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他着红袍,面如冠玉,在画中微微地笑着,牡丹花一样明艳,不时有大姑娘小媳妇羞答答放下碎银子,卷走一幅。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陵川,顾长安 ┃ 配角:秦小茶,路永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似真似幻狐狸君

立意:生生世世一双人

  总点击数: 22983   总书评数:88 当前被收藏数:1089 文章积分:7,756,38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纯爱-古色古香-剧情
  • 作品视角: 主受
  • 所属系列: 十一倦(独立成篇)
    之 卷四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28089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未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本文包含小众情感等元素,建议18岁以上读者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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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狐

作者:纯白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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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七月十五,百鬼夜哭,有人在赶路。
      天刚亮,顾长安就出了门,替邻居秀婶报丧。秀叔做得一手好菜,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总请他帮厨。头天下午秀叔刚走不久,他爹出门拾柴禾,摔了一跤,人当时就不行了。
      顾长安赶到楠竹湾,秀叔红了眼,借了驴车往家赶。章家留顾长安吃寿宴,顾长安挤到寿星章老太太面前说了一堆吉利话,章老太太很高兴,送了一坛酒,让他拿回家孝敬他的酒鬼父亲。
      按顾长安的脚力,到家刚好能吃上晚饭,然而雨陡然就来了。狂风大作,电闪雷鸣,他叹口气,往池塘里倒了点酒,恳请老龙王暂且收了神通,好歹让他先找个避雨的地方。
      没走几步,雨落了下来。顾长安飞跑着,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弯腰拾起,是一双小孩子穿的虎头鞋,鞋头缝了好几只银铃铛。他的心一沉,蹲下来扒开草丛,果然,湿泞的泥土里,隐约有几个模糊的爪印。
      风声呼啸,顾长安把鞋子揣进怀里,眼泪夺眶而出。去年秋天,秀婶家的二喜不见了,全村人举着火把到处找,最后在山腰发现了二喜穿的布鞋,往前走了走,是几片残缺的脚趾甲,秀婶哭得昏过去。
      村人都说,老虎其实不喜与人为难,吃活物时,往往吃到鞋子才意识到是人,就不再吃了。那天晚上,山谷久久回荡着呼啸声,老人们说,是老虎在悔恨地哭。
      顾长安也哭了。二喜出事当天,他在门前刨木板,二喜一阵风跑来,笑问:“清晨我上马,反着怎么说?”顾长安不假思索地答了,二喜哎了一声,“来,上马!”然后继续把竹子当马骑,大笑着跑走。
      清晨我上马,马上我成亲。本地方言向来含混,造就了这样的小把戏,顾长安一笑。他是邻村人,爹娘去世得早,五六岁时,他被过继给顾添福当儿子,村童欺生,嘲笑他没爹没娘,只有二喜跟他玩,说自己是爹娘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撸起袖子嘎嘎笑:“你看我这么黑!”
      顾长安在十五岁的大雨夜,沉进一口池塘。雨太大,荷花被砸得稀烂,香气分外浓郁,他在池岸掏了一个小洞,把头枕进去,身子缩在荷叶下,酒坛搁在岸边,昏沉沉闭上眼睛。
      睡得并不安生,顾长安觉得若在池塘底下放一把火,他和满池鱼虾莲藕就可炖成一锅好汤,有口福的人坐下来,要用一柄七尺长的勺子,方能喝得尽兴。这场面太滑稽,他笑起来,笑得气泡咕咚咕咚直冒,便不怕了,撒手睡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雨还没停,但身上莫名盖着一把撑开的油纸伞,再一看,岸边的酒坛没了。顾长安撑着伞,湿答答往家走,他想,这过路的好心人倒是识货,章老太太酿的酒是出了名的好,父亲真没口福。

      秀叔的爹活了七十八岁,称得上喜丧,秀叔秀婶还算平静,他们的小儿子旺生才四岁,哭个不停。老人们看了,都说孩子不对劲,昨夜阴气太盛,附近几个村子都有孩子魇着了,听说还有走丢的,爹娘都急疯了。
      顾长安拿出虎头鞋,跳起来往外跑,挨家挨户打听,有老伯让他到护林村问问:“好像有两个孩子没回来。”
      顾长安跑到护林村,村人却说走失的孩子在草垛睡着了,被大人揪着耳朵拎回家,虚惊一场。顾长安松口气,村东头的王大娘冲他招招手:“来得正好,桶坏了!”
      桶已经很旧了,顾长安在王家院子好一通忙活。这还是他跟父亲顾添福学箍桶的第一件成品,没做好,水漏得厉害,当废品随手送给了王大娘。二喜为此笑话顾长安,顾长安辩驳说:“装不了水,至少还能装点米,也算有点用。”
      祸从口出,从此二喜常喊他饭桶,顾长安听了心烦,但如今只觉得,只要二喜还能活着,喊他什么都可以。
      想到二喜,顾长安很难过,把木桶还给王大娘:“收好了,再试试。”
      箍,是一种管束。万物有灵,木桶听了会不好受,所以无论是漏水,或是快散架,箍桶匠都把“箍”说成“收”,让这些爱闹小脾气的魂灵们明白,你是重要物件,我们会将你收置妥当。顾长安初学手艺时,顾添福就告诫过他,祖师爷定的规矩不能忘。
      王大娘检查着桶,顾长安的目光落在桶柄上,那只麻雀还在。他经手的木桶都会雕有麻雀,姿态各异,绝无雷同,当成他专属的徽记。对一只桶而言,实在没必要,也少有人注意,他不由想,我画画真不怎么样,若能拜个师就好了。
      王大娘踟蹰了片刻,看着顾长安:“你爹近来还好吗?”
      顾长安摇摇头,去年冬天,他祖母过世,父亲料理完后事,就不再给人箍桶了,收拾了几样简单的家什,带他上了山。
      半山腰的木屋是几年前就盖好的,父亲开荒垦地,种了上百棵枣树,忙完了就抱着酒喝,不到一年光景,手就抖得连锯子都拿不利索。
      顾家祖祖辈辈都是箍桶匠,顾长安手艺还没学好,父亲就成这样了,往后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秀叔秀婶出了个主意,让顾长安学着打棺材,没那么难不说,还能发挥特长,雕些龙凤八仙,刻个寿字。
      活人用的东西要细致,死人住的地方就图个气派,父亲大刀阔斧,把大体样子做好,剩下的都交给顾长安完成。可是顾长安总觉自己刻的凤凰不像,很发愁,父亲无动于衷,安静地再喝一坛酒,不跟他说什么话。
      顾长安日渐嫌闷,总往山下跑,干脆在秀婶家搭伙,有活计了才回到山上。可惜,通常没有活计,他偶尔专门回去看父亲,两人照例沉默相对,无话可说。
      顾长安暗暗希望秀叔才是他的父亲,二喜调皮,他爹秀叔烦了,甩手就是几个大巴掌;但村里来戏班子了,秀叔会把二喜驮在脖子上,让他看得清楚些。而顾长安认识的父亲,孤僻寡言,大前年,刘媒婆找上门,她远房侄女新寡,家有三间大瓦房,公婆都过世了,女儿嫁得不错,儿子进城当跑堂伙计,东家给的工钱也足。
      刘媒婆卯足劲劝顾添福:“我家桂枝啊,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又没负担,她找你也就图个知冷知热。”
      顾添福低头喝酒,不接话,顾长安打圆场:“哎,刘婶,你也看到了,知冷知热,我爹都不会,他对我都不冷不热。”
      刘媒婆气笑了:“当爹的不说话,做儿子的乱说话,这门亲我家攀不起。”
      顾长安说给秀婶听,秀婶叹息:“今后你要对你爹爹好些。”
      顾长安点头:“知道的,他养我,是为了让我以后养他。”
      秀婶便又叹气,却不再说什么了。

