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既见

　　不对头，很不对头！

　　八个月前，魏王苏俊轩出使邻国，今日总算回来了。兄妹俩人，刚相认便分开，再次见面欣喜万分，彻夜长谈。可聊着聊着，玄齐瑞就发现不对劲儿了。

　　苏俊轩记得自己，也记得曾经喜欢的“苏子柔”。知道苏子柔，其实是苏家公子假扮的，是个彻头彻底的大男人。

　　但却不记得商煜城是他妹夫，也不记得把华妃送到过苏府。就他亲自连把玄齐瑞，从苏府接到魏王府的过程，也全然记不得了。

　　仿佛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光如此，更在听到玄齐瑞说，商煜城是她丈夫时。脸色暗沉，颇为不喜。告诫她即便再爱慕苏公子，也不能丢了女儿家的矜持。平时少看些话本小说，多跟丫鬟们学些刺绣女工，不要成天犯花痴癔症。

　　谁犯花痴抑郁症了啊？

　　自己的老公，还不能想了！

　　难怪这段时间以来，曾经以苏泽翊身份见到的人，全都不记得她了。原以为是受到了苏大学士授意，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不认识自己了。

　　想到这儿，玄齐瑞呼的一声起身，丢下莫名其妙的苏俊轩，冲回闺房。提笔画了一幅，商煜城男扮女装画像，揣在怀里。穿回男装，急匆匆出门去了。

　　玄齐瑞这次目标，是她曾和商煜城去过的地方。

　　茶铺酒楼，街边路摊，曾经那么多人看到过他们。

　　玄齐瑞坚信就算有人有能力，让身边知道她和商煜城关系的人，全部失忆。

　　总不可能，抹去全城人的记忆吧！

　　整整三天，从白天找到夜晚，从苏家商铺找到城门小摊。玄齐瑞将所有能找的地方全找遍了，能问的也都问了个遍。

　　可没有一个人，记得她。

　　所有曾经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她和商煜城曾经对调过身份。知道他们一起经商，一起破案，知道看到他们时的点点滴滴。可唯独，不记得玄齐瑞长相。

　　在他们记忆里，苏家娘子娇柔可人，比玄齐瑞略微高一些，皮肤也要比她细腻雪白，最重要的是那女子喜好白衣。

　　“喜好白衣？难道是她......”

　　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渐渐从玄齐瑞的脑中浮现出来。

　　那是

　　前世的事情。

　　故事很狗血，也很恶俗......

　　前世的玄齐瑞和商煜城，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玄齐瑞是富人家的千金大小姐，而商煜城则是落魄官员家的穷酸少爷。两人的母亲曾是对好姐妹，自幼为他二人指腹为婚。

　　可惜等二人长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商煜城的母亲已经因积劳成疾病逝了。世态炎凉，不及人走茶凉。还未等商煜城母亲下葬，玄齐瑞亲娘便不承认有这门婚事了。十几年的老姐妹，甚至连登门送别，都未曾。

　　前世的商煜城虽穷，但家中藏书甚多，乃是位饱读诗书的才子。即便终日着一身粗麻长衫，也掩盖不住身上那股子书香之气。谦谦君子，自有文人风骨。

　　商煜城被人当众退婚，即便再喜欢玄齐瑞，也无法亦不愿再与其见面。安葬完母亲后，商煜城当晚就背上简单行囊，头也不回，踏上了长达三年的游学之路。

　　等玄齐瑞万里寻夫找到他时，商煜城已高中榜首，成为当时最被器重的年轻大臣，前途一片光明。

　　反观玄齐瑞，多年离家风餐露宿，容颜早已不复当年。加之身材消瘦衣衫褴褛，身边的丫鬟仆从又皆弃她而去，狼狈至极，落魄至极。

　　两人见面之时，玄齐瑞正拄着竹竿，跟着一大群灾民在京城大街小巷乞讨。

　　而则商煜城身穿官服，在众多侍卫保护下，来到城外灾民安置区视察，返回途中刚巧遇见被京城守卫军，驱赶出城外的玄齐瑞一行人。

　　玄齐瑞上前相认，还差点被他身边侍卫，当做暴民打死。

　　之后的事情，并未如玄齐瑞期盼那样，商煜城对她十分冷淡。吩咐奴仆韩琪，随便给玄齐瑞，找了个简易客栈住下，又给了她三十来两银子，让玄齐瑞自行去看病或者买吃的。往后接连十多天，商煜城没再露过面。

