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千张机
序章
青螺山的夕照时分景色最美,而寒气最甚。
薄暮时分,远处似有若无地传来老鸦一两声,带着水汽的山风像冰冷的刀,隔着皮肉刮上你的骨头,也不知是要疗什么无药可救的毒。
一
这本来是很世俗的一个故事:皇城中有一对有情人,在亲友的见证下拜堂成亲,积攒家业,几年后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
非常遗憾,本来夫妻俩带孩子去找阴阳先生,不过是为了给他取一个好意头的名字,却从先生口中听来一个惊天消息:这孩子天赋异禀!
夫妻二人本想深入问问,哪知先生说完“天赋异禀”四字便摆了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脸,死活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夫妻俩只得一头雾水地拜别先生,抱着孩子走了。
想来“天赋异禀”定是指孩子有仙人风骨。夫妇俩抱着婴儿四处寻访神仙,可是无论白须飘飘的道长还是鹤发童颜的仙姑怎么看,都看不出这孩子有一丝一毫的慧根。既然不是指有修仙之慧根,那必定是外道魔胎了。消息传开,本来人人道贺的谢家,成了门可罗雀的“妖窟”。
可孩子总归是父母的心头肉……
“你父母不想抛弃你,所以给你取名叫‘无弃’?”女孩笑了,“那位先生也太会装神弄鬼了,什么天机不可泄漏,我看如果你父母当时多出几文钱,他连你将来干什么,活几岁,娶谁都能抖搂出来!”
无弃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他的确跟别人没有任何不一样……这么说也不确切,毕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而他的独一无二之处便是从小到大都是按照正常人的标准成长,身高,体重,智商……从来没有逾越任何规矩。或许是被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瞧惯了,这才希望能够隐藏在人群当中吧。
女孩扯着他的衣袖,不停嘴地笑道:“无弃,我看这个名字恐怕更有深意吧,你看你家几个哥哥姐姐,就你这个小的最平平无奇,我看你的父母也并没有要你一直隐忍的意思别人都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了解你的人呢,比如你父母吧,一定是看你成绩从来不拔尖,不像人家,差的也有个起起落落呢,所以让你刻苦用功,力拔头筹,不要放弃自己。你看看你的算术,你的诗书……”
听到这里,无弃脑海里突然蹦出“呖呖莺声”这个词,有点莫名其妙。直到回家的路上,才懵懵懂懂地想到,大概是自己潜意识里,把它与女孩的声音联系在了一起。
太阳下山了,一天的热力从家门口的石板街上蒸腾出来,让人很舒服。一串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追了上来。
“喂——谢无弃——我叫星儿——明天再来找你玩——”
二
幻象消散。
青螺山。傍晚。
怎么回事?是不是年纪确实大了,变得容易触景生情?……
迎风立着一个年轻男子,相貌普通,如果扔到人群里就如一滴水没入大海一样,了无痕迹。
他的眼睛却又深又黑,像是这吞没他的汪洋人海、浩渺时空,同时也没入他的眼睛里了。
“小谢,我要走啦。”身后传来一个疲惫,迟缓,但依稀有一丝婉转的女声。
伫立风口的谢无弃愣了一下,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山石后一个三人合抱大小的树桩之上,一个瘦削单薄的影子。
“怎么,才住了多久,又要走了?”无弃苦笑了一下,抿了抿嘴,生生憋回去后面半句话。
“我随贤侄隐居青螺山,六十年?七十年?一百年?一千年?我记不清了,贤侄恐怕更记不清了。”沉默半晌,那女声再度响起,这次却蘸满了凄苦无奈之意,“原来改天换日,沧海桑田,在前辈眼里,也不过短短一瞬吗?”
“不要开玩笑,人哪能活那么久?想必生活太平淡,日子便显得长了……”
二
无弃从幼年到成年,期间一直平平常常,什么奇怪的事都没发生。
无弃还是普普通通的无弃,星儿则出落得亭亭玉立……
“并且更加话痨了。”无弃笑着,轻轻捏住少女的辫稍。
“好啊,你欺负我!”星儿笑骂,用夸张的动作去抢自己的辫子,一不小心碰到了无弃的手,两个人的脸“刷”地一下都红了。
“不怪我,都怪你老是缠着我讲名字的故事,你的耳朵没听出老茧,我的嘴可要讲出老茧了!”