      顾长安离开顾家庄那天,是七月二十六。
      乡下人把外出务工说成讨活路,但依众人看,拜师习画,一无所用。秀叔秀婶劝了半宿,顾长安听完说:“还得走。”翻来覆去的,就这一句话,秀婶问,“学画能卖钱吗?”
      顾长安说:“学会了,就能给七爷爷的画像了,你们想他了,就拿出来看看。”
      秀叔的爹在村里排第七,秀叔眼眶一红:“早点回。”
      顾长安没敢说起二喜,怕他们会哭,但用不着说,这桩事始终放在他心底。他把虎头鞋装进包袱里,这几天,他把附近几个村子都跑了个遍,也没问到是谁丢的,遂对秀叔秀婶嘱托再三,以后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出了事,一定要告诉一声,好把鞋子还回去,让他家人有个念想。
      秀婶说:“家家户户都没事,别瞎想。”
      顾长安嗯了一声,好些话,都没法说。包括今年春上,秀婶有意撮合他和她娘家外甥女芳儿,他也只能说:“收桶手艺我没学成,想转行学雕画,但万一学不出名堂,岂不耽误了她?”
      清秀伶俐的女孩子,水盈盈地望着他,真像未嫁时的姑姑。顾长安想,姑姑要是见了芳儿,会喜欢她吧。
      秀婶把顾长安当自家儿子看待,气得直骂他。顾长安说:“芳儿跟了我,连我都要替她叫亏,我要有这么个妹妹,我舍不得。”
      秀婶愣了,顿了顿说:“你出去几年也好,你爹爹没人指望了,说不定就把手艺捡起来了。”
      简单点的活计,顾长安自己做,复杂些的,就推说没把握,拿给顾添福。这是秀婶教他的,眼见这几年顾添福的性子越发冷清了,得找个理由让他还肯跟人打打交道,顾长安这一走,倒不见得是坏事。
      临行前,顾长安在枣树下跟父亲喝了一晚上酒。快天光了,顾添福才开口说,回不回来都没关系,不用太记挂他,他眼神不好使,但身体没大毛病,少说还能活个七八上十年,老天哪天想收了去,也就一蹬腿的事,顾长安不必千里迢迢奔丧。
      别人送了十万里,最后还得独自赴黄泉。顾长安默默喝酒,顾添福笑了笑:“我从前在天牢里,就把这辈子都想尽了。”
      顾长安心一动:“爹,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顾添福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在天牢发过愿,这辈子要亲眼见一见玉玺,后来就算了,以后怎样过,都行。”
      顾长安很想跟父亲说:“我找来给你瞧瞧。”但这承诺太大,他只得忍住泪说,“爹,我明年就回。”
      顾添福摆摆手,把肩上的包袱卸下,挂到顾长安肩头,转过身,上山去了。
      父亲又瘦了些,衣袍显得格外宽大,走动的时候,身体像陷在灯笼里的一截蜡烛,黑寂寂的,一丝光亮都没有。顾长安看着父亲的背影,没能忍住眼泪。那个下午,他帮王大娘箍好木桶,王大娘欲言又止了半天,告知他姑姑出了事。
      七年前,姑姑远嫁禾城,每隔几个月,家里就会收到她捎回的特产和家书,只说跟夫婿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安稳。去年,顾长安的祖母快不行了,姑姑才回了一次娘家,但一办完丧事就和夫婿匆忙走了,她说孩子托付给人照看,心头记挂。
      王大娘的儿子是茶商,在外收茶时路过禾城,听闻一把火吞噬了顾长安的姑父,次日傍晚,路人在护城河发现姑姑和孩子的尸首。仵作验尸,声称姑姑纵火杀夫,畏罪携子投水自尽。
      这桩案子在禾城很轰动,王大娘的儿子上月回家时,跟母亲商量了,决定对顾添福瞒下此事。这次王大娘见着顾长安,一番试探,认为他已经到了能帮大人扛事的年纪:“你奶奶刚走,你爹这几年也见老了,我们不忍心跟他说,但这么大的事,你们顾家总得有人去帮你姑姑出头。”
      顾长安感激:“姨,我知道就行,你先别跟我爹说。”
      王大娘唏嘘:“添福命不好啊,那年刚进德王府,不晓得多风光,谁不想跟着他沾光?哪想到德王爷转头就倒……”
      顾添福早年给巡抚家打过家具,颇受好评,德王要给新娶进门的王妃建别院,巡抚推荐了他。顾添福去试工,德王很满意,重金聘请。消息传回来,顾家门庭若市,八百年不来往的亲戚都涎着脸来了,不想,第二年,德王谋逆事发,顾添福受到牵连,锒铛入狱,这帮人立刻撇得比谁都清。
      当时的皇帝路恒昀是篡位出身,对王公贵族盯得很紧,他的暗探在德王府搜出一件铁证——密室里,有一只香椿木制成的木桶,里面装有老姜和淮山,寓意昭然若揭:一统江山。
      这只木桶正出自顾添福之手,刑部称,德王以建别院为名,将顾添福收为己用,表面是在建别院,实则在打制机关暗器。
      德王一党被皇帝连根拔除,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入狱的入狱。顾添福在天牢里待了六年,新君顺宁皇帝册立太子,大赦天下,他才重获自由身,回了顾家庄。
      牢狱昏暗,顾添福的眼神不济了,老一辈念旧,还认他的手艺,但更多的人都另择高明。顾添福要养活母亲和妹妹,过得颇为艰难,他刚回村的时候,村人不太来串门,生怕哪天他被翻旧账,过了几年,才有媒婆上门说亲,顾添福却都拒绝了:“说不定没两年就瞎了,那不是坑了人家?”
      新寡的妇人说,我不计较!顾添福笑笑:“说不计较,也难免会唠叨,算了。”
      顾长安过继给顾添福之后,他彻底把媒婆拒之门外了:“养老送终的人都有了,不用再娶妻生子了。”
      顾添福待顾长安很周到,身上衣,口中食,样样不缺,但不亲厚,除了教手艺活,他不大和顾长安说话,也从不训斥他。
      姑姑的家书来了,父亲的话才会多一点,因为要逐字逐句读给瞎眼老娘听。虽然顾长安觉得,每一封的内容都差不多,惟一称得上大事的,是姑姑生了儿子,取名叫海平。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姑姑选择了玉石俱焚?

      禾城和顾家庄离得远,顾长安花了两个多月才抵达。他摸去衙门问情况,话没说完就被撵走,好在他有姑姑的住址,是偷偷翻家书记下的,问到第二个人,就被准确地指到了地方。在禾城,顾姓妇人杀夫案广为人知。
      姑父是走南闯北的货郎,他和顾长安的姑姑成亲后,带她回老家赁了一间房子栖身。顾长安找到巷子深处的老房子,却已人去楼空,大门被官府贴了封条。
      顾长安从门缝往里看,墙壁被烧得乌黑,邻居说,房主把房子赁给了好几户人家,自己住最大的那间,但出了事,众人都嫌晦气,又怕还有麻烦,忙不迭搬走了。
      顾长安付了五天的房钱,邻居让他住下了,说他姑姑性子静,帮人浆洗缝补衣裳挣点小钱,安分守己的模样,谁也没想到,她会做出那样激烈的事来。顾长安央求邻居帮着问问认识姑姑的人,邻居说:“找找海平的先生吧。”
      顾长安道了谢,往私塾跑。已是深秋,天色苍黄,转眼就落起小雨,院墙内,孩童们的读书声琅琅,他循声而行,到了近前,朗诵声渐消,先生开始讲课了。
      学堂里光线暗,才申时就点起了灯,顾长安有些冷,整个人都陷在大黑伞里,靠着墙听。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先生的声音很年轻,他说,我们都只是在人世间客居,如果有缘相见,要怀有同乡人的善意。顾长安脑海里陡然回荡起姑姑的笑声,死死忍住眼泪。
      先生走出门外,顾长安扬起伞,和一双温和的眼睛对视。雨滴在伞上碎开,先生问:“你是……”
      周陵川二十上下,木簪束发,长身玉立,一看就是家学渊源的读书人,让顾长安想起过去无数个黄昏,父亲坐在门槛上喝酒,他闻着酒香,看到月亮慢慢升起来。
      此时此地,旧时气味像雨雾,淡淡缭绕。顾长安问起表弟海平,周陵川脸上浮现忧色:“海平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刚送来念书不到半年。他母亲一刻都不敢离开他,我讲课时,她陪在他旁边听……”
      顾长安的祖母过世时,姑姑和姑父奔丧,没有带海平一起回来,姑姑说一来一回舟车劳顿,海平还小,带上不方便,就把他留在禾城了,请了孤寡老太代为照料,这的确是实情,但姑姑隐瞒了一个事实:海平是残障儿。他长到五岁,仍需要她照顾,穿衣,喂饭,擦拭口涎,洗刷屎尿裤,抱出抱进晒太阳。
      姑父走街串巷叫卖所得,多半都花在了赌坊,输多赢少,动辄拿姑姑撒气。起先,左邻右舍听到拳脚声,都去劝几句,次数多了,就当成家务事,不再多问。
      海平来念书,姑姑也跟着习字,还笑说能省下请人写家书的钱。周陵川对她的家事也有所耳闻,有次见着她手腕的伤痕,劝她若舍不得孩子,抱回娘家便是,也好过跟着暴躁的男人。姑姑却苦笑说,爹爹去得早,兄长在外挣钱,有几年音讯全无,娘哭瞎了双眼,如今兄长既要赡养老母,膝下还有年幼的儿子,她分不了忧,已经很愧疚了,哪能再成为他的负担?
      话说到这份上,周陵川也莫可奈何,免去了海平的学费,平素给她送点米面茶油,她总会回送几双布鞋棉袜给他。
      天下之大,姑姑竟无处可去。这些事,她都只字不提,平淡地写着家书:他挑担卖点货,我给街坊做点针线活,有时也帮着浆洗衣裳,日子能过……下个月是娘的生辰,他托人弄了几两参,是进价,娘别舍不得吃……哥眼力不好,别太辛苦赶工了,长安过两年就能帮上你了,不过,他还在长身体,别让他干重活……
      字字句句,顾长安都看过。但姑姑说的,只是她认为能说的。日子能过……或许是能捱罢了,但有一天,她不想再捱。
      雨后的乔木绿得像云,在头顶翻滚,顾长安被逼到真相面前,下意识地抓住了包袱里的虎头鞋。他没找到它的主人,但它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慰。他向周陵川道了谢,赶去城西。