　　一个月后玄齐瑞身体大好，拿着二人昔日定情信物，主动找上商煜城家门，希望商煜城可以娶她为妻。

　　古代官员尤其是京官，一般都会住在朝廷给安排的府邸，这些府邸大小户型类似，集中建设在一块特定区域之内。平时若要在这找人，只需找到各职能部门所属胡同，再关节大小寻找即可。

　　但玄齐瑞并非京城人士，官员家中的仆人，大多鼻孔朝天，待人并不和善。玄齐瑞挨了几顿棍棒，又被恶狗追着逃跑误入莲花尾巷，凑巧撞到韩琪送贵客出门，才找到了商煜城府邸。

　　韩琪本打算直接轰走，又怕她在外乱说，损害自家大人清誉，成为商煜城朝堂对家把柄，从此受制于人。思虑再三，将玄齐瑞引入府中，暂时安排在火房，充当烧火丫头。

　　此时的玄齐瑞，已经有些明白过来。

　　再等进到商府之后，玄齐瑞从火房管事处知道，商煜城出走的这三年中，和朝中一位一品大员的女儿，相知相恋并已定下婚约。如果不出意外，等这次安置灾民过后，两人就要举行婚礼了。

　　男朋友要结婚了，新娘却不是我。

　　一般女性遇到这种情况，要不拔腿走人，要不大闹婚场。可玄齐瑞爱惨了商煜城，又已和娘家决裂，决定留下来，就算做小妾也好过，一世痴情化流水，半点香魂随烟去。

　　自此，玄齐瑞在商府，一住就是16年。

　　十六年里，玄齐瑞在商煜城大婚后的第三年，终于如愿以偿得到正房夫人默许，成了商煜城有实无名的女人。又等了三年，终于求得一名分。

　　不过，仅是一名地位低微的通房丫头。

　　她从烧火丫头做到通房丫头，再从通房丫头升成妾室。跟商煜城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竟还不超过一个月，大半生命虚耗在独守空房中。

　　期间经常受到，正室夫人奚落嘲笑。每逢受辱之时，商煜城总是一副冷眼旁观态度，令玄齐瑞内心痛苦万分。时间一长，郁气成疾。凄凄惨惨撑了16年，于除夕之夜死在草房之中。

　　因她死的太不是时候，商家总管嫌触了新年霉头。压根没上报商煜城或夫人，随便派了两名家丁，将尸体悄悄处理。

　　玄齐瑞下葬甚是简陋，莫说棺材，就连张破席也没给准备，用破被褥一裹装进麻袋，趁夜深人静从后门运出城。随便找了处乱葬岗就地掩埋，又用破石头刻上几个字，就算是墓碑了。

　　直到八年后，商煜城才偶然想起她，将尸骨挖出重新安葬。

　　回忆结束，玄齐瑞长叹一口气。

　　前世活着的时候，满心皆是凄苦，无论条件还是环境，都不允许玄齐瑞细究细节。直到死后化为鬼魂，玄齐瑞蹲守在商煜城身边，才发现他对自己原非无情无义。而是中了正房夫人的法术，脑子里被塞进许多，自己羞辱他，辱骂他，伤害他的记忆。这些记忆令商煜城，对玄齐瑞爱意全消怒恨弥漫。

