虽陷困厄,身处变革,未及征时,瞻前可见;今利见大人,宜待也。”

      姬昌肃然,整衣敛容礼道,“多谢先生指教。先生高才,喻谶纬治俗事,昌受用不尽。今利见大人,却不知先生为大人乎?”

      斗笠客仍然没有直接回应,反倒说,“西伯既有谢意,可有谢礼?我欲求三事,不知西伯能应否?”

      姬昌毫无犹豫,只道,“先生请讲。”

      斗笠客便说,“我需要钱,越多越好。”

      姬昌点头应了,从怀中摸出两串贝币,看也不看便递给斗笠客,也不知到底多少。他思考片刻,又摘下腰带上坠着的美玉递到对方手中,说,“我尚有几方玉石,只是此刻我若入院门内今日便不得再出;若这些不够,先生请明日再来,我定将美玉送上。第二件事为何?”

      斗笠客面不改色地收下姬昌送上的美玉贝币,取出一个铜壶向姬昌示意道,“欲求君候一壶血。”

      姬昌惊讶不已,问道,“却有何用?”

      “巫蛊医药所用,”斗笠客坦然直视姬昌道,“圣人血肉可活万物。”

      姬昌不由苦笑,说,“我哪里是什么圣人了?天下不安,人心惶惶,思盼明君,方有此等传言。先生可带了刀?”

      斗笠客本来平静地听着姬昌状似拒绝的话语,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一愣。片刻失神后他默默从箩筐中取出一把尖刀递了过去。姬昌将粟酒浇在刀上,取一方绢帕仔细擦拭了刀刃,随即挽起左臂袖子,将刀架在手肘,对斗笠客说,“先生请持壶相待。”

      斗笠客却说,“且慢;需先稍作处理,以免太过伤身。若有不适,望君候谅解。”

      说着他上前为姬昌将袖子又挽高些,取一卷麻布条牢牢缚在姬昌手肘上方,这才又取过铜壶向姬昌示意。姬昌划破手肘处的静脉血管,小心转动手臂,让血源源不断地灌入铜壶中。几近一刻钟,铜壶才终于满上,足有两升之多。斗笠客将铜壶盖紧扎牢,放入箩筐中,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方与他浑身装束全然不符的上好丝巾,为姬昌包扎伤口;待包扎完毕,他又去解绑缚在姬昌上臂的布条。取血的漫长过程中他二人一直沉默相对,直到快结束时姬昌方才低声问道,“先生可是有亲友患病?”

      斗笠客点了点头,答,“小女病重。”

      他神色不变,语气平静,但姬昌却听出事有危急,不由蹙眉道,“那先生应早以此告我,不至凭白说了这许久闲话……先生请回吧,来日再见。”

      “也不差这一刻了,”斗笠客说,“我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斗笠客望着姬昌,目光愈发柔和,说,“求君候一缕头发。”

      姬昌已经记不清自己今日第几次震惊了。他愣了许久方道,“难道亦是为了巫蛊医药?”

      斗笠客缓缓答道,“结发为相知,恩义从君子,求君一缕,委质定分。”

      但这一刻姬昌却反而摇头道,“此时不妥;我若允你,有挟恩图报之嫌,非君子所为。待令嫒病愈,家中和乐,望先生再来与我论道。”

      斗笠客颔首,缓缓退了几步,随即跪倒在泥泞中,大礼及地拜道,“东海闲人,吕地姜尚字子牙,拜见西伯候。”

      礼毕,他站起身来,挑上他的扁担,便如往日那样消失在街道尽头;姬昌目送他离开,然后再次暗自深吸一口气,推门步入院内。他的无尽天地随着姜尚的背影一并消失在暮色中,离下一次能伸手触及尚有足足十二个时辰。

      之后几天里姜尚一如既往地每日来到,坐在土墙的另一边听他诵读,之后再给他送上一壶酒亦或是一包吃食,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他不主动开口,姬昌亦不问,只与他说些闲话,天文地理,修书占卜,乃至家国天下,无所不谈,但浅谈辄止。七八日后,姜尚却突然对姬昌说道,“小女病愈,已恢复如初。”

      姬昌不由喜道,“太好了,恭贺先生,我亦甚感安慰。”

      姜尚又说,“她得知凭圣人血肉活命,便有心前去西岐,感受一下圣人治下的风土人情。我深以为是,已送她西行。”

      姬昌顿觉不安,问道,“先生之女年方几何?可是一人西去,这可妥当?”