      姑姑的案子颇有时日了,官府张榜也没寻到这户人家的亲眷,遂把尸首葬在了城西的乱坟岗,顾长安要找到姑姑和海平,带回故乡。
      禾城人心中,乱坟岗全是孤魂野鬼,可止小儿夜哭。禾城的乞丐孤老自觉命不久矣,都会自发到乱坟岗寻块空地,刨个坑躺下。活着的时候没有片瓦遮身,死了倒能占块地盘,死亡仿佛没那么可怕。
      火折子即将燃尽,顾长安终于找到了姑姑的墓。确切地说,是个潦草的土包,顶上压了一块大石头。
      火苗晃了几下,熄灭了,顾长安用指腹摸出石上刻的字:“陈顾氏及子”,正是姑姑和她的儿子海平。
      顾长安把脸贴在石头上,泥土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息,风很冷,他衣衫湿透。那么好的姑姑,长眠在冰冷的泥土里了,她甚至只有姓氏,没几个人知道她出生在早春二月,河边看杨柳的时节,名唤顾细柳。
      父亲教姑姑写名字时说过,柳和留同音,所以总被放进离别诗里,好就好在姓了个顾,有人留,有人回头看,恐怕是走不了的。顾长安抱一捆柴禾进门,高兴得很:“姑姑,那你嫁不远,对吧?”
      哪知姑姑终有一日远嫁千里,并且生死相隔。顾长安忆起姑姑伏案写字,又羞又笑的样子,心如刀割。
      渐渐的有火光闪动,由远及近。顾长安疑心是自己吵醒了四周的亡灵,但并不害怕。死后伶仃鬼,多是生前伤心人,有未了之事,有记挂在心的人,他待他们,如同对待二喜就是了。
      一把伞伸来,顾长安本能接过,灯火跳动,他看清来人的面容,是海平的先生周陵川。他借助周陵川手中长伞的力量,站起来问:“先生怎么来了?”
      周陵川看他:“我担心你有事。”
      那少年拼命忍住眼泪,跌跌撞撞地跑开,让周陵川一下子想起了海平的母亲,清瘦苍白,少言少语的一个人,若那时多和她说说话,会不会让她心里好过一点?
      雨大了,顾长安蹲下来,双手刨了些泥土,堆到坟上,一下一下的夯实,一副要守下去的架势,周陵川撑着伞,俯身说:“我有个学生的父亲在衙门里当差。”
      顾长安抬起头看着周陵川,周陵川的衣袍在风中飘荡,像个俯看人间的仙人:“我明日托他问问情况。”
      周陵川带顾长安回了住处,他住在城南的一户小院里,窗边种了青青翠竹,石阶一侧爬满青苔。门口的破瓦盆里蓄满了雨水,顾长安洗净了手,在窗前呆坐。周陵川将一只油纸包塞给他,他不动,死死攥着虎头鞋,不肯撒手。姑姑一定和鞋子的小主人一样,在黑暗里逃命,风雨弥漫,呼天不应,是不是这样?
      周陵川用了点力气,夺过虎头鞋,鞋头的银铃铛清脆地响动,顾长安如梦初醒般,仰头望他。
      周陵川把虎头鞋放到旁边,又将油纸包递过来,里面是两只葱油饼。顾长安大口咬着,眼泪到这时才痛痛快快流下来,他急忙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狼狈,周陵川将一方手帕递上,他没接,泪水瞬时爬满脸。周陵川站了一站,走到一旁烧茶,不期然想起,其实他的姑姑也这样哭过。
      是初春时候的事了,顾细柳送海平来上课,海平拉她的衣袖,周陵川瞥见她手腕青紫色的伤痕,应该是新伤,海平不小心抓了一下,伤处立刻迸裂,沁出血珠子。顾细柳连忙避开人,从怀中掏出布条缠绕。周陵川不忍,把一瓶跌打药粉放在海平的桌上,顾细柳处理了伤口,犹豫着问:“先生,你相信有来生吗?”
      周陵川摇头,顾细柳眼中迸出亮光,追问道:“真的没有吗?”
      她过得太苦,不希望有轮回吧,周陵川笑了笑:“如果你不记得前世,那就无谓来生。”
      顾细柳长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人生,也就是人生地不熟吧,心里慌。”
      “不碍。”周陵川把海平抱到座位上,安慰着她,“人生地不熟,但是时辰到了就能走。”
      顾细柳咂摸着他的话,拧起眉出神,忽然一笑,泪水却飞快地涌出来。周陵川不想使她难堪,装作没看见,给孩子们讲起古老的传说。孩子们听得入迷,他用余光看向窗外,顾细柳在院落里无声哭泣,终至弯下腰。
      顾细柳当时是到了撑不下去的时刻吧。她出事之后,周陵川在学堂里坐了一下午,若他回答说,此生受苦,是在修一个光明富足的来生,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决绝,一了百了?
      热水烧开了,周陵川取出杯盏,捻了一点茶叶冲泡好,推到顾长安手边:“这茶叶是你姑姑送的,说是叫云雾茶。”
      眼前人一袭清朴蓝衫,眼睛黑而亮,顾长安平静下来,捧着茶水喝,周陵川拿起虎头鞋把玩,问:“你小时候的?很精美。”
      确实精美,一针一线都是金丝线缝成,鞋头坠着沉甸甸的虎头形状的银铃铛,数一数有十二个之多,鞋子的主人必然备受宠爱。但越是如此,越让人惋惜,顾长安瞧着虎头鞋,跟周陵川说起二喜。
      那年初到顾家庄,村童们欺负顾长安是外村人,合伙捉弄他,他反击,但寡不敌众,连着被打了几次,顾长安心情灰暗,满脑子要拌一包老鼠药,跟他们同归于尽。二喜来找他:“等你学会福叔的手艺了,给我做弓箭!”
      顾添福是否会把祖传的箍桶手艺教给过继子,顾长安没底,但连忙点头:“好,我找最好的木头!”
      二喜说:“多做点箭,起码要一百根!别人来要,一律不给!”
      顾长安拍胸脯:“后山的树,都砍了,要多少有多少。”
      二喜满意:“说好了啊,不准反悔!”
      顾长安警惕了:“你不会拿我做的弓箭打我吧?”
      二喜哈哈笑:“弓箭是你做的,我打你,你再做个更厉害的,把我打回去啊!”
      顾长安对自己空中楼阁般的手艺很心虚,不敢表态,二喜笑得更大声了:“哎,只要你不叫我黑皮,我就不打你。”
      他是够黑的,顾长安心想,但郑重其事地承诺了:“不叫。”
      后来,二喜喊他饭桶,顾长安也回击过,叫他小黑皮,二喜嘿嘿笑,既没生气,更没打他。二喜死后,顾长安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勤快些,给他做一千根箭,他随时能摸出一根,是不是就能虎口脱险?
      八年了,二喜若再临人世,会在哪户人家?顾长安问:“你相信有来生吗?”
      周陵川长眉微敛,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我信。”
      顾长安放心了,年轻的先生笑容浅淡,清风明月般,有那么一瞬,他疑心一切只是梦境,仙人踏雨而来,指点他的迷途。

      周陵川托的人很可靠,带他和顾长安进了衙门,然而卷宗所记载的信息,不比街坊邻居所知的更详细。
      夫婿暴戾幼儿愚痴,生命沉重得让人厌恶,无法不心生恨意,但姑姑已忍耐了多年,假若她愿意,仍能若无其事往下过。顾长安想,被逼到绝境,需要强大的推动力,他要搞清楚姑姑绝望赴死的原因。
      顾氏杀夫案轰动小城,房主和租客为避祸都一走了之,周陵川帮顾长安几经打探,问到房主举家回了原籍齐安郡。
      齐安郡在北边,距离禾城千里之遥,顾长安盘缠无多,想挣点钱再动身,但他箍桶技艺不到家,别的却也不会,遂找了个馆子,干些劈柴烧火的粗活,偶尔也能碰到质地不错的木头,就收集起来,睡不着觉的夜晚,细细刨净打磨,他心头泛起喜悦,好歹能够送个稍微像样点的东西给周陵川呢。
      永远都记得,那天光线暗淡,周陵川就那么走来,青衫黑发,温文一笑,令他感觉好像是寒夜里悄然落了一场雪,他一觉醒来,推开窗,世间一下子就亮堂堂。
      有时也去学堂旁听,顾长安识字不多,但他喜欢听周陵川讲课。小时候,父亲干活时,经常讲故事给大家听,姑姑和祖母手上也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不时感叹一二。
      轶事传奇也好,诗文歌赋也罢,父亲都讲得精彩,祖母夸他毕竟是在王府待过的人,学问比私塾的教书先生只怕还好些,话一出口,姑姑就急了,跺脚喊一声:“娘!”
      德王妄图谋朝篡位,是千古逆贼,连累顾添福也受了牢狱之灾,祖母意识到失言,讪笑着转了话题。顾长安抬眼看父亲,父亲神色却很是平静。
      在顾长安的记忆里,父亲从不提起王府,只有一回,他喝得太多了,说他那些故事都是在天牢里听来的,日子苦闷难捱,囚犯们互相把毕生所闻都讲了个遍。姑姑搂着顾长安哭了,父亲侧脸说:“都过去了。”
      那是七年前,顾长安才八岁,尚不知道有些事其实并不会过去。第二年,姑姑遇到姑父,离开故乡,来了禾城,父亲在树下干着活,朝顾长安招招手:“你该学手艺了。”
      从此没故事听了,父亲成了严师,对他以教导为主,其余时候闷头酿酒,在地窖里酿了几百坛,每次一喝就是半斤以上,醉醺醺的倒头就睡。祖母劝不住,唉声叹气,叮嘱顾长安尽快学会手艺:“你爹戒不了,家里将来得靠你了。”
      顾长安过继给顾添福,是给他养老送终的,但他到现在都没学到管用的手艺,没帮上父亲的忙。他摩挲着打磨平整的木块想,查清楚姑姑为何赴死,要好好拜师学画,以后把自己和父亲养得好点。
      傍晚又下了雨,顾长安到学堂找周陵川。风很香,混着松针的气息,周陵川和学生家长寒暄着,顾长安等人都走了,才掏出木牌:“别的我不会,又不懂你们赶考适合的寓意……”
      他想来想去,刻了喜鹊登枝的图案。有喜鹊,总归出不了错,可是再谨慎,尾羽还是刻歪了一点。
      周陵川把木牌托在掌心细看,顾长安心虚地补充:“我刻麻雀会好些,但别人都说,哪有给人刻麻雀的?”
      周陵川却很爱惜,将木牌当成玉佩挂在腰间,笑着问:“为什么喜欢麻雀?”
      “因为我没见过凤凰。”顾长安嘿然,“我们乡下最多的是麻雀,我对它们很熟,喜鹊也多,但不如麻雀亲近人。”
      学堂里,周陵川掌灯烧茶,顾长安在纸上画着麻雀。他自小就爱观察它们,只喜跳跃而行,平常偷点谷子米粒吃吃,但要被捉去养成家雀,却宁可绝食而亡。周陵川含笑道:“每一只都活灵活现,各有不同,我很喜欢。”
      顾长安很吃惊,他在数不清的木桶上绘过麻雀,也给人刻过寿字,雕过鸟兽,但没人跟他说一句喜欢。周陵川是第一个称赞他的人,还把他的画作卷起来收好:“家父有位故交,早年在翰林书艺局,现在京郊闲居,你若想学绘画,我引荐你拜师。”
      在宫里待过的人,许是见过玉玺吧?再加上长于丹青,可能能够绘下它?顾添福毕生所念,是想见见玉玺,若能实现,他会高兴的。顾长安兴奋:“真的?”想一想,有些为难,“你快要启程去京城了吧?可我得先去齐安郡。”
      周陵川把茶端给他,沉吟着:“齐安郡和沅京只二三百里路,我陪你去吧。”
      也许是顾姓妇人一案太惨烈,周陵川痛憾,想为她的家人做点事;也许是感念腰间木牌承载的心意……顾长安劈材为生,辛苦自不用说,可他惦记着他的应试,细心备下礼物,讨个好口彩。周陵川看向被顾长安攥得紧紧的虎头鞋,微笑道:“春试在来年二月,怎样都是来得及的。”
      顾长安只晓得点头,他在想,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这双鞋的来历。那夜他瞧得分明,草丛的脚印只会是某种兽类,他没法骗自己。
      那一晚到底是谁,惨死于虎口?就像二喜,他永远活在了七岁那年,骑一根竹马,意气风发成亲去。

