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园事件簿

　　突然，刘子涵好像是同病相怜一般抓住了自己的手：“罗前辈……”
　　罗思敏抬起头来，朝刘子涵笑道：“叫我思敏就好。子涵，没事的，其实咱们除了不能走路，跟梧桐园外面的同学也没什么不同。”
　　“可我自从受伤，一直都是父母、妹妹在照顾。现在离开了他们，连这条裤子都没法下床去洗。”刘子涵苦笑着，指着床下自己刚换下的裤子，“就这样还怎么去上课。”
　　罗思敏眨眨眼睛，见刘子涵正靠着枕头坐着，就问：“子涵你伤在哪里？”
　　“腰椎。”
　　“没关系，腰椎位置很低的，你可以学会自己下床，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服的。”
　　“真的吗？”刘子涵抬起头望着罗思敏。
　　“是的，不过……”罗思敏眼睛一转，“你要能从杨老师的魔鬼训练中活下来……”说完吃吃吃地笑了。
　　“哎呀，求不提好吗，丢死人了。”刘子涵抓头发。
　　“反正她们还要一会才回来，我去帮你把裤子洗了。”
　　“这怎么好意思……”刘子涵脸红道。
　　而罗思敏已经行动起来。她锁好自己的车轮，微微一撑，左脚顺势滑到地上。不同于截瘫的子涵，她完全能感觉到脚踩到了地，左腿本能地想对抗重力，但它实在太细、太软了，随着重心继续下移，它无奈地把自己的使命交给了右腿。右腿则更不争气，一触地就投降了，可怜巴巴地蜷成一团，任由她的半边身体坐在上面。
　　是的，离开轮椅以后，她只能蹲在地上，较好的左腿立在上方，软绵绵的右腿蜷在下方。她从刘子涵的床底取出盆子，手上加力送出，那盆子顺着地砖滴溜溜滑出阳台门，正好停在水池边上。
　　BINGO。无论装的衣服多与少，总是能一扔准，这可是自己的绝活。因为只有这样，自己才能腾出手来往前走啊。她抓住自己的两只脚踝，左右移动上半身的重心，每移一次，就把松开那只脚往前挪，就这样挪到池边。梧桐园的洗衣池设计得很有意思，是一高一矮两个，一个让人站着洗，一个让人坐着洗。矮的那个前面还很贴心地放了一个小凳，罗思敏用手撑住小腿，把身体抬起一点，就能坐在凳上。
　　终于能洗裤子了。罗思敏一边哗啦啦放着水，一边继续同刘子涵说话：“学妹，梧桐园的大家身体都有各种不方便，都是方便的帮助不方便的，冯雪姐的衣服，也都是我们帮着洗，这没什么。”
　　罗思敏的手机一响，发出和刚才刘子涵手机里一样的电子女声：“我听到了！”
　　“雪儿姐，我说的是事实呀。”罗思敏笑道。
　　“这位雪儿姐到底在哪啊？”刘子涵问道。
　　“喏，就在对面那屋里。”罗思敏一指，果然，顺着视线望去，走廊的对面是另一扇门，“那间屋里住着秋暝姐和雪儿姐，不过雪儿姐很少出门。”
　　“那她的身体有啥不方便的？”刘子涵又问道。
　　“这个嘛……”罗思敏一张嘴，突然心中一疼。
　　虽然手机上的冯小雪神气活现、古灵精怪，但现实中的冯雪却完全不是这样。罗思敏想起她像枯树一样扭转的身躯，咧嘴瞪眼的古怪表情。
　　“保密。”冯小雪打断了罗思敏。
　　“干嘛，人家早晚会知道的啦。”罗思敏笑道。
　　刘子涵的手机也加入了合唱：“要你管，我喜欢。”
　　刘子涵抓起自己的手机，划拉了两下。
　　“好奇怪，这是个APP吗？是什么时候安装的？”
　　“冯小雪不是什么正经APP。”罗思敏拧水，“算是个流氓软件吧，接进梧桐园的wi-fi就会自动下载安装的，删不掉，而且啥防火墙杀毒软件都拿她没辙。这个冯小雪可以侵入摄像头、音响、麦，扫描手机里的任何信息，我们啥隐私都被她偷窥光了。”她无奈地笑道。
　　“不是流氓软件！”两台手机的冯小雪同时抗议道，“而是安全系统。有了它，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病毒都拿你们没辙了。我不收你们费，只要你们当我的眼睛耳朵，这交易总算公平吧？”
　　“冯学姐，你真没偷看过我洗澡？”罗思敏笑着问道。
　　“瞧你说的，你什么时候拿手机进去过？”冯小雪反问道。
　　“你还真想看啊！下次子涵洗澡我把手机摆在她厕所里好不好啊？”罗思敏继续笑道。
　　“好啊好啊！”
　　刘子涵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说：“够了，你俩真贫。”
　　“不过说真的，虽然冯小雪偷看过很多东西，不过冯学姐嘴特严，从来没出卖过我们，也没有打扰过我们，我们也就放心了。”罗思敏一边说，一边推着盆子，蹲着挪到窗边，伸手去够晾衣杆，“就这样感觉她随叫随到，一直陪着我们，还挺好的。”
