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JO]替身

　　又到了指甲生长变快的时节。

　　青少年时期的吉良吉影，一度对这样的异常现象感到恐惧。但如今他已经三十多了，拥有一套成熟的处理方案，并且完美地实施过十数次。

　　眼前的女人，就是方案带来的结果。

　　她名叫玉置早弥，是一位游记作家，目前正骑着单车环游日本。

　　从着装看得出来，她的家境相当不错，并不依赖撰写游记带来的工资，也并不急着去寻找素材，来到杜王町半个月，有十天是窝在酒店里看书度过的。大概也是因为她这份漫不经心，明明是通过骑行这样艰苦的方式旅行，肤色依旧白皙，纤纤玉指也没有磨出粗粝的茧子，乍一眼望去，就算说是深居闺中的大小姐，也能说得过去。

　　现在，这位作家旅行家大小姐，正坐在吉良吉影的床上，托着腮，眸光低垂，若有所思。

　　她的姿容不算顶尖，但那份由内而外的典雅，实在令人过目难忘。然而，此刻，典雅的女人穿着吉良吉影的素色衬衫，乌黑长发湿哒哒地披落在香肩上，水珠在柔滑的肌肤上滚动着，滴落到吉良吉影干净的床单上。

　　吉良吉影挑了挑眉毛。

　　别误会，他们并没有发生什么——或者还没有来得及发生什么。

　　吉良吉影与她结识是在三天前，龟友百货隔壁的书店发生了爆炸，紧接着的火灾波及了吉良吉影工作的地方，他随着惊慌的员工一并被疏散，被消防员们引导至安全的围观点。

　　杜王町是个平静的小镇，这样恶性的爆炸案并不多见，围聚而来的人群越来越多，面部表情紧张中混杂着一丝兴奋，交头接耳中，流言扩散开来。

　　吉良吉影不喜欢吵闹，他下意识想离开，但拥挤的人群让他很难找到合适的脱离路径，正烦恼的时候，耳边响起清爽悦耳的女声：
　　“打扰了，能让一让吗？我的帽子吹落了。”

　　紧紧挨着的人群微微骚动，紧接着，犹如摩西分海般，白色长裙的女人踩着悠缓的步伐，走到了吉良吉影跟前。

　　他怔愣了一秒，动作先意识一步，弯下腰，捡起落在自己脚边的遮阳帽。

　　女人从他手中接过帽子，吉良吉影的目光定格在她的手上，眸光微微闪烁。

　　“谢谢您，先生。”手脱离了他的视线，并将遮阳帽罩在了束着单马尾的发顶上，吉良吉影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目标，不慎望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眸，“我叫玉置早弥，您叫什么名字？”

　　相识一小时后，他们相谈甚欢，仿佛一见如故。

　　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特殊时期”的吉良吉影难以抗拒这种等级的“美色”，对方的身份又合适，他在交谈时会主动逢迎。可更主要的，还是玉置早弥本人，确实是极讨人喜欢的女性，无论是什么话题，她都能聊上几句，而且总能与吉良吉影的意见相合，却不会有故意附和的谄媚感。

　　如果吉良吉影这个男人，真的会有“灵魂伴侣”这种东西，恐怕就非她莫属了。

　　可惜，吉良吉影并不需要那样的理解者。

　　他最多只是有些遗憾，灵魂伴侣与伴侣，终归不能两全——而且保质期短暂。

　　那几分多余的好感并不会让吉良动摇自己的处理方案，最多只是让他多一点耐心与好奇心，决定动手之前，先去町立图书馆借了本玉置早弥的游记。

　　玉置早弥作为游记作家小有名气，连杜王町这样偏僻小镇的图书馆里都能找到她的作品。平日里表现得这样怠惰而冷静的人，文字却这样细腻感性，仿佛对她每一个经过的地方，都投注了深深的感情。

　　吉良吉影回忆起女人望向火灾现场的眼神。

　　红褐色眼眸里映着跳动的火光，空气闷热，又有种奇怪的潮湿，可那双眼睛里，世界却是干燥而清爽的。

　　吉良吉影下意识皱起眉，加快了翻书的速度，不久看到了结尾。

　　结束了半个日本之行、离开了D市的玉置早弥，在尾声里这样写道：

　　【……甩不开的黏腻、厚重、潮湿如夜雾般驱赶着我，我像野狗般流窜着，偶尔也试图寻找新家。可我不明白的是，我经过的那些地方，那些让无数人安眠的幸福家园，没有一处属于我。】
　　【太阳升起，吹散夜雾，人们呼吸着清爽的空气，那气息与我擦肩而过。】
　　【我只能继续寻找。】

　　对于一本休闲为主的游记来说，这个结尾过于抒情了，而且意味不明。尤其联系起玉置早弥女士在现实中的舒畅米虫生活，更显得矫揉造作、无病呻吟。

　　吉良吉影本该合上书，结束他的好奇心，可他凝视着那段文字，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新的短信提示音将他拉回现实。