“哪有嘴生老茧的?胡说八道不害臊。”星儿拿手指刮鼻子,“要是当时给了那个先生钱就好了,他一定会说,这个孩子啊,有通天彻地之能,皇帝老儿出征边塞,这个谢无弃一挥灵剑,咻!三十万精兵片甲不留……不对不对,人家也是寻常百姓征过去的,杀来杀去有什么意思,不如给皇帝下个咒,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再也不乱打仗了……”
无弃的脸沉了下来。皇帝穷兵黩武,几乎所有成年男丁都去送了没有意义的死。自己瞒了年岁,自称尚未成年,顺顺当当过了几年,已经算是万幸了,星儿说的是玩笑话,但万一触了霉头,那才叫倒运。
星儿见无弃变了脸,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打岔:“不是不是,先生只会说:这个孩子,将来八岁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十八岁当了大官,二十岁上娶了……”
无弃不争气地多云转晴:“娶了谁呀?”
星儿脸上红潮刚退,一下子又红透了。
三
把戏做得再好,也有露馅的时候。
那一年,他早已年满二十,只不过看起来还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军令一下,他被打得浑身是血;打完了,就被套上盔甲,编进行伍里了。
他恨自己,没有什么“天赋异禀”,倘若真的有用,为什么他不能一剑大杀四方,不能一符力挽狂澜,或者至少,脱身事外,护一人周全……
“谢无弃!我不打你!你不争气!”队长抽一鞭,便吼一句,“马不会骑!枪不会拿!躲,就知道躲!知道夷狄吗?不争气,死!”
那天打完后,谢无弃花了很久对着这些伤痕发呆。是啊,自己确实没本事,估计也是死路一条了。
如果在临行之前,再听一次她的声音……
“一张机,纵横丝帕嵌珠玑。自道残阳西坠早,欲却垝垣又迟疑……”
飘飘渺渺,就像幼时初识那会儿一样,她的声音由远及近追了上来。无弃一回头,星儿背对着夕阳,汗珠正从她的秀脸上流下来,她也不擦,一口气唱着自己的恋歌,生怕一停下来爱人就要消失似的。
四
青螺山上,年轻男子向那个影子一样的女子走去,柔声道:“星儿,你也看累了,我带你去休息吧。”
残阳又斜了几分,“影子”终于落在了变幻的光影之中。
她的脸上,长着黑而美的眉毛,小巧的鼻子,殷红的嘴唇,但这一切都像是画在纸上的美人图,因为那皮肤虽然仍然维持着饱满的形态,却已经失去弹性、失去活力;她的杏眼虽然仍能灵活转动,却无力睁开。抄袭了少女之形的苍老面庞上散落着干枯的白色碎发,显得这具经历岁月摧残的躯壳更为狼狈。
星儿抬起头:“你是不是恨我?”
无弃一怔:“你一直是我之挚爱,何来憎恶一说?”
老女人的语声突转刻毒:“父母亡故,亲友无存,我身亦老。我活得痛苦,活得疲惫,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你却定要以养生之道延我寿命,但你可知我面对你那青年面孔,对比自身,心中有多煎熬?”
年轻人长叹一声,退后两步:“可你又何曾想过,我之煎熬?我想得到的,终究是失去了……”
五
那年恋人从军而去,星儿一直痴痴地等他回来,其实是怀着侥幸的。她知道无弃身无长技,此去有死无生,但人类有时就是这般轻贱,为了一星希望堵上自己的一生。
寒来暑往,十载,二十载,每一天,她都在恋人死亡的想象之余,猜想无弃如果活着会是什么模样。
比对着自己的样貌,她为恋人的画像上添上了眼袋、细纹、白发……她希望无弃一回来,她就能一眼认出他;她想象两个年逾不惑的恋人相遇,又会有怎样的感慨。
全错了。
“原来,我苦等多年,终究是白等了。”星儿烤着用画像烧的火。突然,她的面部抽搐起来:“贤侄,我只问一件事,你的父亲……他后来怎么样?”
六
那个阴阳先生,确实在婴儿无弃身上看到了大灾之象。
“此子无修仙天赋,却能不老长生,真是造化弄人。”
当年这句话没有由先生说出口,但无弃却逐渐感受到了那股诅咒般力量的存在。
出战之时,他没有死于敌手,却被时光彻彻底底打败。
那一天,他又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星儿。但可惜,他不知如何开口,不知如何辩解,所能做的,不过是以晚辈的身份掩护自己,死死地抓住这个在意的人。
一年年过去,他失去了很多,记忆,感情……不过与星儿远离俗世、隐居山林已成为执念,终究星儿对人世的留恋被老病磨蚀殆尽,他也不忍放手。
年老的星儿有气无力地睡倒下去,颤抖的手按在了自己坐着的巨树树桩上。一圈,两圈……数不清的年轮。这棵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栽的,不记得什么时候婷婷如盖过,那巨大的遗骸承载的人,又什么时候能够休息呢?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