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官威仪

作者: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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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则天&陈硕真】枉论


      陈硕真推门入内的时候武媚正在梳头。

      她的头发像一挂瀑布似得披过肩膀,每一根青丝都柔顺服帖,却又不知怎得散出千钧激流奔腾而下的呼啸感。玉似的一截小臂映衬着乌黑仿佛泼墨的头发,愈发白得发光,竟让人觉得原来画中那些没有颜色却美得炫目的神仙菩萨也能是真的。

      陈硕真不知是第几次看呆了。当年第一次在感业寺中见到武媚,她瞬间惊为天人,简直不敢相信世间就有这般美丽的女子,自然也完全不能理会武媚为何总是哀叹自己面黄肌瘦形容憔悴。但看武媚如今长发披肩,容光四射,仿佛明月出云海的样子,她倒是有些明白了,初遇的武媚确实不比当下。她呆看了许久,直到武媚转过身来朝她嫣然一笑,她这才开口感慨,“大妹子,你真是太好看了。”

      武媚抿嘴笑道,“你我相识也有好些时日了,你仍然只能夸我好看不成?真姐姐原也是生得极好的,若会修饰,在家乡想来也算得上个美人儿。说起来,我试了试宫中新送来的桂花油,确实格外润泽馥郁,对头发极好,阿真也来试试?”

      “哦,便不用了,”陈硕真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

      她终于想起,自从皇后娘娘来过一次,武媚的一切吃穿用度便是全然不一样了。如今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早起梳妆用益母草灰洁面,午间用浸过黄瓜片儿的水洗手,入睡还要铺上白茯苓白芷白檀这许多奇奇怪怪花草做成的白粉,到第二天清晨抖落一枕头的香雪。陈硕真又想,往年家乡发洪水,就是逼得她私放东家存粮最后不得不逃往山中的那年,若能有半截黄瓜果腹那简直是不敢想的奢侈。今年家乡倒是无事,可是九州之大,何曾缺过一个县的天灾人祸?也不知道眼下又有多少人不敢奢望半根黄瓜,在这长安城中却只够武媚洗一天手。

      她还在愣神,却听武媚柔声说道,“阿真,我大约不时便要回宫了,今后你一个孤身女子背井离乡地在京城中,可更要小心谨慎才是。我知道你武功好,你也说了在京城中有诸多江湖朋友接济周旋,但总是小心为上。”

      “没事,我也要走了,”陈硕真便说,“我要返乡去,做一件大事。”

      一开始武媚也不以为意,只玩笑道,“真姐姐武功盖世,江湖上一呼百应,若要做大事,这可教妹妹害怕了。”

      陈硕真“哈”地笑了一声,“确实要做大事,但要怕的是天下的贪官污吏和狗皇帝,大妹子你怕什么?”

      武媚起身探头看了看窗外的庭院,又是责备道,“阿真这是怎么了?我知你家乡这些年不好,抱怨几句贪官污吏也就罢了,怎能这般说话?叫人听了去如何了得?你啊,便缺了几分畏惧心。”
      陈硕真撇撇嘴,不屑道,“皇帝老儿家的感业寺我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能奈我何?所以说,却又什么好怕的?”

      “进出感业寺追根究底还真不算什么;你方才说的那些叫有心人听去了可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

      “何须有心人?”陈硕真的手虚扣着终于现身的剑柄,神色自豪,“本就是了不得的大事。”

      陈硕真确实有些真本事的;便是在天子脚下长安城中她也能藏住这无时不刻就在手边的宝剑,据说是当年天师道的张鲁的贴身佩剑,在道门流传至今,如今落入了她手中。

      武媚瞥了一眼陈硕真掌中的剑柄,然后问,“你到底是想做什么大事?”

      陈硕真抬起下巴,压着声音却又气势万千地说道,“自然是陈胜吴广那般大事!”

      武媚再次望了一眼窗外,却还是不放心,便问,“这外面你可布置过了?”

