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

　　云中此地一川草色青袅袅，青山无艳芳。

　　唯有历氏的夜静春山台一处，历烨所居的雅间外有一方寸之地，植满了火红明艳的水仙花。

　　但此次回到云中后，那一片土已经被翻烂了，上面的花都已被连根拔起，疏松翻开的泥土上，还掉落了两片鲜艳的红色花瓣……

　　历烨趴在床上，床头正对着那扇轩窗，只是如今抬眼不见那一抹张扬的明艳，只余满地残土。

　　历温留下了一小株偷偷养在一个小瓶中，悄悄地给历烨送过来，没想到自己前脚刚刚踏进师兄的雅间，门主就来了，于是他便被罚去太阳底下罚跪。

　　平日里门主罚他们小辈都会让他们知道缘由，以规避重蹈覆彻；可这次门主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植物，立刻便板着脸二话不说令他去罚跪，历温知道自己这是撞上了。

　　雅间里就只剩下历氏祖孙二人。

　　历烨因为满身的伤痕只能趴着修养，爷孙俩沉默了许久，他在等爷爷开口。

　　历寰目光看向窗外——自夜静春山台上放眼望去，满目无边青翠，偶尔有孤鹜掠过长空，直击青云。

　　他缓缓地开口说道：“你自小，便不是让我操心的孩子，功课修为皆出类拔萃，历氏门规六百条，你从不犯禁，历氏立身之本‘修行为万民’，你也从未弃绝。”

　　这个老人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眼神温柔：“自从你父亲离世，我不求你此生修为如何，功高至何处，只愿你一生康健，来日按你心意觅得一良人，或婚或否，只要你快活安康便好。只是不曾想，你竟拖着一副生来孱弱的身体，苦苦熬来这一身修为，名满四海，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历烨闷不做声，只是静静听着，他趴在床上，看不清表情。

　　“阿烨。”历寰忽然唤起了他的小名：“不该求的东西，就不能由着自己的心，纵然心有惊雷，也要平似静湖。”

　　“我从未逾矩。”历烨说道。

　　“不，你逾矩了。”历寰用教导的口吻说道：“你明知圣女的身份，却没有秉承君子之礼；既知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可能，也没有挥刀断情丝。若不是此次圣巫亲自出天渊，我还不知你竟在男女之情上如此糊涂！”

　　明明是在自己膝下长大的孩子，历寰却从未察觉到历烨的心思，这让他心生恼火：“男女相悦，一厢情愿从不长久，若不是你一再容圣女在你身边，若你早一些把话说清，又如何会到今日的地步？将你多年来在修真百家中的名声都毁于一旦！？”

　　“请教门主。”历烨突然倔强地开口，眼下并无外人，但他只称“门主”而并非“爷爷”。

　　“心悦一人，可有错？”

　　历烨自小便是端着历氏门主座下大弟子的身份长大，修为言行皆是众百家表率，当之无愧的正统标榜，也从未出言顶撞忤逆过自己的师父、门主和爷爷。

　　他认罚，因为他做错了——错在没有护好伏厌思，错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贪恋她的存在，错在让修真仙门百家都以他为由抨击历氏；但这只是别人认为他做错了，他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可在心底，他也存有一分不服、不甘。

　　那些口口声声义正言辞理直气壮的人，若是与历烨两厢有情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修，难道他们也会如此激愤不成？不过是因为惧怕未来的几分不确定不可控，便要死死将他们绑在绞刑架上。

　　可明明，他和伏厌思之间，并未做错什么。

　　这些年他为万民所做的一切，到头来，竟是成了如此不堪之人。

　　“为情意所困，你是想重蹈你父亲的覆辙不成？！这难道就是我自小教导出来的你吗？”历寰训斥道。

　　历烨不再说话，只是握着被角的手有筋骨紧锢。

　　历寰无奈道：“你便好生休养，罗盘我收回去了，这几月不许出夜静春山台，更不准踏出云中一步。”说完，他拿起一旁桌上历温保留着送来的最后一株红色水仙花。

　　“爷爷。”历烨忽然开口道，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神色出现了裂缝，脸色更加苍白了。