　　短信页面上是吉良吉影邀请她共进晚餐，玉置女士的回复依旧是那样轻快果断。

　　按照他的方案，明晚将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正常方式见面。

　　吉良吉影将手机放到一边，做了20分钟柔软操，恬静地陷入安眠。

　　第二天是工作日，龟友百货受灾并不严重，这三天来员工照常上班，话题始终围绕着爆炸案。

　　据警方透露，现场并未找到引起爆炸的线索，书店内——包括书店本身，都在爆炸与之后的火灾中化为尘埃，赶到的消防员只来得及控制火势蔓延到别处。

　　死伤惨重，同事们的脸上带着唏嘘与庆幸，又提及了近两年各地严重的爆炸案，话题越扯越远。

　　吉良吉影安静地做着他的业务，工作对他来说几乎没有难度，这让他能够轻松走神，在脑海中规划着今日晚餐的细节。

　　他希望玉置早弥能抱着愉快的心情，将她的手送给自己。

　　为此，吉良吉影难得违背了自己的原则，跟上司请假提前下班，去买了束玫瑰花，走到半路又准备先回家，将借阅的游记也带出来，作为他们今晚的共同话题。

　　而当他赶到家中，立即敏锐地察觉到——布局出现了细微的变化，洁净的地板上隐约有未干的印痕。
　　循着足印，来到卧室，就看到了开头那一幕。

　　玉置早弥是方案带来的结果，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吉良吉影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家的地址。

　　他站定在卧室门口，静静地审视着刚出浴的美人，暴露度过高的雪白大腿上摊开了那本属于她的游记，她手中则捏着相框，看得认真而专注，像是深深为之着迷。
　　那带着知性与笑意的美丽声音，这样打破了宁静：
　　“我喜欢你的父亲，吉良君，他是个具备着包容力的好父亲。”

　　线索在脑内串联成片，吉良吉影握紧了手中的花束：
　　“看来家父招待不周了。”

　　“怎么会？”
　　玉置早弥恋恋不舍地从相框上收回视线，将其妥帖地放在一边。
　　吉良吉影注意到：本该在里面的照片不见了。
　　“恰恰相反，我确实得到了充足的[招待]了。”

　　吉良吉影面色平静，内心掀起波澜。

　　最坏的预感被坐实，能够无伤击败父亲，毫无疑问，对方是替身使者。

　　父亲又死了一遍，这次是彻底魂飞魄散。

　　当然，他并没有感到愧疚痛苦，只是生活节奏被捣乱，平静布局被破坏，难免令人烦躁。

　　吉良吉影回忆着与玉置早弥相遇的一幕幕，映着火焰的红褐色瞳眸在脑海中浮现。

　　也是与爆炸有关的能力吗？

　　那样的话，屋子可能被动了手脚。

　　尽管吉良吉影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但这片战场已经不利于他了。

　　做出这样的判断，他想要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接近能迅速逃离屋内的窗口，然而——

　　阴凉的气息从身后掠过，卧室大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玉置早弥站在卧室唯一的窗边，拿起那本游记，笑容满面：“我看到你借阅了我的游记，有什么读后感吗？”

　　“遣词造句相当优美，景物人事的描写也十分细腻.。”

　　“这可不是我期待的答案啊。”她微微撅起嘴，成熟的身体做出这样少女的动作，却也不显得违和，“明明我从第一眼就中意吉良君了，明明吉良君的父亲是如此有包容力的男人，如果你还是表里如一的无趣，我可能要很失望啊。”

　　是那种“期待理解者”的罪犯吗？吉良吉影略觉棘手。

　　危险的冰凉气息在他脖颈后拂过，如果答错了，也许会引发不好的结果。
　　吉良吉影沉吟一秒，回道：
　　“你也没有看清我是不是表里不一，又为何苛求我理解你呢，我们只相识了三天，距离理解还需要更多时间。”

　　他本意是想缓住玉置早弥，让她另寻时机，只要不是现在这样打他个措手不及，吉良吉影有自信用杀手皇后迅速解决。

　　玉置早弥却笑了起来。

　　“开～玩～笑～的～”
　　用轻柔的，飘忽的语气这样说着，女人的眼神看起来是这样温柔，
　　“虽然只认识了三天，但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吉良君，你就是我所期待的[理解者]。”

　　吉良吉影的面色沉了下去，女人自顾自地说着。

　　“人与人无法互相理解，这本来是件很寻常的事，大多数人都会在寻找理解者的道路上妥协。
　　“但我这个人呢，天生就是个追求浪漫的女人，更何况，我的要求也不高——我只是想要一个认同我兴趣爱好的朋友而已。
　　“被父亲爱着的吉良君，一定无法理解吧？明明只是普通的兴趣，却连最爱你的父母都不愿意认同。
　　“这不是很奇怪吗？连铸成我人格基础的[兴趣]都无法认同，那样的爱还算得上爱吗？
　　“那只是虚伪罢了。”

