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河

作者:三渡维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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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叔伯大爷们


      初秋时节,傍晚的晚霞绚丽多彩,隐在朱南国群山里的罗厝丘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中显得格外静谧安详。

      洛篁家住在罗厝丘,除了父亲和哥哥,没有别的亲人,但实际上,村里的人都是她的亲人。从记事起,她便在各家各户来回串门,村里的叔叔伯伯们跟父亲都是朋友,他们对洛篁和洛丞也几乎是有求必应。

      以至于小的时候,洛篁曾经坚持要自己和哥哥在村里的每家每户都住一个月,因为她觉得家家户户都是亲人,她看到书上说,这叫做“雨露均沾”。

      相比于洛篁的“天真无邪”,哥哥洛丞倒是有点少年老成,无论是对村里的人们,还是对父亲,他都是一副成长中的少年质疑一切权威的样子,坚持要走自己认为对的路。

      打个比方,如果父亲站在木菊树前教育他让他不要随便尝试吃木菊果,那下一刻,他必定捡一颗放进嘴里。

      如此叛逆的行事习惯,倒是让大家找到了一条极为方便控制他的方法,那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比如父亲想让他跟自己好好读书习武,那就故意在洛丞还没睡醒却又随时会醒的时候,跟朱先生说悄悄话,内容无非就是:洛丞根骨太过普通,恐怕一辈子认得几个字,练一身砍柴功夫就不得了了,不如早些认命,让洛丞学些耕田犁地的本事比较好。

      这种方法百试不爽,父亲往往能轻易达到他的目的,但是这个法子也免不了让父子两个做起事来有点畏畏缩缩,偷偷摸摸的样子,凡事都不会当面说,必得跟别人聊天时不经意透出点消息,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欲扬先抑,总之是十分的累,还好洛丞不负众望,虽然性格乖张,但是天资聪颖,从小在逆反中成长,倒是难得文武双全,颇得大家的认可。

      相比刺猬一样的洛丞,直性子的洛篁让父亲觉得更加轻松,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对女儿更加偏爱一些。

      至于洛丞对妹妹洛篁,本来,也曾经有一个成为“流芳百世的好哥哥”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但是他实在是没有珍惜,甚至于他压根就没觉得家里有一个妹妹跟养一头猪的区别,洛丞家里没有猪,但是朱先生家里有,而且朱先生家的猪太能生,所以不知不觉间,承包了整个村的年猪配额,每年过年时,朱先生家的其他动物们都被迁到另外一个地方,以免它们被杀猪的场面吓到。

      而后,每家每户都能分到足够吃到正月十五的猪肉,每当这时,洛丞就感慨,拥有一头猪实在比一个妹妹实惠的很。

      洛丞十多岁的时候,本来就逆反的少年,浪荡不羁的天性也开始暴露出来,父亲每月教他十日功课,其余的时间洛丞就彻底脱了缰,整日流窜在外面的山头上,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基本上除了回家吃饭睡觉,旁的时间不会出现在家里。

      同样在山里游荡,兄妹二人碰面的次数却不多,洛篁的足迹遍布整个方山,因此她很奇怪哥哥到底去了哪里,她甚至想过跟踪洛丞,后来因为被发现而不了了之。

      唯一有一次,洛篁带着白鱼墨奇在一个山头看晚霞,那时也是秋天时节,正是万物盛极而衰,草木行将凋零的时候,洛篁在山头顶尖尖的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晚霞和落日发呆,内心伤春悲秋的功夫,一瞥余光看到下面山坳坳里走着一个少年,一身束腰青衣,腰佩短剑,身板挺直,走路不疾不徐,夕阳下短剑剑鞘偶尔反射的阳光甚是刺眼。

      总之那人一看就是个十分漂亮精神的少年,洛篁极开心,以为是个十年不遇的赶路的俊俏外乡人,忍不住欢欣雀跃,站在山头大声呼喊:小哥哥!小哥哥!等等我!边喊边飞奔而下。

      不怪洛篁花痴,实在时罗厝丘太过封闭,几年都见不到一个外人,更何况同龄的外乡人。

      青春少女实在难以抑制一腔无处施放的好奇心。

      那少年倒真的很听话的站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从山上飞奔而下的洛篁。

      然而跑到眼前十几步的时候,洛篁猛然发现“小哥哥”是真的小哥哥!