　　“怎么感觉学姐们都有超能力一样，秋暝姐是大作家，雪儿姐是大黑客，聪聪姐是会跳舞的大美人，思敏姐一定也不简单吧？”
　　“哪有，我就是普通人啦。”罗思敏把晾衣杆摇下来，把裤子挂好，再升起。
　　“敏喵不需要什么超能力，她可可爱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超能力。”冯小雪说。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罗思敏脸红着笑道。
　　“梧桐园的舍宠，又乖巧又能干又懂事，像只小猫，我们都叫她敏喵。”
　　“讨厌，你教师妹些啥呢。”罗思敏羞涩地笑道。
　　“哎呀，怎么办，一屋子超能力学姐，我感觉自己像个废人一样。”刘子涵揉揉头发，无奈地说。
　　“你算什么废人，比我的身体好太多了。”冯小雪说。
　　“所以雪儿姐的身体到底哪里不方便嘛，好奇害死猫啊。”刘子涵说。
　　罗思敏把盆子收好，一点点挪回床边。虽然轮椅很高，腿也使不出劲，但她靠双手撑着扶手，拖着两条腿，飞快地爬了上去。和刘子涵这个新人不同，从小残疾的她已经十分适应轮椅生活了。
　　罗思敏从容坐好，把两条腿搬到一起，再理顺裙子。
　　她知道冯雪脾气古怪，不喜欢谈论自己的身体。趁收拾自己的这点时间，她也顺便收拾了一下心情，用一种尽量平淡的语气说道：“雪儿姐是脑瘫，左手还算好用，其他部分都不咋地。”
　　“喂！叫你给我保密来着！”冯小雪抗议道。
　　“相互分享身体状况是成为梧桐园姐妹的第一步，雪儿姐，这可是你和秋暝姐告诉我的哟。记得吗？”罗思敏笑道。
　　“真没劲。”虽然是没有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但仿佛能听到冯雪咂嘴的声音。
　　刘子涵眼珠一转，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浑身一震，张大了嘴巴。
　　“可……可是冯小雪说的这些话，都是打字打出来的吧？”从冯小雪跟他们聊天的语速丝毫没有停顿来看，冯雪这输入速度可是一点都不亚于常人。
　　“可爱的表情。是不是完全感觉不到？”罗思敏揉了揉她的头，笑道。
　　“哈哈。”冯小雪这两声哈哈也是机读，是两个一声，一点都不像人笑，“多亏了第三代冯小雪输入法。”
　　“子涵，在梧桐园，残疾一点都不是问题。”罗思敏说，“只要你想干，就有人帮你。”
　　刘子涵点点头，罗思敏温柔的话语里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令她今天本来十分破碎的心情正慢慢复原。
　　正在这时，韩影一声大呼：“我——们回来啦！”只见高挑的廖聪聪一手挽着一个视障姐妹，三个人手里都是提满了外卖袋子。
　　“又是金拱门？”罗思敏哑然失笑，“秋暝姐，去年就是吃的金拱门。”
　　“不好吗？”韩影一屁股坐到刘子涵的床尾上，手指着廖聪聪，“你问廖聪聪，她领的路。”
　　廖聪聪脸颊一红，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谢瞳把麦当劳放在自己书桌上，没有回头，冷哼一声：“你们根本就不懂，麦当劳对我们艺术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刘子涵一凛，说：“意……意味着什么？”
　　“这香味，这香味……”谢瞳猛然转过身，抱着一个麦趣鸡盒，眉毛竖起，一双睁得圆圆的灰白眼睛缓缓转动着，大声宣布道，“简直就像是伊甸园里的智慧果！是大海上的塞壬歌！明知道吃了就是罪恶，但是还是想吃！”
　　“油炸食品，可乐饮料所富含的高热量，对嗓音和身材来说都是最大的敌人，她们平时都是闻着味儿都要绕着走，生怕被勾进去。”冯小雪补充道，“聪聪和谢瞳就盼着吃这顿金拱门呢，秋暝。”
　　“就你聪明！”韩影一下从床头跳起，冲手机怒吼一声，“我来抓你了！”
　　“别别别。”冯小雪干巴地念了三个别字，但冯雪这时应该是很慌的，“你一会给我带点……”
　　这句话还没打完，301的寝室门已经被韩影踹开了。只听门里传来几声□□，以及喀啦，喀啦的响声之后，韩影推着一个轮椅骨碌碌地进到303寝室里来。