      细雨零丁的黄昏,顾长安和周陵川往齐安郡去。顾长安擅长很多小玩意儿,时而摘一片狭长的柳叶,吹出锐利的鸟鸣声,时而捧来野果,跟周陵川席地而食,一路时有逸趣,倒不觉苦寒。
      路过猎户临时歇脚的茅屋,顾长安发现了灶间梁上的腊肉,喜不自禁用清水煮熟了:“晚上吃烟笋炒腊肉!”周陵川看他,他看肉片,满心怜爱,鼓盆而歌,从兜里摸出铜板,压在灶边,算是对猎户的答谢。
      再往前行,就入冬了。几场雪下来,他们被困在山洞,背靠背各自读一卷书,顾长安捱到雪停了,出去抓了一只兔子回来,升起篝火,娴熟地烤来吃。
      这样走走停停,烤些野味,喝些雪水,离齐安郡近了。有一次很惊险,烤肉时引来了饥寒的狼,顾长安起先还能应付,拿起砍刀挡在周陵川前面,狼却越来越多,惊惶中,他来不及多想,扑过来抱住周陵川,在雪地里就势一滚,双双跌下山坡。
      大树震颤,枝干的积雪兜头砸下,两人立刻须发皆白,顾不得拍打,齐齐朝坡上看,狼群嚎叫,悻悻离去。顾长安放下心来,往雪地一躺,长手长脚摊开,呼哧呼哧喘气,陡然翻身坐起,摸摸怀中的虎头鞋还在,这才重又躺倒。周陵川不禁又问:“是你母亲为你手制的?”
      顾长安不说话,掏出鞋子看了一会儿,闷闷答:“你给我讲几个故事,我再告诉你它的来历,怎么样?”
      周陵川怔了一下,笑了:“好。”
      顾长安偏好志怪传奇,周陵川以往看得不多,搜肠刮肚地讲一讲,常常要胡乱编造,但顾长安一概听得津津有味,说很像他父亲顾添福讲过的。
      周陵川知道了顾家的事,不禁说:“你爹爹这一生,真是悲苦难言。”
      顾长安低声说:“我要是他亲生的,兴许会好些。”
      父亲说,你回不回都没关系。顾长安为这句话痛心疾首,父亲是他的亲人,但他却,不像是父亲的亲人啊。过继到顾家那天,他磕头喊爹爹,顾添福拢着手,盯住外面的雨看了一阵,转头说:“进了顾家门,不好再叫作张四娃了,就叫长安吧。”
      顾长安把自己的新名字念了几遍,努力冲顾添福一笑。当时他尚年幼,还不懂长安是很好的祝福,如今跟周陵川说起,周陵川把手放在他肩上,略略一停:“不要认为你爹爹不在意你,我和我父亲也经常相顾无言。”
      顾长安怔然:“那,你爹爹是怎样的人?”
      周陵川笑:“别人都说他待人严苛,是老古板,但我觉得,他只是爱惜名节,他对自己也同样严苛。”
      顾长安大笑:“怪不得你会出来游历,是想透口气吧?”
      “我父亲不同意,但我不死心,说服了他。”两人且谈且行,在一个午后抵达齐安郡,顾长安急着找到姑姑先前的房主,焦灼不安,周陵川给他烧了一壶茶,摁着他坐下,“你睡一会儿,我出去一下。”
      顾长安要跟周陵川同去,周陵川却说找人办事,须得打点一二,等他都准备妥当了,两人再一同前去也不迟。顾长安看着他离开,和衣睡去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周陵川一早就想过,房主揭晓的必然是惨烈的真相,他必将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
      顾长安醒来的时候,周陵川已在他床畔坐了良久。房主在外厅喝着茶,不安地搓着手,顾长安走上前,老妇人慌张地看了周陵川一眼,周陵川鼓励地微微颔首,走过去握住顾长安的手,两人一起坐下来。
      老妇人说,事情发生了再回过头想,顾细柳杀夫是早有征兆的,男人待她不好,她镇日愁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有人劝她抛夫别子,改嫁他人,可她放不下残障儿子。
      日子未必不能搪塞过下去,但顾细柳回乡奔丧,有些事是明显不同了。老妇人猜测,顾细柳想带着儿子离开,但男人不肯。不仅不肯,还将她和儿子囚禁起来。顾长安眼眶红了:“他为什么要这样?”
      老妇人有点内疚:“她手脚被绑住,身子撞得门窗砰砰响,我们都听不下去,去劝她男人,可她男人骂她不守妇道,还怀疑海平不是他儿子,说她在外面偷人,她不吭声,只是哭,我们猜想应该是真的,不好再劝了。”
      闹了几天,打骂的动静小了。顾细柳约莫是服软了,男人解开了她的绳索,但儿子海平还被锁在柴屋里。顾细柳满脸青紫伤痕,低眉耷眼地在院子里晾晒衣物,还将拖欠了两个月的租金交给了老妇人。
      老妇人想问几句,顾细柳却很回避,连声说还有事要忙,老妇人见她拎了一只硕大的桶,还搭了把手。无人能料到,当夜,顾细柳将桶里的柴油尽数泼到男人身上,纵火烧死了他。
      顾长安呆怔:“既然她存心要杀了他,为什么一定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趁男人熟睡,横下心一刀杀了他,再救出海平,连夜奔逃,可能还有一线生机,是不是?为什么一定要鱼死网破呢,姑姑。顾长安浑身抖得厉害,眼泪大颗砸下,周陵川掰开他紧紧抓着虎头鞋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陪他把夜坐到很深。
      周陵川想,他是明白顾细柳的。她一定无数次想过死,但她不敢。因为她认为这辈子过得辛苦,是在偿还上辈子造的孽,如果没有还完,下辈子还得再受,所以她得咬牙活着。直到那天,她问他:“先生,你相信有来生吗?”
      先生是学问人,读了那么多书,比她有见识多了,先生说没有,那就一定没有。但……万一先生弄错了呢?顾细柳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便是用她能想到的最凶残的方式,杀夫毒子。她以为罪孽如此深重,必定会在阴间受尽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只要不再世为人,就没什么可怕了。
      她的苦,总算到头了。
      周陵川在大雪夜看向身边的顾长安,他苍白着脸,那么单薄,周陵川束手无策,终于伸出双臂,将顾长安用力抱紧,再抱紧些。
      对不起。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会是这样的难过。对不起。

      顾长安怀疑一切,除了人生。
      人生是要自欺欺人才能过下去的。他说:“我不相信姑姑跟人有了私情,如果是我,我舍不得去死。”
      杀人不易,脱罪更难,顾细柳是不想连累他人吧。但周陵川顺着他,点点头:“一定只是你姑父施虐的借口。”
      只想哄着他,让他好起来,仍是那个走在绿草苍苍的山间,烂漫的少年。可是顾长安浑浑噩噩,忽而一整天不说一句话,忽而愤懑起来:“我姑姑那么好,他凭什么往她头上泼脏水?”
      周陵川默然,私心里,他更希望顾细柳当真和谁人有点什么,这样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刻,她心里能够好过一点。
      周陵川原本打算,从齐安郡离开,他们两个就分道扬镳。春试快到了,他要进京,顾长安则返回禾城,带姑姑和海平的骨灰回顾家庄安葬。但顾长安这个样子,周陵川没法放他独行,便跟他商量:“这里离沅京不远了,我带你找陈老伯学画,你先拜个师,回家安置了姑姑和表弟,就再回来。”
      顾长安木讷地随周陵川赴京,周陵川时常故意向他请教雀鸟的名字,想让他多说说话,顾长安认识非常多的雀鸟。时值隆冬,他们常被雨雪困于山野村舍,周陵川拿出纸和笔,推说记不住,请顾长安帮他把雀鸟都画下来。
      周陵川循循善诱,顾长安的情绪一天天好转。有一天落了大雪,周陵川感染了风寒,咳得厉害,顾长安熬了草药给他喝下,自制了几样小工具,外出猎狐,想给他做个暖和的围脖。
      周陵川等了几个时辰,仍不见顾长安回来,着急去寻他,结果遇上了劫匪,劫匪们料定他有同伴,将他的钱财都摸走,还把他绑了起来。
      入夜,顾长安兴高采烈拎着一只雪白的狐回了,远远瞧见这边,登时就慌了,连滚带爬扑过来。
      白狐跑掉了,顾长安丝毫不顾,拼命把兜里的碎银子往劫匪手里塞,求他们放过周陵川。劫匪们把他的刀夺走,往他怀里摸去,他咬着牙,掏出虎头鞋,揪下银铃铛说:“真的,就这些了,就这些了。”
      两人就此逃过一劫,顾长安给周陵川松绑,周陵川歉疚难安,顾长安却来安慰他:“好啦,你没事就好。”说着摸出腰间的箭掂量着,眼里有恨意,“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说什么都要跟他们较量较量。”
      姑姑也曾被人钳制,心如冷灰,而最让顾长安难过的是,姑姑过得不好,可他竟一点儿都不知道。又一想,还好,爹爹也不知道,不然他该多难过。
      那天夜里,顾长安的话总算多了起来,说那匹狐通体雪白,像糯米团子落进了面粉堆里,他追逐了它一整个下午,周陵川望着他手中没了铃铛的虎头鞋:“哎,你有没有想过,它不是遗物,而是失物。”
      顾长安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周陵川信口胡诌,说那一晚,有只小狐狸害怕渡劫,吓得跑丢了鞋子,躲在山坡瑟瑟发抖,顾长安给老龙王倒酒喝,被它偷喝了,顿生胆气。顾长安笑:“它一定渡劫成功了,尝到了酒的甜头,第二天拿它的油纸伞换走了我的酒。”
      周陵川拍拍他:“那就不要再为这双鞋的主人担忧了。”
      顾长安心结顿解,把虎头鞋放在枕边睡着了。周陵川在灯下看他,他是害怕那晚有人葬身虎口吧,就好像二喜一样,他说过,二喜是他为自己找的亲人,这辈子都想亲亲热热走动。
      次日清晨,周陵川把虎头鞋补好,交给顾长安,两人心情松快上路去,沿路帮人写封家书,递个状子,尚可糊口。
      有个老者很感激顾长安帮他箍浴桶,送了他一坛高粱酒,顾长安就着几只春卷下酒,醉眼朦胧瞧一阵虎头鞋:“铃铛是虎头,还大摇大摆穿在脚上,那个小狐狸有点志向。”再瞧一阵周陵川,“你就是它,要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等周陵川回答,顾长安就醉过去了,半夜醒了,喊:“狐狸狐狸,我要喝水。”
      周陵川起身给他倒水,走了几步,停住了。狐狸?狐狸!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这样荒谬绝伦的一个绰号。顾长安咂摸着,把自己逗乐了,笑了半天:“我不管你依不依,反正就是你。”
      周陵川负隅顽抗,某日存心讲了个新故事,说华山有个叫明思远的道士,勤修道篆三十余年,很多人找他拜师求教。华州虎暴,明思远说,老虎有什么可怕的,我去看看!徒子徒孙就跟他去了,刚到山谷口,老虎就来了,众人落荒而逃,惟独思远不怕,闭气存思。
      顾长安迫切想知道下文,周陵川悠然道:“思远俄然为虎所食,其徒明日于谷口相寻,但见松萝及双履耳。”瞥一眼他的虎头鞋,“你这双,说不定是个小神仙的。”
      顾长安气急败坏,晃着虎头鞋:“胡说!他才不是被老虎吃了,是登仙而去,箓上有名了!鞋子是遗蜕,要建个庙供奉起来!”他越说越气,瞪起眼,“这叫尸解,你不懂!你这个狐狸!”
      周陵川莫可奈何地一叹,唉,狐狸。他走开去,顾长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大笑着问:“喂,哪有神仙能穿得下这么小的鞋子?”
      周陵川返身欺近,两指拈起他额前的一绺头发:“为什么是虎头鞋?因为修的是烂漫道啊。有个神仙叫刘海,他常以儿童之身出现,头顶剃光,周围留一圈垂发,后来平常人额上的垂发也叫刘海了,就是你这样。”
      顾长安新奇:“刘海,有意思。”兴致勃勃问,“你将来会不会去修道降妖?”
      他总想一出是一出,周陵川说:“不会。”
      他父亲怎会允许他搞些邪门歪道,这比被人喊作狐狸更为荒谬吧。然而顾长安自顾自乐着:“想象一下,你学了三五十年,穿得很神气,去收服一头狮子,在它额头贴了一道符,上书一个血红大字——”他斜眼看着周陵川,笑够了才说,“乖。”
      周陵川站住了,正色道:“我不信鬼神,也不认为长生有任何意义。”
      “这样啊?”顾长安笑嘻嘻地说,“可我还是认为,你就是那个小狐狸。”
      他把自己松垮垮地扔在椅子里,看上去无赖又快活,周陵川静了一瞬,是也行吧。