      姜尚答,“小女年十四;她西行也不算是孤身一人,君候不用担心。”

      姬昌仍不觉安心,不禁蹙眉道,“虽道西岐愿迎天下人来周,但令嫒小小年纪,远离亲人甚是辛苦,我心自不安。若是为了治病一事,她有此举我自是心存感激,只是实不必……”说着他又微微摇了摇头。他想姜尚的小女儿前去西岐大约是有心报恩,虽有触动,但更多仍是担心一位年方十四的盈盈少女远离父亲,远走千里。

      姜尚却说,“我所能预见者,她将以姬周千年血脉酬君候赠血之恩。”

      姬昌一愣之后就觉担忧淡了三分转为欣喜,若有所思道,“先生若是有意联姻,我不胜荣幸。我有数子,二、三、四子尚未婚配,年龄亦与先生之女相适。”

      “儿孙之事自由他去,君候不必挂怀,”姜尚说道,“小女承了君候救命之实,但承君候全心爱敬、有求必应之情的独我一人,必将报之。”

      姬昌便笑望姜尚道,“我还欠先生第三个请求,先生请随意提。”

      姜尚也笑了起来,说,“我总要先还君候几分情,这才再敢提要求。”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到姬昌手中,续道,“先送君候一个礼物。”

      姬昌见那个物件是牛骨雕的一尾鱼,大约一尺余长,精雕细琢,每一片麟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鱼雕纯白,唯独眼睛点成赤色,更显得栩栩如生。姬昌虽不明其意,仍不由赞叹,又问,“这竟然是先生所雕?当真神乎其技!”

      “君候这院内当是有一池活水?我见溪水由西北墙角下流入院内,又由东南角落流出。”

      姬昌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默然将鱼雕收入怀中,几乎是不自觉地开始整理袖子,试图用宽阔的布料彻底盖住腕上的镣铐。他斟酌许久,最终轻声道,“我困于此地不见天日,本不在于这四方土墙和百尺院落。”

      姜尚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君候,这尾鱼需养在活水中。”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姬昌,续道,“阴阳万物,草木花鸟,乃至你我,皆以水相联。鱼,适水者,游于天地脉络之间。真龙终归苍天大海,但在那之前,一尾鱼尚可纵览九州,纾解心胸,观天下大事,以图千年。君候别忘了把鱼养在池子里。”

      姬昌满腹不解地回到门后,坐在小院池边的一块巨石上。把牛骨雕塑的鱼养在池子里?他院中池子大约三丈见方,西北角有溪水灌入,又顺着东面小溪流出;池深近两丈,池底淤泥极厚,长满了水草,若真将鱼雕丢进池子里,只怕极难取出。他将鱼雕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当真只是一个精美却看不出异常的骨雕而已;虽然姜尚亲口说了,就这么丢弃这个礼物却多少让他觉得有些不舍。他疑惑了许久,终于还是定下心来,将那一尾鱼放入池中。骨雕渐渐下沉,银白色彩在绿沉的池水格外醒目。牛骨鱼越沉越深,几乎都要被池底水草掩盖住时,突然甩了甩尾巴。姬昌未及反应,就只见一尾纯银锦鲤从池底浮了起来,在水面欢快地游了几圈。到这一刻姬昌这才猛地站起身来,惊骇不已。

      这怎么可能?!

      或许是他看错了?或许是有一尾鲤鱼顺着溪水游入他院中,他到现在才看见,而鱼雕则是沉了下去,被水草彻底掩盖?对,定是这样不错了。

      姬昌跪于池边,伸手拨动水面,那尾银鲤便游近前来,毫无惧意,一味绕着他的手游动。姬昌突地生出一种将锦鲤捉上岸来的念头,且看它会不会变回一个牛骨雕塑的死物,但最终还是放下了。哪有这许多神怪鬼魅?