　　想到这儿，玄齐瑞眉头紧皱。看情形，那个女人再次出现。若自己不尽快找到商煜城，前世之事极可能重现。

　　前世痴缠不得，今生两人依旧聚聚离离，误会不断波折不停。玄齐瑞发誓，无论如何，这一世都要保护住商煜城。

　　半月后

　　北燕太子苏煜城，这段时间一直在御书房，随父皇和几位老大人学习处理朝政。他天资聪颖，又有前几世记忆加持，很快就将朝政处理的有模有样，甚至比他父皇不遑多让。

　　虽在宫中混得顺风顺水，但是也有件事情，令苏煜城十分头疼。他二弟齐王因贩卖儿童，被北燕皇帝贬出京城，在前往封地的路上，被不知从哪冒出的土匪所杀。

　　这事太过蹊跷。虎毒不食子，杀害齐王的人，不可能是老皇帝所派。朝中多数大臣目光，便集中在了苏煜城的身上。

　　齐王母亲是苏家嫡女，他一死，苏煜城与苏家的关系陷入尴尬期。好在苏煜城养父苏大学士力挺养子，在族中上下走动，说服了数位长老人物。再加上齐王死前获罪，已经连累其母受贬降为普通妃嫔。

　　故而苏家很多人，早在接到宫中传出的消息后，已打算放弃他们母子。在此背景下，苏大学士顺利说服家族，转而扶持苏煜城。

　　等尘埃落定，距苏煜城离开苏家已快一年时间。

　　再过几天，苏煜城就要与新的苏家嫡女苏子柔成婚。之后入住正阳殿成为九五之尊，怕是见到养母的日子会越来越少。因此这天，苏煜城早早处理完政务，屏退伺候太监，换上便装独自出宫。

　　打算前往苏家看望养父养母，顺便与一干好友畅饮游湖，来场婚前男人们的小聚。

　　苏煜城是外来户，京城中的朋友其实并不多。除了师兄章子威外，还有三四位苏家堂兄弟，其他就是以前生意上的伙伴了。一行七八个人，打算包条歌妓画坊游湖，顺带吃吃喝喝欣赏曼妙歌舞。

　　青楼艺馆既是男人的销魂窟，也是打听各种消息的绝佳场所。还有不少黑白道通吃的商人，利用这些地方客流量大的特点，进行一系列的暗地商贸交易。

　　所以一般情况下，大型欢场背后，必定有一位或数位权势官员，作为靠山甚至幕后老板。而在帝国王城欢场幕后老板，必然也只能是皇室成员。

　　北燕都城最受百姓追捧的销魂之地，当属北城外宁波湖沿岸的画舫艺馆了。

　　这里的姑娘不但才高八斗，能歌善舞，而且个个长的温婉美丽。出身也比一般青楼女子高贵，大多是被贬朝臣家的年轻女眷。相对的接待费，也较其他地方高了不少。

　　许多姑娘与他们的客人，自幼相识同窗研读。甚至还有不少是，早先互通爱意的情侣。等攒够了高额赎身钱，便可派一顶软轿接回家，成婚作妾再续前缘。

　　因此画坊的姑娘们多数卖艺不卖身，还可以自由出入画坊结交友人。红牌姑娘能够按照喜好，选择自己愿意接待的客人，也有权拒绝自己不喜欢的。

　　想让这些姑娘陪伴，除了有足够的银两外，客人自身也要饱读诗书克制知礼。

　　这些条件，对于苏煜城一伙人并不难。只是画坊中最善音律舞蹈的几个姑娘，先前已被三皇子魏王苏俊轩预定了。苏煜城第一次出宫请客，若是请不到最好的姑娘，自感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想了想，苏煜城对负责接待的小厮说道:“魏王现在，在哪只画舫饮酒？在下是他的朋友，可否请小哥代为通传一下。就说煜城拜访。”

　　“这......客官，魏王殿下此次包下画坊，乃是为其义妹祝寿散心。贸然打扰，怕是不妥呀！”

　　“魏王义妹？”苏煜城叹口气，收回了即将迈入画坊的腿。

　　提起魏王这位义妹，乃是整个北燕皇室第一禁忌，全因她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

　　魏王义妹名分上，是北燕的五公主，金枝玉叶无上尊贵。但她其实是华妃与龚老将军的私生女。还是个不被父亲承认的私生女。

　　她的存在是老皇帝的耻辱，更是龚老将军一生最大的污点，是龚家军与皇室融洽关系的，绝对破坏者。因为她双方再次相互指责，整个北燕朝堂陷入一股，气压极低的暗潮之中，不知什么时候，这股气流便会迸发出来，将北燕搅个天翻地覆。