      顺宁十四年元月,周陵川和顾长安抵京。他们本来计划先造访陈府,拜师学画,但刚到沅京地界,周家老仆就迎上前:“老夫人日夜盼着你呢,这几日你园子里的腊梅也都开了。”
      周陵川携顾长安先回家一趟,顾长安方知,周陵川口中那个“治学严谨,爱惜名节的老古板”是当朝太傅周天彻。这恬淡的读书人出身名门,可自己呢,一个在棺材上刻寿字的乡下人!顾长安手心冒汗,本能想逃,被周陵川拉住手:“不会耽误太久的,再说,你认个门,以后和我走动也方便。”
      不出半个时辰,到了周府大门。顾长安从马车上跳下来,映入眼帘是一幅楹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周陵川的两个哥哥已等在门前,他和哥哥们说了几句话,正待介绍顾长安时,回转身,那少年竟不见了。
      顾长安落荒而逃。并肩同行大半载,夜深人静想了又想的妄念,暗自在心里攒了又攒的勇气,在门前的楹联前轰然灰飞烟灭。他彻底明了,周陵川身上纯净的读书人气质从何而来,二十年后,他也会长成他父亲那样的人吧,博学,威严,受人尊敬。
      在某个刹那,顾长安想起幼年的一桩小事。那时姑姑还未出嫁,父亲每晚都会讲故事,顾长安睡前脱袜子,在床沿磕一磕,扔到一边,学故事里的人吟一句:“今朝脱去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父亲喝止他,“小孩子怎能讲这种生死无常的鬼话?”
      可是,他何尝说错?只会涂几笔麻雀,连箍桶手艺也没学到家的乡野闲汉,不过是有一日过一日罢了,对于将来,两眼一抹黑。
      顾长安在一间小酒馆劈了大半个月木柴,攒下一点路费,一步一步离开了沅京。他回禾城取出姑姑和海平尸骸的那一日,顺宁帝驾崩,太子永宁继位,次年改年号为云初。
      顾长安回到顾家庄,已是云初元年二月,和周陵川分别一年有余,但无论会试殿试,他都没能听到周陵川高中的消息。
      太傅之子却榜上无名,太傅想必脸上无光吧,他待人待己都很严苛,周陵川在家还待得住吗?顾长安想着,暗笑了自己一回,回了父亲住过的半山木屋,从此不再关心这人世的任何事。

      清明时,顾长安拎了两坛酒到祖坟山祭拜父亲,坟头已青青,他把酒都倒给地下的父亲喝了,在酒香里坐到天黑。他开始懂得,父亲为何会迷上酒。因为人生你总得有个可以去躲一躲的地方。有的人找到了酒,有些人为自己找的是烟叶子,琴棋书画,赌,美色……诸如此类。
      顾长安归来顾家庄的时候,父亲顾添福就已经不在了,具体是哪天过世的,已不可考。除夕那天,秀叔想着顾长安没有回来,顾添福要孤零零过年了,特地多做了几道菜,上山喊他一起吃年夜饭,但木屋里没人,秀叔就寻到祖坟山去,却一眼看到起了四座新坟。
      顾添福躺在棺材里,已死去多时,棺材里有几坛喝光了的酒。秀叔疑心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躺进去了,甚至不忘把棺材盖合上,他喊来秀婶合力把土培上,让顾添福入土为安。
      顾添福墓穴的左侧,依次是顾细柳和海平的衣冠冢,顾添福自己没立碑,但为他俩都立了。海平的小棺材里,有好几件小玩具,一看就是顾添福亲手做的,但他没见过海平,没能送出。
      千辛万苦,想瞒住姑姑的死讯,但这样大的事,又怎么瞒得住?顾长安看着第四座坟,犹豫着问:“是我的吗?”
      他是过继子,本姓张,父亲肯不肯让他葬进顾家的祖坟,他实在没有把握。秀叔和秀婶对视一眼,长叹道:“你长大了,我们也不瞒你了。这座坟应当是你爹爹为真正的顾添福修的,里面有个瓷罐子,想必是骨灰。”
      秀叔和顾添福是儿时玩伴,多年后,顾长安的父亲回到顾家庄,秀叔就已认出,这个人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顾添福,尽管他们确实有几分相似。
      不光是秀叔秀婶,不少村人都陆陆续续也发觉了,但没人拆穿。秀叔说:“他是个勤力人,待瞎眼老娘很孝顺,平日话语也不多,你姑姑不点破,我们这些当邻居的,又何必多此一举?”
      有些事,糊涂也有糊涂的好。众人都猜,真正的顾添福可能早就死了,这男人为了避祸,顶了他的身份,顺势也担下了本该属于他的责任。他们拆穿他,毫无好处,若心照不宣,默认他就是顾添福,就算他身上真的背了什么罪案,将来官府追究,他们都能推得一干二净。
      顾长安在顾添福的坟前守了一夜,过往岁月里所有的蛛丝马迹拼拼凑凑,他想他洞悉了一桩隐情。姑父口口声声称姑姑有私情,姑姑不曾辩驳,却也不曾投奔,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哥哥。
      遥想当初,皇帝大赦天下,父亲从牢狱出来,但家人早已死散,他已举目无亲,便惦念起狱友顾添福的心愿,来到顾家庄,替他探望他的亲人。
      在狱中,顾添福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们长得像,又谈得来,见者无不以为是两兄弟,他也乐得有这么一位亲厚的手足。可惜顾添福身体不好,没能捱到出狱,临终前一直在念叨着老母和妹妹,他答应顾添福,若有天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去看看她们。
      是个有阳光的午后,他辗转来到顾家庄。隔着篱笆小院,他望见盲眼的老妇人在摸索着晒笋干,迟疑着要不要瞒下顾添福的死讯,老妇人听到响动,颤巍巍地摸过来,他咳嗽了一声,老妇人立刻就愣了,然后,她哭了。
      她喊他:“儿啊——”双手颤抖着摸他的眉毛,摸他的面颊,哽咽了,“瘦了。”但摸到他的胡茬,却笑了,“我儿的胡子修得真好。”
      对着那样一双空洞干涸的眼睛,他开不了口。后来,就不再有澄清的机会。他抱住老妇人,沙哑地说:“娘,我回来了。”
      这一生,已没有福分见着自家母亲七十岁的模样了,他抚着老妇人瘦骨嶙峋的脊背,轻声说:“娘,我再也不走了。”
      老妇人抖索着,哭哭笑笑:“我儿这一口官话,有派头。”
      顾长安怀疑祖母没多久就认出归人并非她的儿子了,他印象中,祖母待他父亲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客气,但何苦说破?说破了,谁来给她养老呢。
      错把他乡当故乡,当村人也都把他当成顾添福来相处的时候,在外给人帮了两年工的顾细柳回乡了。她攒了些嫁妆钱,接下来,该为自己选一门亲事了。
      顾细柳一进村就听说顾添福回来了,急匆匆跑进门,连声喊:“哥!哥!”灶房里走出的却是陌生人。
      陌生人紧张地看了瞎眼老娘一眼,捂住顾细柳的嘴,借口说要去摘些小菜,把她拽到了菜园子里,原原本本和盘而出。顾细柳含泪看他,理应说了很多感谢吧,顾长安用袖子潦草地擦一把眼泪,森凉的命运,让他父亲和顾细柳这一生一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哪怕在相处中,他们情愫暗生,顾细柳却只能远走,另嫁他人。
      逃避加剧了思念,祖母的死本是一次转机,他们终可放下顾忌,携手隐于半山,却被姑父识破。姑姑本想回禾城,带海平回顾家庄,一家人踏踏实实在一起,姑父却囚禁了母子俩。
      两败俱伤地活着,或是同归于尽,顾细柳选了后者,顾长安的父亲等不到她了。他原本给她准备了礼物,顾长安在父亲给顾细柳修的衣冠冢里,看到一支非常美的凤凰簪,光华夺目,雕工极尽妍丽,隆重得不似凡物。
      小时候,顾长安跟着父亲学箍桶,缠着他问这问那:“为什么要把箍说成收?”
      父亲看着对面的山坳,似在回忆往事:“有个人跟我说,收让人感觉踏实。”
      顾长安笑了:“也不见得,我要是个妖怪,收这个说法,让我特别不踏实。”
      父亲愣了愣,摸了摸他的头。这是他对顾长安少有的亲昵举动,顾长安总记得。父亲又说:“那个人还说,只要有人为他收尸,死也不可怕。”
      那个人是真正的顾添福吧,可他是自己为自己收的尸。顾长安把凤凰簪放在姑姑的骨灰罐边,好好地葬下了,坟上的土用铁锹夯实。姑姑和父亲,分别被收在一只瓷罐子和一口棺材里,会感到踏实吗?在死后,他们终于共眠,在青山之间。
      回忆里,顾长安问过一个人:“你相信有来生吗?”那人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我信。”顾长安扛着铁锹想,可是周陵川,我不信。但我现在愿意去信,父亲许给顾细柳这样不凡的信物,他们来生定能凭此相认。