      入夜,姬昌梦见他变成了一条鱼。

      这话却说得不甚准确;如果他意识不到自己曾经为人,甚至也意识不到自己身为一条鱼,那也不算梦见“变成”了一条鱼。待醒来回忆,梦中最深刻的感受无非是水温:水面的炙热,树荫下的清凉,暗不见光深处的冰冷,还有急流里的乍暖还寒。他隐约记得种种声音,在水下被扭曲成与触感无二的奇妙感应,而视野则是一片意义不明的光与色彩,简单地分为被分为“食物”,“威胁”与“藏身处”。他顺着水流徐徐前进,但甚至没有前进的意识,直到最后一次吞下了食物。伴随着食物而来的是一阵剧痛,以及一种铺天盖地恐惧,本能地想要逃脱却动弹不得。就在这时他陡然意识到已经吞下的是鱼钩,而眼前奇怪晃动的物品是钓竿与鱼线。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他是一条鱼。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已近日出时分,窗外天空发白,但尚未闻人声。姬昌起身披衣而出,来到院中,就只见那条银白色的锦鲤正在绿色的池水中愉快游动。他怔怔站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约昨日被这奇怪的鱼吓了一跳,夜间方生怪梦。巧合罢了,不足为扰。

      然而第二夜他仍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这一次他隐约能意识到自身作为一条鱼的存在,能看懂鱼钩,渔网,并且巧妙地扭身躲过;他能意识到地形地势,水流与日月指示的方向。他甚至能记清地理:从院中的池子游出,顺着溪水越过院门,是羑里城中的水渠;再越过城墙,沿着不知名溪水向南则并入洹河,顺着洹河向东则可达淇河,而淇河终达黄河。他这么想着,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宽阔望不见两岸的河水之中。他摇动着鲤鱼的尾巴,迎着汹涌河水逆流而上。向西,向西!西方是他的故土与家园,是一个可以修整不仁,开始野望的地方。

      随即他再次醒了过来。

      那一日姜尚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对姜尚说道,“先生,我做了一个怪梦。”

      姜尚似乎早就知道他要说的,只对他笑笑,问道,“可是一个有用的梦?”

      “有用?”姬昌微一愣神。

      姜尚便道,“君候囿于此四方墙中,不过是一时之厄,终将得脱,但在那之前,若尚能遨游四海,可有用?”见姬昌蹙眉垂首,他又添了一句,“一回生,二回便熟悉了,或许便更有用些。”

      姬昌有些茫然,思索片刻叹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了。”

      第三夜里他是一条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经是姬昌的鱼。他在羑里的水渠中摆尾,看殷商人们的日常百态,观摩他们脸上疲惫茫然与恐惧。第四夜里,他在朝歌外的护城河里畅游,跃出水面望向高耸入云的城墙与角楼,却感受不到那些庞然大物的坚不可摧与恐怖。第五夜里他顶着黄河的汹涌巨流西进,西进,越来越接近岐山,直到他在岸边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他的几个孩子中最智慧的两人,发与旦。姬发手握一把蓍草正在占卜;河滩的沙地上写满了数字与卦象。姬发似乎始终对占卜的结果不满意,一次又一次地在河滩上写下新的数字,而姬旦在一旁扶着兄长,应该是在好言相劝。

      姬昌想对他的孩子们说,人事在人,不应忿怪力鬼神,但身为一条梦见自己是西伯候姬昌的银鲤,他想说的话不但无法传达,甚至毫无说服力。他努力一点一点靠近河滩上的少年人,却因为越来越浅的水挣扎无法前进,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而鱼的恐惧与天性终于压过了他对孩子们的思念,在下一波风浪卷过的时候他甩了甩尾巴,顺着水流逃离河滩。

      在已经不再计数的某个夜里,他在一条湍急的小溪里遇到了一个掩饰得太过完美的鱼钩。天性是一种强大而几乎无法抗拒的东西,所以他咬中了鱼钩,然后又天性使然地疯狂挣扎起来。垂钓的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握着简陋无比的竹枝鱼竿,竟拉不动一条尺半的锦鲤,只片刻就听“啪”的一声,鱼竿一断为二,银鲤也挣脱鱼钩。一无所获的少年丢下彻底毁坏的鱼竿,无声地垂泪。他顿时后悔了,却又无法突破那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幸福,径自哗啦哗啦地在溪水中快乐地摆着尾巴。在片刻的清明中他跃出水面,想要落入少年装鱼获的桶中,然后便从梦中醒来。