      “自然布置过了,满院的迷香,你放心,但凡一只雀儿都飞不进来。”

      武媚叹了一口气,却又开始梳头。她将长发束于头顶,缓缓往上盘桓。只是在堆发髻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你可真是疯了。”

      “怎么就疯了?”陈硕真显然不服气,但看武媚仍然摆弄头发便又添了一句,“我与你梳罢。”

      “无妨。今日想试试这长度够不够盘螺髻,你怕是弄不来。我只说你的事,本以为你说做些大事就是江南绿林道上做个首领,再不然天下道门之首,这已经是多大的事了,若是成了也是留名千古的佳事。你怎么却偏偏想着造反这种糊涂差事?”

      “怎么就糊涂了?陈胜吴广能做到的,我如何就不行了?只因我是女子?”

      武媚便悠悠地说了一句,“亏我教你读了这许多时日的史记;陈胜吴广却做成了什么?”陈硕真一时语塞,武媚便追问了一句,“秦末诸多起义,却又做成了什么?最后成事的楚霸王,他又是什么人?”

      “先楚贵人,”陈硕真低声念了,顿了片刻却又不甘心地说道,“那汉高祖刘邦不一样也是乡里农人,聚众揭竿而起,可不就成了?”

      “那是秦二世暴行不断,四方皆反的乱世。汉高祖好歹也是个亭长,初起义时不一样投入项梁麾下,也只能附属他人,”武媚撇了撇嘴,解开方才没盘稳的头发重又开始,“待到后来,萧何虽道起始不过是沛县令的主簿,却有不世之材;张良更是旧韩贵族,百年巨族所出;就不说兵仙之能了。阿真,你看当今这世道乱了么?你身边又有些什么人?不说远了,你身边有几个读书识字的?”

      陈硕真再次为之一噎,但仍答道,“我亲妹子也是识字的,读过太平经,也读过点二宗经。还有我叔父,打小识字读书,什么论语礼记春秋都读得可熟,真真是个极有才的人。”

      “这倒不曾听你说过?你这叔父叫做什么?”

      “他叫章叔胤。”

      “这名字倒好;像是你的名字也是极好的,想来家里曾出过读书人,”武媚一笑,“只是这又如何?熟读论语礼记春秋,哪个教书先生做不到?不过是江南偏远一隅的乡绅小吏,识得几个字罢了,就自以为有争天下的本钱不成?”

      陈硕真心下不忿,道,“可是你教我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就算我与叔父不过——”

      “我可不曾教你这个,”武媚平和地打断她的话,“我不过念了《史记》与你听。陈胜说的你也敢信,他可当成了帝王将相?一番壮语尽是枉然。再看始皇帝以来,除了汉高祖出身低了些,却还有谁?便是刘邦,他身边的人出身可不低。”

      陈硕真只喃喃说不出话来。武媚盘成了螺髻,对着镜子左右照了许久,似乎满意了,这才又开始拆除发髻重新盘成便于带尼姑帽的式样。期间她又慢条斯理地添道,“汉倾以来直至前朝,朝廷衰败,战乱四起,到处都是造反的农人,但坐大的依旧是世家。便是到了今天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也仍以娶五姓女为荣,可比尚公主更与有荣焉,而高祖爷的太原李家本也是这中原大族之一。如今天下太平,就算有人造反也不过是小事,事不出县,讯不出州。莫说乡野农人,你可去问问什么赵郡李清河崔,他们可敢造反,便是敢,可又能成事?”

      武媚所说种种陈硕真自然是不懂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听过一两次什么五姓七宗,却不知究竟所指何人何事;大约就是和她的旧东家类似的大家子吧。想到这里她便愤愤然道,“那些个地主们岂不都是和狗皇帝是一家的?他们本也不用造反。”

      “那倒真未必是一家的,不过——”武媚戴好了帽子,同时也决定了结束这个话题,“我与你说了这许多,你还不明白?阿真,别想这些糊涂心事;这种事哪里能成呢?”