      顾长安在木屋前种了几株竹子,竹子不大好种,花费他很多时间,但是下雨天,竹叶纷纷而落,他在檐下听雨,觉得一切都很值得。
      书桌上,搁了一摞经年未寄的旧书信,其实,他没有什么话一定要跟谁说,左右不过是山中岁月。雨把信笺打湿了就打湿了,他不去管,渐渐连信也不写了,倒是有耐心走几里路,去看望悬崖边的一棵柿子树。不知是何人种下,从没管过,却年年挂果,村人分着吃一大半,雀鸟啄一小半。
      顾长安以前跟周陵川说过,将来要砌个阔大的宅子,要有庭院,要种柿树和石榴,他一向喜欢鲜艳的果子。石榴多汁,磕一只能消磨半刻时光;柿树肥硕,最适合老人孩子吃,但都要留一些在枝头,到了冬天,白雪压枝,远看像一盏盏灯笼,交相辉映,温暖明亮。
      “柿子忍到这时再吃才是享受,扒了皮,沁人的凉,沙沙的有冰渣,比井水镇的西瓜还好吃。”顾长安拍拍胸脯,“我很会爬树,跃上枝头,你想吃几个就几个。”
      周陵川笑着拱手为礼:“有劳有劳。”
      自二喜出事,顾家庄的人都嫌山上不安全,全都搬到山脚住。整座山已空无一人,尽归顾长安,他原可漫山遍野种果树,但只种了竹子就罢了手。
      顾长安回顾家庄那天,秀叔秀婶很惊讶,都没想到他还会回来,顾长安苦笑,想起临走前,父亲喊住他,但迟疑片刻,挥了挥手:“去吧。”他不解父亲何意,而今才明白,父亲是当成最后一面在为他送行。
      他想逃离父亲,去看一看另一个人间,但自以为隐秘的想法,竟是众所周知,他父亲自然看出来了,而且是盼着他走吧。
      他走了,父亲就不必再力不从心地跟人世周旋了,静悄悄死在青草漫溯处,坟边开满云海一样的花。
      秀婶看出顾长安难过,劝慰道:“一个想明白的人要去死,别人拦不住。”
      顾长安回来的头两年,有人找到山上来,请他帮忙收一收桶,他知道秀婶担心他,想让他能有点收入,可他父亲并不是顾添福,箍桶手艺不行,传给他,自然更差,他拒了。
      此后又有人找来,顾长安索性跟秀婶说:“我爹留给我的枣树,有些陆续挂果了,我饿不死。”
      秀婶默了半刻:“你总算相信你爹疼你。”
      枣树丰收,不少村人都上山找顾长安买,他便明白了,父亲没能传给他什么手艺,却安排了他的未来。枣树粗放好养,枣子是穷人进补的恩物,不愁卖,以物换物也很轻易。顾长安扭开脸去,落下泪来。

      云初四年,秀叔病倒了,他的病来得急,大夫来瞧了,说该准备后事了。秀婶的大女儿嫁得远,小儿子旺生还小,她上山来找顾长安,顾长安砍了一棵香椿树,给秀叔打制棺木。
      秀叔已是弥留,迷迷糊糊的,把顾长安当成了顾添福,拽着他的手说:“添福,你回了?”还连声催促秀婶去倒杯热水给顾添福暖暖手,秀婶捂嘴哭,秀叔自言自语地讲起了少年时的情景。
      顾添福很小就发愿,要当个出色的箍桶匠,还一五一十分析,人啊,总是要洗澡的,所以他总有生意做。秀叔故意说,我看未必,你的大浴桶是富贵玩意儿,有的地方也没那么讲究。
      顾长安没出声,很想知道那个顾添福会是怎样一个人,秀叔断断续续又说:“添福啊,还是我对,你洗得再干净,将来也是要躺到土里,变成灰,身上那些灰啊,再也不用洗了。”
      顾长安扭头看堂屋里的棺材,秀叔忽地又认出他了:“你爹爹对活着好像没多大兴头,我这辈子活得也不太好,可我还想活着。”
      秀婶和旺生嚎啕起来,顾长安轻轻抹下了秀叔的眼帘,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操办他全部后事。就这样,他回到了红尘里。
      小贩殷勤,递上香烛锡箔,还给顾长安介绍相熟的书生:“写挽联找他最好,他一笔好字,人见人夸!不过你要报我的名字,不然他没空招呼你。他最近赚疯了,每天起码要画几十幅新科状元的画像!”
      在书生的字画摊上,顾长安和周陵川劈面重逢。他着红袍,面如冠玉,在画中微微地笑着,牡丹花一样明艳,不时有大姑娘小媳妇羞答答放下碎银子,卷走一幅。二十五岁的他,早已成亲了吧,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
      围观的男人们啧啧叹:“你画了好几年,就数他最好卖吧?”
      书生挥毫泼墨:“是画过比他漂亮的小倌儿,没他好卖!”
      众人笑:“那是!光是漂亮也没用,还得看家世!人家可是太傅之子,皇帝跟他称兄道弟!”
      顾长安看着周陵川,往事如潮水涌上心头。暮色四合,人群渐散了,他凑到书生跟前,说想拜到门下学画,书生收拾着纸张,谢绝了:“托新科状元的福,我总算攒够了盘缠,想上沅京考考看。”
      顾长安办完了秀叔后事,向秀婶辞行:“从前我跟着爹爹打棺材,他说,人啊,有棵树木靠一靠,就是休息了。秀叔和我爹爹是歇下了,我也该走了。”
      秀婶听闻顾长安要远行,反而高兴了,她说顾长安这几年状如孤魂野鬼,本想给他说门亲事,他兴许就好了,但姑娘家的父母都回绝了,说顾长安看着就不喜庆,哪怕他有十亩枣园,也要掂量掂量。顾长安笑了:“孤魂野鬼?可我以为自己是占山为王啊。”
      周陵川是不会去修道的,既不来渡顾长安,也不来收他,所以顾长安占山为王,惟我独尊。但时至今日,他会想,人生在世,那么多心愿都落了空,总要成全自己一回吧,他要去学画。
      在很久很久以前,顾长安就想学画,那时他还被唤作张四娃,就很喜爱绘画了,将来要画哪些都说得头头是道的,别人听了就笑,他懂些事了就不说,放在心里面攒着。一晃,竟攒了这么多年。

      月亮照在落雪的山岗,顾长安背了简单的行李,告别秀婶和顾家庄。他早已不再执着于虎头鞋的主人是谁,但仍揣在胸口,伴他前行。故人旧事已是生命里的悬案,无从追问,没有答案。
      途经皖南,顾长安碰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他喊住一个伙头:“我看你们有几只桶漏水,我来收一收。”
      伙头感激,等他忙完,端来一碗蜜糖水给他,出乎意料可口。伙头很遗憾,养蜂小子是愚民,别人都军爷长军爷短的,尊敬有加,可那小子把棋盘一摆,你赢了,他请你喝三大碗,输了,一个铜板都不少,还振振有词:“是你技不如人,凭什么压我的价?”
      伙头说:“就凭我们保家卫国!”
      小子胆大包天:“保家卫国,就要欺负我这种草民吗?”
      伙头一呆:“没有国,哪来家?没有家,你吃什么?”
      小子指了指四野的花:“我四海为家,靠天吃饭。”
      伙头被气着,非说服他不可:“战事来了,粥都喝不上,谁买你的蜜糖?”
      小子从蜂箱跳下来,不屑一顾:“军爷,别把天下人都想得跟你一样穷好吗?”
      这小子是妙人啊,顾长安搓搓手,决定去会会他,论下棋,他倒也会几招。
      田野开满紫云英,还隔得远,便望见有谁四仰八叉地睡在花田里,还揪了一片巨大的芭蕉叶盖住脸。顾长安快步走近,小子睡得香喷喷的,他走到他脚边,小子都没醒。
      旷野寂寂,好风如水,顾长安被养蜂小子感染,也寻了一块地方,倒头就睡。
      幼年在村庄后山跟二喜捉迷藏,躲在草垛直至睡着,跟眼下也差不多,似乎一觉醒来,还能是七岁孩童,父亲和他制一只浴桶,空气中满是刨花香,还有姑姑酿的酒香。
      有人声喧哗:“嘿,我就不信了,再来!”
      顾长安惊醒,抬眼一望,是养蜂小子在说话,是个秀美标致的少年郎,大马金刀地坐在田埂,左手娴熟地转着一只青杏:“我保证是最后一盘!”
      对坐的男子一身戎装,顾长安走过去观战,随意望了望,男子朗眉星目,看装束是将军,但气度很好,像谁家公子,在莺飞草长的春日,拎一坛好酒,踏青会友。
      养蜂小子嫌热,把袖子卷起来还不够,单手解着领口的扣子,将军漫不经心地落下一粒子,嘴角一抹笑意:“你又输啦。”
      养蜂小子懊恼:“哎!该死!”
      蜜糖水舀进酒壶,满满当当,将军掂了掂,笑如春风:“明天再来喝。”
      “你!”养蜂小子气结,将军星眸一闪,施施然离去,“小姐,承让了。”
      顾长安诧异看向养蜂小子,养蜂小子瞪他:“穿成这样行走江湖才方便。”
      这男装少女衣袖半挽,趿一双草鞋,散散漫漫的样子,真好看。顾长安侧头去看将军,满天云霞下,他款步而行,意态闲雅,令他心有惊动,所谓贵人,大约如此这般,初遇时的周陵川,也给过他相似的感受。
      养蜂小子收回注视将军的目光,转回顾长安:“下吗?”
      顾长安说:“刚才你走错了两步,你看……”
      顾长安将自己和人对弈的杀手锏统统传授给秦小茶,秦小茶眉飞色舞:“四蛇五虎玩过吗,我也教你两招厉害的!”
      顾长安和秦小茶一见如故,但战事吃紧,军队添了些粮草,顾长安帮着多制些弓箭,忙了好几天,才又去找秦小茶。
      皖南的花快谢了,秦小茶要带着她的蜂箱,去往淮北。身为养蜂人,她一年四季都在追赶花期,顾长安将一副棋盘送给她:“抽空打制的,好几种走法都能用。”
      秦小茶开心:“这回想喝哪种蜜?”
      顾长安笑:“等我把棋子儿弄好再说,我要喝个痛快。”
      秦小茶倚在蜂箱上,顿了一顿:“下午他来找我,让我往沅京方向走,等战事结束,我们也该会合了。”
      将军和秦小茶,一对璧人。顾长安听懂了:“那我要讨杯喜酒喝。”
      秦小茶烦躁:“我还没想好。”
      她神情焦虑,顾长安像在看自身,霎时思潮翻涌,不可断绝。那晚惊遇狼群,滚下山坡,就着周陵川的手爬起时,心头雷电般震颤,一凉,继而一恸,最后是一躁——命运给我的人,就在这里。可是,怎么可以?
      顾长安看进秦小茶的眼睛里:“为什么?”
      秦小茶简单地说:“跟他在一起,就不能过现在这样的日子,可我担心另一种生活会让我不自在。”
      “心有牵挂,无论身处何地,都不会太自在。”顾长安坐在草地上,把头靠在蜂箱,突然非常非常想和秦小茶讲起周陵川,诉说最开始是怎样一个冷雨夜,在艰难的际遇里,曾经有个人,给予过他怎样的宽慰和维护。
      良久,秦小茶仰起脸,对着苍茫云端,轻声说:“你放心,我明白。”
      “不要像我,我没有办法。”顾长安在星空下拥抱秦小茶,“他世代书香,家风谨严,该有锦绣前程,我任何非分之想,都是对他的冒犯。”
      秦小茶伏在顾长安的胸口,更加烦躁:“可他,是当今天子。”
      顾长安震动,他是听说过,鸠州蛮乱,几大重臣联名上奏,皇帝路永宁不得不御驾亲征,谁知竟能被他碰到。
      连老百姓都知道,皇帝登基五载有余,大位仍坐得不稳当。他父亲原先只是藩王,鸿和皇帝路恒昀遇刺身亡,路飞才回京继位,妻妾们都号称舍不得跟他分开,带着子女一起跟来了沅京。路永宁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皇位,弟弟们都不服气,明里暗里频频生事。
      一入宫门深如海,秦小茶的顾虑在所难免,顾长安不知如何劝她,她半晌说:“兹事体大,我要沉思一下。”但第二天黄昏,她就来向顾长安道别了,顾长安问,“去哪里?”
      秦小茶笑吟吟:“往西。”
      皖南以西,是沅京的方向。顾长安抱了抱她:“你沉思得还真快。”
      秦小茶笑起来,眼睛弯弯:“可见我是轻率之人。”
      顾长安脸贴一贴秦小茶的头发,松开她。皇后在两年前就去世了,将来,秦小茶会是新的正宫娘娘吧,会戴上精美的凤凰簪吗?
      秦小茶伸过手指,在顾长安的眉毛上从左至右划过去,悠悠道:“因为,我不想有你这样一双魂不守舍的眼睛。”
      她决意顺从自己的心,亲自看看另一种生活会是怎样。月光下,她赶着装满蜂箱的马车独行,冷不防回过头来,对顾长安洒然一笑:“人生得意须尽欢,破烂摊子以后管。就这样。”
      万里江河,有缘再会。