　　尤其在自她出现后，龚老将军与皇帝每逢见面倍感别扭，两人本就交流不多，这下更是连面都不愿相见了。众朝臣有心帮忙化解矛盾，也无从下手。

　　基于此原因，整个北燕贵族都对这女子，视作烫手山芋唯恐避之不及。就连魏王也因为私自认下了她，引老皇帝不满，被派出使邻国苦差事，以作惩罚。

　　苏煜城根基未稳，不愿招惹是非，于是带着一帮好友，在小厮的带领下，前往了另一位小有名气的歌姬画舫。

　　两位红牌歌姬画舫之间，尚隔着小段距离，一群人相互打趣沿湖边小路前行，笑闹声随风传入湖边荷花丛一艘二层画舫顶楼，独自对月饮酒的女子耳中。

　　此女子，正是玄齐瑞。数月寻找商煜城无果，玄齐瑞终相思成疾卧床半月有余，待身体稍好，魏王便带着她出门散心，一来祝贺其生辰，二来趁此机会介绍几位公子哥给玄齐瑞，希望促成姻缘，以她解相思之苦。

　　然而感情的事儿，岂是说变就变的。

　　见魏王如此，玄齐瑞心中更加苦闷，一个人来到顶层喝闷酒。

　　今晚月色不错，皎洁的月光将湖面和湖岸照亮，另有一排排大红灯笼串挂在路边，岸上行人样貌虽瞧不清晰，却能看得个七七八八。

　　隔着大片荷花，一群七八个人，由西往东缓步而来，看他们服饰华丽，应是京城中的世家公子哥。刚被逼着相亲玄齐瑞心里正烦着，看着他们顿觉火气上升，转头欲走进舱内。一阵熟悉的声音，却伴随着荷香传入了她的耳内。

　　“子柔就别想了，我苏家还有不少秀外慧中姐妹，改天介绍给你们，不过能不能打动她们芳心？全凭自己本事喽。”说话者是一高个男子，头戴玉冠，身披月色华服。手上拿一折扇，看起来温文尔雅，正浅笑着打趣身边同伴。

　　玄齐瑞急忙借着月光，往那的男子面上望去，五观瞧不分明，但看其轮廓俨然就是商煜城无疑。

　　好似一道闪电划过，狂喜之情瞬间涌上全身，玄齐瑞想都没想运气轻功，脚尖点地跃向湖面，借着荷花，荷叶向岸边飞奔而去。仅是眨眼工夫便落到了苏煜城面前。

　　苏煜城早就发现了玄齐瑞，只不过无亲无故，一个武功高强的女子，突然不顾形象向自己狂奔而来。苏煜城性格沉稳，也不免心生好奇，索性停下脚步。

　　“煜城.....”两个字刚出口，玄齐瑞就发现，眼前这男子，虽然与商煜城生得极像，但个头似乎高了些，皮肤凝脂如玉，不是商煜城那般粗糙，神情举止也温文贵气。显然，并非同一人。

　　一颗芳心一下子，从山顶跌落悬崖，眼角忍不住流出泪来，扶着岸边柳树，玄齐瑞勉强撑着，摇摇欲坠身形，几个深呼吸，将近乎混沌的情绪渐渐稳住，淡淡施礼：“对不起公子，奴家认错人了。”说罢，转头欲走。

　　她这模样，反倒引起苏煜城好奇。主动上前两步拦住其去路，盯着人家姑娘的脸说道：“认错，倒是不曾，本公子的确名唤煜城。姑娘是魏王府的......侍卫？”

　　不知为何，苏煜城总觉着眼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从哪里见过。而看女子反应，似乎也在寻找一位叫做煜城的男子，那男子怕与自己生的确有几分相似。既然遇到，不如索性问个明白。

　　“不知姑娘，是否是在下旧识？在下前段时间行功，不慎出了差错，丧失了一些记忆。”

　　“你失忆了？”

　　玄齐瑞猛然回身，抓住苏煜城手腕，三指抬起轻轻按一下，“嗯？脉象沉稳，内力充沛，并无走火入魔之像？不过你的精气，似乎有所缺失，应是房事过密所致。我给你开个方子，一日三次按时服用，7日后便可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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