      洛丞正黑着一张脸站在原地等她。

      洛篁想拔腿往回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洛丞几步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小辫子,怒道:“小哥哥?!你个丑丫头无师自通得很啊!连一个山间赶路的人都不放过,你是不是伤风败俗的野史小说看多了!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半路拦道小哥哥的下场!”

      “你你你,我就算半路拦道,你无财无色,与你何干!我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美男子,我有何错?!”洛篁毫不尴尬,毫无疑问她认为是洛丞那一身的新衣让她产生了误解。而且此刻看来,眼前的洛丞的一副嘴脸实在谈不上漂亮精神,甚至可以说是变态。距离产生美,怎么在山头的时候,她就眼瞎了呢。

      “老实交代,你这些年在山里拦了多少“美男子” !”洛丞继续黑着脸紧紧揪住洛篁的小辫子问道。

      “洛大,拜托你动动脑子行不行!我这辈子但凡见过一个美男子,今日能被你骗下山吗?!”洛篁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洛丞细细想来,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好像又哪里不对,正琢磨滋味的时候,洛篁着急忙慌把自己的头发从洛丞手里扯回来,不等洛丞反应便跑远了。

      当日之耻洛篁并不以为意,不过她是个善于总结反思的人,她反省了一下,除了因为自己没见过世面导致的眼神不济之外,还有就是好久没有跟哥哥洛丞相处了,以至于远远看去,真的认不出来。

      可见洛丞这个哥哥当的多么不称职!

      其实也并不怪洛篁对于过路人过于热情,实在是罗厝丘的少年人太少了。村里除了她和哥哥,并没有同龄人,剩下的全部都是跟父亲一般大的叔叔伯伯们,纵然他们对自己和哥哥都跟亲生娃娃一样,但是有些事情,不是同龄人是不懂的,不是同龄人也玩不到一起去。

      小孩儿的蠢,跟成年人的蠢,蠢的点完全不在一个地方。

      洛篁略略懂事的时候,曾问父亲:“为什么我们村里没有小孩子?
      父亲说:你和阿丞不就是小孩子吗?
      洛篁问:为什么没有其他的小孩子?
      父亲说:没有女人,哪来的小孩?
      洛篁问:那为什么没有女人?
      父亲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没有女人。

      对话到此便无语凝噎了。

      其实村里是有女人的,唯一一个,就是朱先生的妹妹朱姐姐,朱姐姐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些东西洛篁不大了解,但是要论起杀猪宰羊的手艺,村中叔叔伯伯没有一个不佩服的,另外她也兼职村里的大夫,平时经常去山中采药,偶尔也带洛篁一起。
      朱姐姐作为村里女性的独苗,追求者不在少数,她却好似对所有人都不感兴趣,唯一有点不同的便是对父亲,父亲虽一副不太灵光的样子,朱姐姐却对父亲尊重的很,见面时总是称呼一声商先生。

      洛篁从书里知道一般的村子应当是有老人小孩的,黄发垂髫,尽享天伦。她们村子不一样,不过她不知道的是,父亲和村子里所有的其他人,皆是十几年前从雍国来此的外乡人,来了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那一年,恰好是她出生的一年。

      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父亲和其他叔叔伯伯们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开心,她见过他们难过的样子,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人长大了就是会时不时难过一下,特别是过年的时候。

      还是洛篁刚刚记事的那一年,过年的时节,村里家家户户也挂上了灯笼,半夜里守岁的大人们放起了炮竹。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在村里四面八方响起来,她和哥哥本来已经被父亲分别安顿进了被窝。但是一阵风将未掩好的门吹开,外面的声音骤然变大,随着涌入的冷气灌入他们的耳朵。
      她和哥哥都醒了。

      黢黑的夜里,间或响起一阵巨大的炮竹爆裂的声音,还有一闪一闪的火光。

      那时他们兄妹还睡在一个房间里,她望着哥哥的方向,发现他也醒着,黑暗里眼睛一闪一闪。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爬起来,穿上父亲给他们放在床头的新衣服。