　　可历寰没有留情，将那株水仙花带了出去。

　　青城是跟着历氏一众人到了云中夜静春山台，一是放心不下历烨，怕他回到云中还要挨板子，二是有事想要请教历氏门主。

　　好在历氏门主没有那么古板，好歹是自己的亲孙子，回到了云中就放过历烨让他好好休息了，没有像青城在话本里看过的那些所谓顽固不化的大家长一样。

　　青城本想来探望一下历烨的，结果刚到门口就听见历寰将历温罚去廊下跪着，于是他站在门口听完了全场。

　　见到历寰出来了，青城心生一计：“阿晚，交给你个任务。”

　　“公子请说。”阿晚探出小脑袋仔细听着。

　　在廊下罚跪的历温看到门主从大师兄的雅间出来了，手中还拿走了唯一一株红色水仙，不禁向门主求情道：“门主！还请门主体谅大师兄，这已是云中境内唯一一株水仙了。”

　　历寰看着平日里温顺有礼，举止有度的弟子拜在烈日廊下，板着脸道：“跪足六个时辰，否则不得起来！”

　　“门主！”历温求情道：“这些花……大师兄种了很多年。这是唯一一株了，他也再没有别的东西了。”

　　历寰看向历温——这些孩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既要斩断念想，就不该给自己再留一丝希望。”历寰说道：“那些下定了心思要去忘却的人，往往才是最不能忘的。你若真为你师兄好，便不要助纣为虐，由着他的心思下去，才是害了他。”

　　说完，历寰挥袖而去，留历温在廊下原地罚跪。

　　青城跟在历寰后面走过来，叹气地摇摇头，故作惋惜道：“你说你啊，求情也没个讲究方法，你看这下把自己坑惨了吧。”

　　历温见是青城，跪着向他拱手做礼道：“一路上都没来得及多谢青城公子，在尊琼世护着大师兄。”

　　“哎，小事小事。”青城摆摆手：“我还在凤麟洲的时候，白尊上要罚那些带我出远海的鳌，都是我给它们求情的。何况我这一路上花了你师兄那么多银子，吃人嘴短花人钱也手软，就当我知恩图报一下，且那些所谓修真仙门百家之人的脸实在是难看。”

　　“人心非草木，开何花结何果，终究叵测。”历温说道。

　　青城沉默了一阵，觉得他说得真对。

　　“你待你师兄，也倒是情深义重。”青城说道：“让我去给你搅局，还冒着被你们门主罚一顿的风险去给他偷偷藏着一株水仙花。”

　　“师兄于我，便是兄长。”历温说道。

　　历温算是从小跟在历烨后面长大的，他的雅间就和历烨隔着。

　　小时候有一天，大师兄从外游历斩妖归来，不知从哪得了一些种子，他不知道怎么种花，所以冷着脸来问历温。

　　历温虽是修为不及历烨，但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历氏书室里的书他都看过；历烨不喜看风物图集，但历温翻阅过。那是两人第一次交集。

　　当那些种子冒出细嫩的芽时，历温记得一直以来都冷着一张气场两丈的脸的大师兄居然笑了。

　　也许历烨不记得了，历温因为自小修为天分不高曾被同门之人嘲笑过，甚至有人将石子狠狠丢砸在他脸上，如今他的耳垂下方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痕，是历烨帮了他。

　　彼时历烨的父亲还在，他是仗着自己门主独孙的身份去教训那些人的，那时的历烨还是个天真爱笑的小男孩。

　　后来历烨的父亲在一场斩妖之行的途中被杀了，同时也没再回来的，还有门主的另一位弟子和门主独女，也就是历烨的姑姑。这是在历氏中的禁忌，无人敢提起此事。

　　也是从那时开始，历烨拜入了门主座下，慢慢变成了今天的历烨，只有面对那些红色水仙花开时，他一向冷面的表情才会有些许的松动。

　　历温修行天赋不高，是历烨一直带着他一同刻苦修炼，他才有如今的修为成就。

　　在尊琼世，历温自知若是他上前求情只会让众人多看两眼历氏的笑话，于是只好找上青城，他的身份会让百家有些许的顾虑。

　　“放心吧。”青城说道，脸上有些使坏的笑容：“我会帮你师兄的。”