      姬昌披衣来到院中的池边,伸手拨弄水面。那尾银光闪亮的锦鲤一如既往地来到他手边,欢快地来回游动,仿佛在等他投喂。他突地伸手抓住了银鲤提出水面。只不过片刻,方才还在畅游的鱼便又变成了一件精美却平常的骨雕。他将这一尾毫无生气的鱼放在枕边,重新回到在梦中亦不见天日的时光。

      姜尚曾对他说,一尾鱼尚可纵览九州,纾解心胸,观天下大事,以图千年,但其实作为一条鱼,他既不能缓解心中郁郁亦不能谋划千年,感官思绪在恐惧与饥饿之间很难触碰到些许清明;或许身为姬昌囚于一方破落小院中却也比一尾鱼更自由。

      那日见到姜尚,他不免这般感慨了一番。于是姜尚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西伯虽囚于此,比起天下许多人,却还是更安稳一分的。”

      因为帝辛对于声名在外的一方牧伯总还有些顾忌,于是囚他于此,不见天日但衣食无忧,终是不愿轻易屠戮,将他变成千百人牲中的一口,头颅奉于神明祖先身前。

      姬昌情不自禁地将双手捏成拳头,缓缓呼了一口气,坦然道,“若得以脱,当献此生与子孙使天下人更安稳一分,使鬼神远俗世,以人伦治人事。”

      姜尚望着他笑了起来,目光柔和,更显得眉目清朗如画。他轻声说道,“我知道的,君候;姜尚之能不止于通精怪鬼神,亦不敢以此等末技伴君候身侧。我已有了谋划,请君候再耐心坚持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姬昌忙问道,“先生意欲何为?”

      姜尚答,“我在朝歌宫中谋得一个职位,不日便将上任,今后将为帝辛与诸多权贵近侍。”

      姬昌愕然之后愈发不安,斟酌问道,“先生为何欲事商?如果是为了……”他摇了摇头,终是未将内心猜测说出口来,只因他的猜测或许有些太自以为是。

      仿佛看穿了姬昌内心一般,姜尚直言道,“我的目的便如君候所想;你总不能在这四面墙中终老一生。”

      姬昌沉默许久,终究叹道,“先生如此,我竟不知当以何种言语回应;只求先生尽人事,听天命,事能成则可,不能成切莫强求,万不可置自身于险地。”

      姜尚点了点头,“君候宽心。只是三日后起我便不能再来此了陪伴君候了,还望君候安心等待。”

      三日后姜尚无声无息地从羑里消失,于是这本是偏僻的院落便再无商贩光顾,终于恢复为与牢狱相符合的死寂。便是看守院落的士卒都有些感慨那个贩卖酒肉的白发怪人怎地突然就不再来了。

      了无音讯的两个月后,姬昌将枕边的骨雕放回了院中池子里,看那一尾银白色锦鲤在水中快乐地
      甩尾巴。

      如果之前他困于四方墙中也觉得比一尾鱼更自由安稳,那是因为姜尚还在。他顺着羑里的一弯渠水而出,朝着印象中的朝歌前进。高耸入云的城墙依旧,城中的人们仍然带着茫然的神色奔波,但他始终未能见到他寻找的人。他作为一尾鱼去了很多地方,在每一条水流中徘徊。有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是姬昌,在寻找一个让他担忧思念的人;有的时候他只是一条银鲤,像世间绝大多数人一样徘徊在饥饿与恐惧之间。

      不记得是第几夜的时候,他在梦中见到了他夜夜寻找的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渭水河滩,衣衫褴褛,白发散乱,半个身子浸在水中,不知死活。鲤鱼一甩尾巴,渐渐靠近河滩上的阴影。但是河滩上的水太浅了,快要无法呼吸。离一动不动的身影还有好几尺距离时鲤鱼便开始躁动挣扎;他想要回头,回到宽阔的水流中,生存的本能几乎不容抗拒。但这一次他拼命挣扎,一点点靠近。这一刻他很清楚如果他这条鱼死了,只会全须全尾地从梦中醒来;而滩上的身影或许面对着真正的死亡。他拼尽全力挣扎着,像真正搁浅濒死的鱼那样甩动着全身,直到终于可以触碰到一动不动躺在河滩上的那具尸体边。