      外间里父亲并不在。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便走出了院子。朝着村里一个跳跃着火光的地方走去,她记得那大概是孙二叔的家。

      守岁的晚上,村里每家每户是照例不关院门的,连屋门也并未关掩实,屋里果然亮堂的,里面人声嘈杂,村里的叔叔伯伯们推杯换盏,大声的笑着闹着,看上去很是欢喜。

      洛篁和哥哥悄悄推门进去,因为他们不光看到了父亲,还看到了一桌子的鸡鸭鱼肉。
      一闪一闪的火光下,桌子上的美食显得格外诱人,让吃饱了也很容易饿的两个人眼里容不下别的了。

      屋里的人应该是喝的差不多了,开始并没有人看到他们,他们两个便仗着小小的身子,迅捷的穿梭在大人们的空隙里,小手抓着桌上的肉,然后趴在桌下快速的啃个干净。

      期间,有两个人喝多了跌在了地上。

      洛篁记得是屠四叔和于大伯,他们两个落地的功夫正好看到桌下正在偷吃嘴角油亮的兄妹两个,张口想打个招呼,却趴在地上很快就睡了过去。

      后来桌上开始有人哼起了一首调子,甚是悠扬婉转,作为他们两个的佐餐小曲,深得二人之意。以至于到现在,虽然她记不得唱词,却还能记得调子。

      后来的事情,洛篁记得便模糊了,仿佛更像是他们吃饱了困倦了做了一个梦。

      孙二叔好像哭了起来,嚎啕大哭,接着其他的大人们就像得了什么命令一样的,都嚎哭起来。她和哥哥觉得又奇怪,又害怕,偷偷爬出桌底,看到的是一堆泪流满面的大老爷们三三两两抱在一起。

      父亲坐在其中,目光沉郁,脸色有些苍白,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哭着抱着。

      后来的事,她和哥哥都记不清了。
      她觉得自己睡着了,哥哥说好像他们被发现了,被父亲带回了家,父亲把他们用棉衣裹了起来,像粽子一样捆牢,就那么拎着回到家的。

      小时候的记忆,就像做梦。

      事情往往记不清,感觉却好像很清晰。洛篁后来便时时觉得大人们活得肯定很是悲苦,他们表面看上去粗枝大叶,悠闲自在,内心却缠绵悱恻,五味杂陈,因为他们活的太久了,那么久的时间,总是有很多难过的事发生,要不然他们为何会在大过年的时节吃着肉喝着酒痛哭流涕呢

      洛篁不会留意到,有些叔叔伯伯们会在偶尔醉酒或者偶尔没有收拾好表情的时候用另一种眼神看着她和洛丞。那种眼神,说不上是善意还是恶意,只是很陌生。

      雍历二十五年,这一年正是洛篁出生的一年。

      这一年,在朱南国和雍国交界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屠杀,朱南国北部,整个小山村的老老少少都在一夕间命丧刀下,杀人的正是雍国的士兵,而且是雍国皇族直属的一队人马。

      雍国虽然是北方强国,但是那时却正是政权交接的时候,西北西南方向均有强敌环伺,可谓内外动荡,登基的新皇为了避免与邻国大规模的战争,当即派了一队强兵,将屠杀朱南国村民的所有士兵就地正法,以换取朱南国的谅解,这一段历史,也是雍国和朱南国都讳莫如深的一段过往。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人们在平静的日子里恐怕难以再记起那些可怕的传闻。

      但是十几年,也并非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也并不知道,曾经亲历那段历史的人,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罗厝丘的所有人,都是那场屠杀的亲历者,只不过大部分人为了能够生活下去,都会选择避免提起那些过往。

      洛篁和洛丞,便生活在这个所有人都曾经被屠杀殆尽的山村里。

      罗厝丘的洛水,罗厝丘的人,罗厝丘的一切,对洛篁和洛丞来说是家乡,对旁人来说,可能是地狱。

      这是罗厝丘的秘密,也是一个很快就不是秘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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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开始,尽量坚持!欢迎看到的亲多多提意见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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