      云初六年春,皇帝路永宁迎娶了民女秦小茶,封为才人。京郊陈府里,顾长安给恩师陈老爷子磨墨,说起和秦小茶的渊源,那个春天很短暂,但她下决心很快。陈老爷子就笑,他说聪明人往往就是这样,懂得人生苦短,时不我待。
      顾长安曾经在军队待了半年多,忙些后勤辎重,闲时跟着王四五学画。王四五入伍前在字画店帮工,能画门神花鸟,被邻人的炮竹炸伤了一根手指,没法再作画,遂参军当挑夫,虽然不能画了,但能给顾长安教些基本功。
      仗打完了,王四五留在驻地,给人当了上门女婿,做点板材小买卖。顾长安前往沅京,元旦前夕到了京郊,摸去陈府门口。
      陈老爷子德高望重,没有周陵川荐举,又如何能贸然闯入?顾长安买了几样点心过来,跟守门人攀谈,对方答应陈府招收杂役就知会他。
      傍晚时分,几个小厮在门前挂起了花灯。花灯的图案都极美,硕大的青鸾,朱雀,鸿鹄……都是上古神话里的灵鸟,顾长安长久驻足,欢喜赞叹,忍到入夜攀上院墙,身影隐在花枝间,摘下一盏花灯托在掌心细看,想尝试着临摹,却蓦地看到青鸾的尾羽上有小小的徽记,是“常”字。
      父亲放在姑姑衣冠冢的凤凰簪也有这个徽记,顾长安陷入回忆,一时失察,被更夫发现,向府里的守卫示了警。
      清晨,被囚于柴房的顾长安苦求守卫,给陈老爷子递来一幅小画。陈老爷子被仆妇伺候着用早餐,盯住这幅凤凰簪看了半天,命人把顾长安带来。
      顾长安用凤凰簪对陈老爷子表明自己有绘画功底,只是好画之人,绝无行窃之意,陈老爷子却亲手给他解开绑缚,急声问:“你是玉山什么人?”
      常玉山,宝成斋第十一代传人,常家世代雕琢玉器,技艺杰出,北辰年间,神宗路长河御封当时的宝成斋主为琢玉侯,皇室的金玉银饰自此都交由常家设计雕琢。
      常玉山是长子,承袭了侯位,他擅花鸟,陈老爷子长于山水,两人互相仰慕,结为忘年交。
      明诚八年,皇帝吩咐常玉山雕琢一支凤凰簪,当成他和皇后相识十年的礼物。常玉山深感压力,在大内文渊阁里查阅了诸多古籍,参考上古神话的描述,画下数幅凤凰图,还时时到陈府跟陈老爷子探讨。陈老爷子花灯上的青鸾朱雀,便是由常玉山那时候的手稿印制而成。
      不曾想,凤凰图案还未正式确定,明诚帝就崩逝了,皇后殉节追随。史书称,太子禅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守陵,但更多人都坚信,是路恒昀逼宫篡位,否则他即位以后,为何始终拿不出传国玉玺?
      明诚帝待常玉山友善,他逝后,常玉山情绪低落,来找陈老爷子喝过几次酒,拍着桌子骂新皇帝路恒昀残暴。
      路恒昀上位即诛杀了明诚帝重用的数名臣子,且在民间布下无数暗探,谁敢妄议他承国不正,一概剐于市,被杀的重臣里有几人是陈老爷子的门生,若非陈老爷子早早退隐,后果也难料。他痛心地和常玉山碰杯,殷殷劝他:“这些话,在我这儿说说就算了,谨记,谨记。”
      那段时日,沅京风声鹤唳,逼人窒息,陈老爷子携家眷离京,赴江南小居,重回京城却找不到常玉山了。
      陈老爷子担心常玉山因言获罪,派人到常府询问,常府却闭门谢客。陈老爷子察觉到常府已在皇帝的监控之中,过了几日,常玉山的叔父才悄然托人送信,称皇帝路恒昀将常玉山软禁于禁宫,密令他琢制一只传国玉玺。
      顾长安捧着自己画的凤凰簪,双手颤栗,父亲说过:“这辈子想亲眼见一见真正的玉玺。”他以为,父亲是顾添福,主家德王谋位不成,他亦心有不甘,要到今时今日,他才知道,他的父亲是常玉山,御封的琢玉侯。
      父亲想见玉玺,是想知道欠缺何在,为何数易其稿,仍一筹莫展?皇帝路恒昀给了他许久时间,但终究失去耐心,找了借口,将常府上下满门抄斩,是为灭口。
      常玉山幽居于深宫,阴黑湿冷,眼力不济了,路恒昀留之无益,但又怜其技艺,将他关押于大牢,还瞒下常府灭门的消息,逼得常玉山以亲族性命为念,对玉玺一事守口如瓶。
      当年,陈老爷子以为常玉山被暗杀,悄悄为他修了衣冠冢,还在坟前烧了自己几幅山水图。常玉山生而被囚居,陈老爷子希望他死后能纵情山水,可常玉山竟活到了出狱那一天。
      然而,常家所有的亲人竟都不在了。顾长安描述了他父亲的种种,陈老爷子老泪纵横。顾细柳或是常玉山万念俱灰之际,遇见的一丝暖意,却消散得那般惨烈。顾长安亦觉惨痛,他识得的父亲,沉郁,萧索,而十数年前,跟陈老爷子结交的琢玉侯,运刀如风,大笑阔朗。
      既然是故人之子,陈老爷子欣然收了顾长安为弟子,还请了玉匠教他雕功。玉匠是常玉山收过的学徒,在沅京已小有名气,顾长安赧然:“可我只是他的过继子……”
      不是亲生子,岂能妄想继承他的衣钵?陈老爷子拍拍顾长安的手背:“他是玉字辈,他的儿子,是安字辈。”
      顾长安到顾家时还小,但很乖觉,常玉山伐木,他跑去打下手,常玉山挑了木材,给他打了一只小板凳,凳面的一角,刻了小小的安字。常玉山说:“这是你的安字。”
      顾长安折根树枝,在沙地上一遍遍学着写,到现在,安还是他写得最好的一个字。
      顾长安哭了。长久以来,他总以为父亲不疼他,待他冷淡,竟不是这样。父亲对他漠视,是想对自己心狠吧,没了牵挂,他随时就能去死了,却留下顾长安在人世追悔莫及,痛哭失声。
      周陵川说:“不要以为你父亲不在意你。”顾长安只当是劝慰,可这竟是真的,他突然很想再见周陵川一面,在他们分开多年,音讯全无之后。
      可是,已经忍了这么久,咬一咬牙,还能再继续忍下去吧。
      顾长安进了一趟城,依照从前和秦小茶的约定,在一间糕饼店留了信,他想和她说说话。苍茫世间,只得秦小茶一人,让他敢于将周陵川这个名字宣之于口,且不必再细说从头。