　　轮椅上是一个穿着粉红色睡衣，趿着一双熊猫暖拖的瘦削女孩。她微微张着嘴，头缓缓转动着，瞪着一双黑眼圈很深的眼睛，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观察这一屋子的人。她右手被一条丝带束缚在轮椅上，还勾着手腕兀自不老实地轻轻扭动，唯一受控的左手软软地垂着。两条腿虽说是个二郎腿的造型，但早已麻花般紧紧扭在了一起，看起来很难分开。
　　谢瞳瞪着一双盲眼，还在嗅手里的鸡盒，其他三个人对冯雪都不陌生，只有刘子涵竭力控制着自己对冯雪残疾程度的惊讶。
　　“你——蛋（干）——嘛——”冯雪晃着脑袋，回头瞪着韩影，哼哼唧唧地咬着舌头，艰难地说，“我还……穿……穿着……碎衣——呢。”
　　“噗，没事，雪姐，子涵也穿着睡衣呢。”罗思敏笑道。刘子涵脸一红，低下头去。
　　“这下咱们人齐啦。”韩影大声宣布。
　　廖聪聪力气最大，她拖出寝室里的两张小桌子，拼在房间正当中。然后把鸡桶、鸡盒、辣翅、汉堡和六杯可乐摆好。
　　其他人都在桌子边坐好了，刘子涵从床上起来，腿悬在床边，手抓着自己床头的轮椅，却犯了难。明明轮椅就在手中，可它和床之间就像隔着万丈深渊。她试着撑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抬起来了几厘米，但不知道怎么坐到轮椅上去。
　　“啊，子涵。”罗思敏见她犯难，说，“秋暝姐，子涵过不来。”
　　韩影却不往刘子涵这来，而是走向谢瞳，拿掉她还陶醉地捧在手里的鸡盒，笑着说：“瞳瞳，展现你室友力的时候到了。”
　　原来如此，不愧是秋暝姐，这可是两位新室友增进感情的好机会啊。
　　谢瞳疑惑地皱着眉毛，白眼珠飘来飘去。韩影拉起她走到刘子涵面前，说：“来，我教你怎么扶她起来。”
　　“原来如此啊。”谢瞳高兴地说，“我就说她没我不成吧，还嘴犟。”
　　刘子涵噘着嘴，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谢瞳来扶她，但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嘟哝一句：“得意个屁啊。”
　　“你俯下去。”韩影按着她的背，拉着她的手，“对，一只胳膊搂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注意抬着她的臀，然后慢慢使劲，把她叉起来。”
　　“嘿——”谢瞳运劲，刘子涵看见自己完全不能动弹的下半身一点点离开了床，她比谢瞳高一个头，可是这个小小的女孩却把自己顶了起来。
　　“接下来，子涵，你要指挥谢瞳往哪转。”韩影边说边摸着谢瞳的肩膀示范，“这样，瞳瞳，她拉你哪边肩膀，你就往哪边转，她要是同时拉你两边，你就前进一步，她要是推你，你就后退一步。”
　　谢瞳皱着眉头，小脸鼓得红红的，嗯了一声。
　　“你可千万别把我扔掉……”刘子涵心虚地说，“我的身家性命都拜托了。”她拉住谢瞳左肩，让她一点点向左转。第一次转大了，身子歪出了轮椅。
　　“转多了！慢点。”刘子涵说。然后拉着谢瞳的右肩，一点点往回调整。
　　“好，放我下来。”见到了位，刘子涵轻轻拍了拍谢瞳，这小姑娘嘿哟一声，再也把持不住，劲一松，哐当把刘子涵砸进了轮椅里。因为在平面以下，刘子涵倒没感觉到一点疼，只是两条腿突然硬了，蹬着地面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好一会才慢慢软下去。
　　这是肌张力引起的痉挛，刘子涵清楚。刚受伤的头几天，这两条腿软绵绵的，对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可是一两个月过去，它们逐渐变得对任何刺激都很敏感，哪里磕了碰了，便会上蹿下跳，有时候硬得自己甚至上半身都保持不了平衡。
　　“完了，肯定要摔青了。”韩影笑道，“不完美着地。”
　　“你好重啊！”谢瞳揉着腰，“累死我了。”
　　刘子涵撅着嘴，声音小得像蚊子：“谢谢……”
　　“她台小了。”廖聪聪说，“看遮心疼。”
　　“只有希望子涵尽快适应轮椅生活了。”罗思敏托着腮说，“不过目前，子涵要是要起床、上厕所，还真只有谢瞳能帮她。”
　　于是韩影带着刘子涵、谢瞳回到桌边，每人发一杯可乐在手。
　　“好了，这下是真的齐啦。梧桐园——”韩影举起可乐。
　　“干杯！”女孩们齐声欢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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