      但是作为一尾鱼,便是靠近了却也没有什么用处。

      他只是想要确认姜尚还活着而已,再把他从水边拖开,只是想要做这一丁点微小的事情而已。尽管作为一条搁浅的鱼,他已经将要因为无法呼吸而失去意识。

      但下一刻他感到微凉的夜风直灌入肺腑;他不再是一条鱼。

      他没有去思考是梦是真亦或者为什么,而是一跃而起将姜尚从河水边拖离,再伸手去探脉搏——还好,姜尚还活着。他长长呼了一口气,而那一瞬的强烈担忧与冲动过去后,他的视野开始模糊,胸腔中的空气越来越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长出了鳃,下一刻即将变回一条鱼,一条在河滩上挣扎死去的鱼。他用最后的意识摇晃着姜尚,呼唤对方的名字,想要叫醒姜尚;毕竟昏倒在夜间的河滩,此时不死却也离死不远了。不知多久之后姜尚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他,初始是迷茫,半晌似乎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眼神中现出震惊。

      姬昌想要开口再唤一声“姜先生”,却只感觉胸腔喉管中再没有空气,也无法出声。他看了姜尚片刻,然后鬼使神差地抽出了姜尚挂在腰带上的短刀。他割断一束头发,结成一圈拧紧,塞进姜尚掌中。他隐隐约约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浪费了的无用举动,毕竟此时他尚在梦中,化形为一尾鲤鱼,又梦见了鱼变成姬昌。

      完成了那个动作之后他变回银鲤,在河滩的泥泞中无力地扇动着尾巴。然后他便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少了一缕头发。

      姜尚离去后五个月时,朝歌使者突然出现在羑里。他们毕恭毕敬地为姬昌卸下镣铐,呈上帝辛赐予的新衣,请姬昌准备次日启程,入朝觐见。

      终究是事成了。

      姬昌冷眼望着这群殷切之余甚至显得有些惶恐的使者,并没有感受到自己曾无数次想象的如释重负。他只觉胸中亮起了一束火苗,一点一点烧过四肢百骸。

      来朝歌献礼迎姬昌的是散宜生、闳夭二人;姬昌觉得似乎少了谁,但尚在成汤地界,他也未曾开口询问。直到终于回到西岐,他这才问散宜生道,“此次为王献珍奇异宝,又重金贿费仲,是谁划策?”

      散宜生答道,“东海有贤者来投,姓姜名尚,曾事商于朝歌,深知王上喜好与左右近臣品性,方能画计使君候脱困,还得了王上与征伐之权。”

      这本是意料之中,于是姬昌颔首道,“我在羑里见过这位姜先生。如今他居于何处?他新抵西岐,已安置否?”

      散宜生和闳夭犹豫地对望一眼,随即闳夭说道,“秉君候,姜先生与我等共谋划月余,待我等启程往朝歌他亦是远走。他有言在旧地恭候西伯大驾。”

      姬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那弯梦中的渭水河滩的。他曾在梦中游遍天下江河湖海,但只知追逐着阳光,食物,与安全,本没有记住任何一个具体所在的理由。然而就像梦见自己成为姬昌的那条银鲤一般,他在渭水边一个与其他所有河湾都没有区别的地方停了下来。

      姜尚坐在河边的一块巨石上,手中拿着一根竹枝鱼竿;但他并非在垂钓,因为他只是握着鱼竿倚坐河边而已,鱼钩却悬在水面上,也没有挂上鱼饵。

      姬昌忍不住笑了,问,“先生所钓,唯愿者尓?”

      姜尚亦笑而回望,柔声应道,“我少时常捕鱼为家用,一日钩得一尾银白鲤鱼,长一尺半余,强健无比。我那时气力甚小,与那鲤鱼挣扎许久,鱼脱钩而去,鱼竿亦断。我弃鱼竿而哭,谁知银鲤竟自回转,跃入我桶中。自那日起,我所求者不过万物遂愿。”

      “那么先生自身所愿者何?”

      姜尚放下手中鱼竿,起身来到姬昌面前。姬昌见他的白发中竟编入了一缕黑发,以明珠缀之,格外醒目。姜尚跪倒在地,大礼拜道,“愿佐君候复天下人之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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