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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 章
我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将来的某一天,战争胜利了,沈以诲脱下那身军装,重新回归平凡人的生活。那时,我们有了自己新的职业,过着平凡的日子,身边儿女绕膝,平静,却也幸福。
下午,沈以诲和队员们正在训练,勤务兵跑过来,“队长,您的电话。”
几分钟后,沈以诲走出来,“所有人,紧急集合。”
然后,就是队员们的迅速行动。
不必问为什么,一定又有了新的任务。
本来,我正在机棚下坐着,和旁边副队的妻子一块逗弄着他们的孩子。
看着眼前的队员们,看着穿戴整齐的沈以诲,我站起身来。
前面,分队长正在整队。
沈以诲朝我走过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就那样看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拥抱。
他的怀抱,依旧那样宽厚而温暖。
我在心里对他说,“平安回来。”
沈以诲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等我。”
我点了点头。
是啊,他从来都没有骗过我,我相信他的话。
他让我等他,我相信,他就一定会回来。
他说到,一定会做到。
然后,我抬头,看着头顶一架架飞机掠过,飞上蓝天,飞向远方。
一下午心神不定,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心为什么突然间疼了一下呢。
我强迫自己去看书,拿出手边那本已经快被翻烂的《红楼梦》,翻来覆去看里面的诗词。
我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晦涩难懂的医学著作,想让这些书本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想现在还在天上飞着的沈以诲。
奇怪,以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神不定过,双手都在发抖,心里有一块地方,像是空了似的。
其实,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外面能有飞机隆隆飞过的声音,那就说明,他们返航了。
虽然,平时,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声音。因为,之前,在我待过的地方,这个声音,代表着轰炸和杀戮。
可是,之前,我可以很清楚地在那种轰鸣声中分辨出,哪架是大哥的1201,哪架是沈以诲的1213。
尽管,这其中,只有细微的差别。
这个夜晚,我彻夜未眠。
可是,等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我没有等来回航的飞机,却看到了处长那辆黑色小轿车缓缓朝空军村驶来。
可是,这辆车,这个人,我不喜欢,我一点都不喜欢,村子里的每一个女人都是如此。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村子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人想要看到这辆车和这个人。
处长,简直就是这里每一个女人的噩梦。
虽然,他人很好,他对自己手下的兄弟也很好。
可是,每次,坐着黑色轿车过来的处长,手里那个文件袋,总会带来不好的消息。他的每一次到来,都意味着,队里又有人离开了。
可,这次,会是谁呢。
每次出发前,飞行员的飞行证都会交在家属手里,而他们自己身上带着的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是那块飞行铭牌,上面刻着大队的名称和飞行员的名字。
有时候,那些阵亡的英雄们被烧得面目全非,也正是通过这块铭牌,才可以辨认出他到底是谁。
所以,飞行员的铭牌和尸骨,是一起捡回来的。
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看着处长朝我房间的方向走过来,心跳得更快了。
沈以诲是队长,现在,男人们都不在,不管有什么事,处长第一个找的都是我,都是大队长的妻子,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进门后,处长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用一种无比深沉无比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我甚至也不敢先开口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就这样彼此僵持着。
然后,我终于开口了,“是谁?”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心中祈祷了千次万次,一定不要是沈以诲。
我承认,面对自己男人的生死的时候,我是自私的,我甚至希望是别人。
“小许,请节哀。”处长的声音不大,但却像有千斤的重量,一直在那里充斥着我的耳膜。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怎么会是沈以诲呢。
心里,是千万次的问。
不,不,不,一定是我自己听错了。
“处,处长,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处长看着我,没有说话,他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可是,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下了。
不再重复,就是答案。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也不想哭的啊,可是我忍不住。
不对,我转念一想,不对,我还没见到那些东西呢。
有希望,一定还有希望。上次,沈以诲不也“失踪”了那么多天,可是后来,他不还是回来了吗。
他答应过我,会保重的。
“铭牌呢,他的铭牌呢?”
“战斗中,以诲打到空中停车,机身中弹,最后时刻,开足马力,与敌机同归于尽,重伤坠海,尸骨无存。”处长无限沉痛地说着,然后,叹了口气。
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撞击着我的胸口。
我浑身的力量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似的,瘫坐在地上。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理智根本控制不住情感。
曾经,我劝队里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要冷静,要继续活下去,可是,当事情真正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难以言说的痛。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感同身受。
除非,你有了相同的痛苦。
沈以诲,你这个大骗子。
在我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你亲口对我说,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答应过我要回来,却永远地爽约了。
不是说好的要再次见面的吗?
起飞前,你抱着我说,“宁,等我回来。”
可是,你回来了吗?
你甚至连个囫囵尸首都不留给我。
你真的舍得离开吗。
你怎么舍得扔下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沈以诲,我哭得撕心裂肺,你看见了吗。
沈以诲,你真的放心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吗,你走了以后,我一直都意难平,你知道吗?
还有,沈以诲,上次,是我不小心,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安慰我说,我们一起努力,再生一个小念出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做到了,如今,小念已经在我肚子里,这也是我刚刚确认的事情。
后天就是你的生日,难道你不想要个生日礼物吗。
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看着新的小念,看着我们的孩子平安降生吗。
可是,你却永远都看不到他了。
沈以诲,你曾成功迫降过很多次,可是,这次,你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知道,像你这种飞在天上的人,死亡是难免的,我应该平静地接受。自从嫁给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是,我平静不了。
原来,当初劝人的话,放在自己身上,全都成了空白,全都是没用的。
那种窒息的悲痛,只有自己能懂。
处长缓缓地,递过了沈以诲的遗书。
我的宁: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你终究还是看到了它。遗书,写过很多次,幸运的是,它们一直都没派上用场,我也希望,自己一直都用不到它。
可是,今天,当你真的看到它的时候,就说明,我已经离你而去了。
几年前,和我同一批考上航校的人,都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和他们相比,我已经幸运很多。
上次,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可能就是我了。
我并不害怕,因为,没什么可怕的。
毕竟,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来不及回忆过去,也来不及展望未来,我所拥有的,只有现在。自己生命的这二十多年,似乎都化成了脑海里的一秒,两秒。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脑海里,全都是你。
在天空的时候,面对敌机,面对炮火,我可以无所畏惧。因为,地上的你,就是我最大的依恋。
多希望能一直这样陪你走下去。
比起刚开战就已经离开的战友,我已经多活了几年。那次,去空军陵看望他们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说,说不定,我能替他们看到胜利,只是,我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其实,每次下雪的时候,我总能想到你,想到我第一次去学校看你的时候,清华园的大雪里,卓然独立的你。
这里我脑海里最美的画面。
虽然,回来后,就被队长,哦,不,就被大哥罚了,但我不后悔。
亲爱的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全然漂泊中,有了一个可以思念的家。谢谢你在我拿不起又放不下的时候,给我勇气,告诉我要拥有当下。
我战斗在这片蓝天上,而刚好,在这片蓝天下,也有你。
为了自己所爱之人去战斗,我觉得很幸福。
为了你,一切的一切,都值得。
我的宁,以前的我,觉得自己是必死之身,虽然很早就拥有了你,却不敢谈婚论嫁,
宁,我死后,勿祭,无论生前还是死后,只盼你一生幸福。
永远爱你,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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