　　吉良吉影一动不动，凝视着女人将赤足踩在他的地板上，缓缓向他走来。

　　“没有[理解]的虚伪之爱粘腻恶心，令人作呕，所以我摆脱了他们，独自踏上了旅程，我不停追寻，却一无所获——直到遇见了你。”
　　玉置早弥的眼神中不含有多余的杂质，她只是纯粹的喜悦，就像被父母关在家门里的小女孩第一次找到同龄的玩伴。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奇妙的共鸣。吉良君，你看了我的游记，我真的好高兴。
　　“不，不如说，我的游记，简直就是为你而写的呢。”

　　已经近到了杀手皇后可以随时发动的危险距离，可吉良吉影却没有感到轻松。

　　按照理性判断，现在可以随时发动突袭，而眼前的不速之客会立即消失。

　　可是，吉良吉影尚未确定她的替身能力，如果贸然行动——

　　他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玉置早弥的视线落到了他的手上：
　　“玫瑰花？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吗？”

　　这句话正是打开局面的契机。

　　吉良吉影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露出微笑：
　　“正是，你会喜欢吗？”

　　“唔，虽然我更喜欢白色的，但既然是吉良君送的……”
　　她摊开手，看起来毫无防备，笑吟吟地等着吉良吉影将花束递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在吉良吉影原定的方案内了。

　　虽然绕了一大圈，但总算，最后回归了正轨。

　　吉良吉影注视着眼前的女人碰到花束的瞬间化为飞灰，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也不能说是完全回归正轨——没能将玉置早弥本身变成炸弹，这让他没法游刃有余地选择哪部分留下。

　　那双手，真是可惜了。

　　吉良吉影抱着些微的遗憾，正要将弄脏的床单收拾干净——忽然听到了轻快的笑声。

　　“真是漂亮的艺术效果。吉良君，你果然是我的理解者呢～”
　　玉置早弥的声音愉快而满足，就像饱腹的蛇，从容地缠绕着俘虏的猎物。

　　吉良吉影感到了冰冷的吐息，他迅速反应过来，警觉地召唤出杀手皇后，可周围并没有人影。

　　那声音，简直就像在他脑海中响起的一样。

　　恶寒的预感骚扰着吉良吉影的神经，脑海中再度掠过书店被炸为灰烬的画面，他没有再多犹豫，迅速地想从卧室窗口逃离。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闷热的蒸汽充盈了房间，地板、家具、天花板，纷纷向他挤压过来，彼此吱嘎吱嘎地摩擦，刺耳的声响与闪烁的火星一同迸发。

　　还来得及！

　　吉良吉影刚升出那样的念头，却突然发现，这几秒时间，本该已经足够让他接近窗口了，可他依然在原地踏步。

　　幻觉。

　　下意识地，他想通过掐自己从幻象中脱离，可当他抬起手，却发现手正在燃烧。

　　玫瑰色的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手指，很快，光秃秃的掌心也被蚕食殆尽，那些□□燃尽的灰并非灰色，而是金黄色的光点。

　　吉良吉影没有感觉到疼痛，又或者是烧灼的速度已经超越了他对痛苦的感知能力。

　　这是又一份幻觉吗？

　　还是……

　　仅剩头颅的吉良吉影最后一次听到玉置早弥的声音，是那样温柔而神圣。
　　“吉良君，请成为我的同伴，一起旅行吧。”

　　随着最后的音节消逝于空气，这座武士的宅邸与它末代主人一并炸为了飞灰。

　　消防车的鸣声由远及近，小镇的安宁又一次被打破了。

　　就在杜王町的消防员们焦头烂额地扑灭大火，闲来无事的八卦团体向着吉良邸聚集的时候，一本游记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般，缓缓飘离了众人的视线。

　　它落在了无人的河滩边，雪白的书页随风翻动。

　　一张张书页一点点变形，薄纸片一点点扭曲成人的轮廓，并有条不紊地上色，先是鸦黑的长发，继而是红褐色的瞳眸，接着是雪白的肌肤，柔和的体态……
　　很快，游记不见了。忧郁的大小姐“玉置早弥”坐在书的位置上，眉眼柔和。

　　爆炸并没有带给她半点损伤，如果吉良吉影能够更加敏锐的话，也许会注意到，无论是什么时候看到她，哪怕是在她刚出浴的时候，玉置早弥嘴唇的红润度，眼眸的润泽度，甚至白皙肌肤上那些若隐若现的血丝——这些最容易被影响的肌肤状态，都从未有过一丁点的变化，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驻了。

　　时光也确实在她身上停驻了。

　　这并非祝福，而是浪漫的诅咒。

　　由于那份潜藏于心底、与善良相悖的兴趣，名为“玉置早弥”的人类早已在不断攀升的罪恶感中放弃了自我。

　　以她的面貌，行走于世间的，不过是寄托于奇妙力量的“遗志”。

　　她——或者说是它，俯视着河水中的倒影，捧住“玉置早弥”的脸，露出甜蜜的微笑：
　　“早弥，你感觉到了吗？
　　“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很好的玩伴哦。
　　“大家一起，浪漫地旅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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