　　历温这才发现，阿晚不知去哪了。

　　青城跑去见了历寰，请求借历氏藏书中的《百符图集》一观。

　　“你是想知道，关于谁给怨离谷送了信？”历寰问道。

　　“是。”青城说道：“听闻历氏《百符图集》记载了世间符咒，不知其中是否有哪一种符咒能解了人阎的锢地。”

　　“那你便是想错了。”历寰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说道：“《百符图集》中所载，不过是人族间流传下的符咒，可人族本就生于异族之手，女娲造人，大地之母乃是异族，人族所有的异术，都是异族教授的。”

　　“门主的意思是，送信的，有可能是异族？”青城说道。

　　历寰将茶盏放到一边，缓缓说道：“高山流水下，冬至百花枯，可人阎出世是死而不灭，有违天道常理，流水下而不前，百花枯而不死，他本身便是一个逆天改道的存在，人族符咒，能奈其何？”

　　异族教授人族的，自然不会是能够对异族造成威胁的符咒；异族之后诞生于世间的便是妖族了，所以修真之人修习的，都是对抗妖族的术法和符咒。

　　“这么说来，门主也曾是有过屠灭人阎的念头？”青城问道。

　　“年少气盛时，谁不曾热血澎湃过？”历寰没有否认：“但世事并非尽力便可为之，我是个识趣的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百符图集》就在藏书室，让历温带你过去。”

　　青城拱手拜谢：“多谢门主。”

　　走出门槛，阿晚已经在阶梯下等着他了，嘴里叼着一朵红色水仙花。

　　夜晚，青城溜进历烨房中的窗户时，他已然熟睡了，青城便让阿晚把一个小锦囊放到历烨枕边。

　　那是青城跑到夜静春山台外的集市上买的，这里的人穿得和在云梦还有江陵的人都好不一样，而且这里牛羊特别多，人们都喜欢喝羊奶喝牛奶，集市上的香囊锈的花样也和他在别处见到的不一样，只是这里也有人摆卖云梦的“众生醉”。

　　都说云梦众生醉天下驰名，看来是真的——浮生梦徊雾里瞧，众生酌酒醉繁花。

　　青城在市集上找人把那朵红色水仙花给弄成了干花，然后装进一个小小的随身锦囊里，为了不引人注目，挑锦囊时青城看上了一个红的一个白的，他特意挑了个白色浅绣花样式的；毕竟历氏上下一众门人的衣袍都是白色的，红色太过张扬明艳了。

　　不过云中并非汉人居地，也不知历氏为何要安身在此，明明历氏一门皆是汉人。

　　让阿晚进去送锦囊时，青城顺便让它把历烨的钱袋也顺了出来……毕竟从云中去往平江山长水远的，他身上铜板都碰不响两下，人穷志短手也短，只能先“借用”一下了。

　　“公子。”阿晚趴在青城头上看他数钱，摇晃着小尾巴问道：“今日历门主的一番话，可是在指人阎出世一事有所蹊跷？”

　　“人阎非生非死，非人非鬼，不老不死也不伤不灭，本就并非世间常物。”青城说道：“既能有此机缘化作人阎，自然是有所蹊跷的，只是不知缘何罢了。”

　　“公子相信人阎会信守一月之约？”阿晚问道。

　　“既是归寻尊主交好的人，也定是信得过的。”青城说道。

　　怨离谷。

　　大殿上的卫怨离，还是同往常一样席地而坐在石桌边，归寻来的时候，他正巧举着最后一杯众生醉，对月独酌。

　　归寻伸手，秉烛将一打四壶众生醉交到归寻手中。

　　卫怨离看到桌上多出了几壶酒，就知道是归寻来了——

　　“放心，不必向我兴师问罪，我可没有伤到你的那位故人之子。”他一饮而尽杯中酒，眉眼低垂，转而又秋波流潋，眼角绯红妖娆，神色醉生梦死。

　　“若他不能一月之内给你找到想要的东西呢？”归寻问道。

　　“我便屠了尊琼世，顺便让他也陪葬。”卫怨离轻声说着，就像在诉说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般。

　　沉默了一阵，归寻开口问道：“既已出了怨离谷，为何不回去看看她？”

　　卫怨离斟酒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低头时长发掩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归寻看不到他的表情。

　　烈酒落入杯中的水声继续，卫怨离双眸妩媚地看向归寻，开口便是嗓音婀袅：“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归寻由着他，转身离开了怨离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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