      陈硕真一咬牙,道,“管不了这许多了。若不一试,怎知道定然不能?”

      “人不能如鸟腾空飞起,不能如鱼入海游走,跑不及骏马力不足狮虎,这些不用试也知道的。”

      陈硕真心知对方在理,却又觉得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便说,“现下不成,多试试不定也就成了。照我说,终有一日人人都能得道升仙,上天可飞,下水能游,能跑得比什么马都快,也不用怕什么狮虎。”

      听陈硕真越说越荒唐,武媚却也不反驳了,只是问,“你到底为了什么缘故,真姐姐?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陈硕真只微微一愣,然后便觉得终于有这样一个她能回答的问题,欣然道,“我只是想要和乡亲们一起过好日子!难不成我们就不是人了,凭什么拼死拼活的还吃不饱穿不暖。只要拿下了那些个地主们,拿下了狗皇帝,就该我们过好日子了!”

      “你倒觉得造反就能过上好日子?倒不如……”

      武媚却又顿住了,于是陈硕真追问道,“倒不如什么?那你告诉我,大妹子,如果不造反不起事,如何才能过上好日子?”

      武媚顿了一顿,轻声道,“你生得也挺清秀,找个小有富余的好人家嫁了,还愁没好日子过?”

      这句话武媚说得有些底气不足。便像她自己,生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皮囊,早早地嫁入了皇家,却又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当然武媚不是寻常的女子;便是身处感业寺中常伴青灯古佛她仍然坚信着自己的好日子尚在前方。这不,她不是就要回到宫中去了?只是这般日子在许多其他女子看来大约也算不上什么好日子。但像陈硕真这般,便是这种不算好日子的日子却也寻不着。陈硕真不过一个相貌过得去的农人孤女,连嫁个普通殷实人家的本钱都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我们这样的,便是当个仆妇还要被主人嫌弃粗鄙,哪里就能一下嫁了就过上好日子!”陈硕真慨然道,“更何况,难不成身为女人便定要找个肥头大耳的老男人嫁了才能过好日子,真是岂有此理!是女人又如何,我何尝不是个做大事的?”

      虽然武媚很清楚陈硕真所说一切都是无稽之谈,但胸中却突地一跳。那几句话终究是戳动了她内心的什么东西。

      “罢了,随尔去向,”武媚转过身去背对着陈硕真,“该说的我可都说了,你去罢,我不拦你。”

      “你不拦我?”陈硕真看着武媚,半晌说,“大妹子,我来找你是想与你说,等我们真起事的时候,你在京城宫中自然是能帮着照应的。我到时候找人进宫传信于你。”

      武媚一愣,然后竟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别笑了,”陈硕真不悦道, “你果然还真和狗皇帝是一条心的。哎,大妹子,我也不怪你,若我们成事了我也会好好待你的。只求你看在这些时候的份上,莫要去告发我。”

      “告发你?”武媚满面忍俊不禁,“我怎么会告发你?真姐姐且想一想,我又何必——”

      说到这边她又停下了,一边摇头一边嗤笑,却再不说话。而陈硕真只觉得松了一气,欣然道,“我就知道你还是顾着我的!你等着,大妹子,你看好了。”

      但其实陈硕真的睦州之乱只带来数月的惊讶诧异,然后便像之前所有农民起义那样就过去了。虽不至于像武媚所说,事不出县,讯不出州,但也只值得在平乱的婺州刺史崔义玄的小传里多添一笔。睦州之事甚至传到了京城,但那个时候武媚还没有接触政务的权力和兴致,只忙于后宫压轧,自然充耳不闻。后来,进京为官的崔义玄还领先上书求皇帝立武昭仪为后;他自然不知道这位即将腾飞的武昭仪和他曾亲自监斩的女反贼之间又有什么联系。

      至于许多年后,当武媚终于走完从寒门小吏之家到后宫到尼姑庵再到帝国巅峰的旅程时,她已经彻底忘了曾经有过陈硕真这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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