      半个月后,顾长安才和秦小茶见上面。
      云初帝到京西围猎,秦小茶托病未去,扮成宦官溜出宫,顾长安一慌:“你是不是不受宠?”
      若是宠冠六宫,少说能当个贵妃吧,何至于只是才人?外出时身边连个宫女都没有,更别提精悍护卫了。秦小茶笑骂顾长安想多了,对她来说,自得其乐的小天地,远胜于兴师动众的大阵仗,她在禁宫学会了不少御膳,还找禁军教头学了几招功夫,更何况朝臣们大多好棋,她缠着人和她对弈,棋艺突飞猛进,云初帝路永宁已不再是她对手。
      顾长安呆住了:“你在宫中玩得恣意,会不会有闲话对你不利?”
      秦小茶笑:“不会,因为永宁一有空就过来喝茶,在一旁观棋。”
      顾长安这才略安心,但对秦小茶只是才人耿耿于怀,秦小茶宽他的心,皇帝是想封她为皇后,但她不愿他身陷险境。
      皇帝路永宁的大位坐得不牢,所幸他的岳父苏枕藉在朝中势力深植,为他力撑大局。路永宁御驾亲征,而宫中未乱,苏枕藉和其党羽亦是功不可没。
      苏枕藉的女儿是皇帝的发妻,曾经的皇后,她病逝后,皇帝的后宫无主,苏枕藉盯得颇紧,绝不肯看到再有任何女人坐镇中宫,诞下皇子,从而威胁到他外孙——太子路之南的储君之位。
      禁宫凶险,顾长安亦有耳闻:“一旦有风吹草动你就跑,可不能像昭睿皇后那般傻,早已失宠,却还是在皇帝被刺后,殉情相随。”
      秦小茶低叹:“不见得是傻,有的人懒得再活罢了。”
      顾长安不禁鼻子一酸,他小时候,常玉山拿着铁丝,为他示范箍桶的手法,说桶的筋骨就在这几根铁丝上,要绑紧些。他后来想,姑姑就是他父亲活在这世上的筋骨吧,被抽走了,父亲便成散了架的桶一般,四壁漏水,像无法止住的眼泪。
      秦小茶拍着他的手背,安慰说:“有我在,你就能帮你爹爹亲眼看看玉玺了。等永宁祭天时,我来安排。”
      顾长安感动,秦小茶打量着他,嗔怪:“还是那样一双眼睛。哎,我问过那位的近况了……”
      顾长安连忙摆手,他不敢知道。他是想对秦小茶诉说周陵川,但真正见到面,还是怯了。周陵川过得是好是歹,是风是雨,他一个字儿也听不得。不听,他尚可维持一个好端端的人形;听了,难免情绪崩塌,落个四分五裂的下场,他不想。
      秦小茶不勉强,和顾长安支开棋盘,杀了几局,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些宫中掌故,直至月亮升起。
      月光总令顾长安错觉仍在孩提时,他再贪玩,天一黑就回家,免得姑姑出来寻他。爹爹跟姑姑开玩笑说,在鬼怪看来,人是一粒粒会行走的白米粒,顾长安就问,我这种不白的呢,爹爹说,是没舂好的谷粒,还指着天上星说,神仙们有时候也挺爱窜门,提着灯笼走来走去,顾长安又问:“星星是灯笼,月亮是什么?”
      姑姑说:“是家里那盏灯,总是等着你的。”
      顾长安送秦小茶到宫门,秦小茶回身望他:“你明明是个爱说笑的人,多惹人喜欢。可是儿时被忽视,让你心虚没底气,长安啊,傻瓜。”
      傻瓜把秦小茶送的令牌勾在指尖,沿着宵禁后的官道,脚步轻快回陈府。可是当晚,他又梦见独居于一个狭小洞穴了,雨水空空,他冷得蜷起来,喝了很多酒,在半梦半醒时分,他听到老虎的咳嗽。
      顾长安病了三日,这些年来,他常常困于这个梦魇,总是挣扎万分才能醒来。秦小茶听了,陪他将虎头鞋埋在苍南山脚下,太..祖问鼎天下之际,苍南山枫树一夜转红,朝野无不视为灵山。
      说来也奇,顾长安从此竟真的不再梦到自己仍身处那年七月十五,暴雨中的池塘。
      这一生如梦似幻,或许,那个被他唤为狐狸的年轻人,也只是一场梦吧。顾长安磨着墨想,那个人一袭轻衫,温润如玉,谁都说他是正人君子,搞不懂那时为什么会喊他狐狸,大约是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
      于是就没留神,把福星的神鹿画成了狐狸,遭到陈老爷子一记暴栗。陈老爷子为人爽朗,喜爱画山水,骆驼和残荷,但逢年过节,乡邻家的对联年画都由他包办。
      陈老爷子年事已高,顾长安舍不得他太累,帮着画福禄寿三星,财神和观音菩萨。乡邻来取画,少不了客套几句,顾长安嘿嘿笑,不多言,再嘿嘿嘿笑一通,继续画。
      陈老爷子奇道:“笑得鬼祟,有事瞒我?”
      顾长安拿起手头的画,指着门神的面容,很得意:“他是我以前的邻居秀叔。”再递过另一幅,“我在军队的熟人,是个白案师傅。”
      满天神佛,皆是他所熟悉的凡夫俗子,但是没人发现这一点。陈老爷子一幅幅看完:“神灵活现,我若见了他们,也能一眼认出。”
      此生所遇的好人,一遍遍温习,如影随形,无法遗忘,除了周陵川。顾长安脑中似乎生了一堵墙,每当周陵川的身影即将浮现,那堵墙自会砸下,逼他避开,再也想不下去。
      顾长安想着,这样也好。可是陈老爷子教导他作画没几日,就看出他偏好雀鸟了,笑呵呵从书架上翻出几摞手稿,塞给他:“周家小五的作品,线条和构图都把握得不错,你也看看。他和你一样,素喜画麻雀。”
      顾长安脑中一炸,躲了这样久,终还是躲不过去。周陵川是陈老爷子的爱徒,提到他,陈老爷子颇为愉快,眯上一口酒,一页页为顾长安讲着,画这只朱鹭有多不易,足足在宕山待了月余;画那群云雀呢,正碰到一只老鹰追逐它们,场面惊心动魄。
      顾长安始知分别后,周陵川入了陈老爷子门下学画,无心科考。云初三年冬,他父亲周天彻自觉老迈,病痛缠身,从太傅之位退了下来,没多久卧病在床。
      周陵川回府看望,周天彻和他一席长谈,责备他向来任性妄为,当年不愿家里为他订亲,执意离家云游,眼下学画已几年,作品未有过人之处,可知天分有限,只该作为消遣,生逢斯世,应另有建树。
      周陵川摩挲着一块绘了喜鹊的粗陋木牌,在父亲病床前坐了许久,次年便去应考,以一篇《飞鸟赋》被皇帝钦点为状元。皇帝路永宁尚是太子时,两人就交情甚笃,路永宁想留周陵川在京中任职,他却选了松溪。
      顾长安木木地听着,松溪,是他们遇劫匪之地,他将虎头铃铛奉上,换得周陵川脱身。
      松溪距沅京不过三百余里,匪患却甚为严重,周陵川用了两年时间肃清匪患,募民耕种,平徭赋,郡界百姓过上了丰足的日子。
      皇帝大悦,要调周陵川回京,他谢绝了。陈老爷子听闻周陵川在松溪沉迷于修道,趁他述职离京前,专程问:“想要潜心修长生?”
      周陵川笑:“学生和虚灵道长坐而论道,本是为解惑而去。”
      顾长安缓缓记起,多年前,周陵川说过:“我不认为长生有任何意义。”他不由问陈老爷子,“他心中有何困惑?”
      陈老爷子摇着头:“还是顺宁末年,小五初来拜师,似有心事,夜里常饮酒,愀然不乐,我问起,他只说和一位故人失散,猝然如死亡,令他时有空茫之感,想试试书画是否能为他开解。我想,他和道长相交,或也是同理。”
      顾长安默默坐了一阵:“我也不认为长生有任何意义,像行走在无人之境,多么寂寥。”
      陈老爷子笑着看他:“人的一生中,孤独是很普遍的事啊。”
      顾长安无言,翻看周陵川的《雀鸟集》,禁不住问:“他的困惑都解开了吗?”
      陈老爷子说:“他说已然消解了,只是变得愿意相信举头三尺当真有神明,我们的祈愿他们都能听见。”
      顾长安想想自己有什么祈愿,想了一宿,脑中空空,只好拿起画笔,将父亲送给姑姑的那支凤凰簪细致地画上一遍,想打造出来送给秦小茶。纵然她当不成皇后,他也希望她的行头能把别人都比下去。
      入秋,秦小茶封妃,顾长安送出了凤凰簪。秦小茶一开心,没藏住实话:“哎,那位被永宁强行调回京城了,原先的吕老儿病得厉害,京兆尹的位子该换成自己人了。”
      顾长安转开话题:“你能不能当到皇后?”
      秦小茶反问:“为什么一定要当到皇后?”
      顾长安说:“那样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秦小茶摸摸他头:“当皇后了,伺候我的人会比现在多好几倍,耳目也多了,如果有天反悔,想从宫里跑路,就有点麻烦。”
      顾长安认真看秦小茶:“哪天感到不自在了,想跑了,我来接应你。”
      秦小茶跟他击掌:“那你可要在外面好好待着,让我随时能找到你。”

      云初七年春,太子的外公苏枕藉联合数名重臣上书,以沅京地界累月干旱为由,请求皇帝废除秦小茶贵妃封号。
      皇帝置之不理,民间议论却甚嚣尘上,神棍巫师个个宣称,上一场雨发生在云初六年夏,可秦小茶封妃后,滴雨未降,可见确是祸国妖姬引发上苍震怒。更有甚者,在京中多处布下法阵,要替天行道,降服妖姬,以血祭天。
      呼声越来越烈,皇帝命一众大臣彻查谣言,众人却忌惮苏枕藉,敷衍了事,惟新任京兆尹周陵川究办了若干造谣生事者,强硬称要一查到底。陈老爷子很忧心,去劝了几次,周陵川淡然告诉恩师,太.子..党由苏枕藉这种人把持,于国于民都绝非好事,而将权柄之争引向一位无辜女子,更令人生厌。
      陈老爷子还想再劝,周陵川对他讲了一件旧事,那年他尚在禾城游历,识得顾姓妇人,她不堪夫婿暴虐,一怒杀之,其罪当惩,然其情可悯。
      陈老爷子回府跟顾长安感叹:“男人越是不占理,就越是穷凶极恶,把怒火烧到女人身上。”
      顾长安抱着酒坛子,在水边的亭子醉了一夜。第二日,他带了些银子,到武馆物色一队精干拳师,请他们暗中保卫京兆尹周大人的安全,拳师却笑,说周大人是圣上的红人,又是周太傅家的公子,出入必然有大内高手相护,哪轮得着他们这些寻常莽夫。
      顾长安好话说尽,拳师仍不接银子,还问他:“周大人是你什么人?”
      顾长安收起银子走人,拳师在他身后劝他放弃:“若皇帝都保不住他,我们平头百姓保得了吗?”
      皇帝已自顾不暇,何况周陵川?顾长安终究没忍住,去了府衙,想看看周陵川每日出入的地方。上天厚他,周陵川或升堂问案,或到市井视察,总之,从不曾在他到来的那一小段时光里出现过。顾长安安心了,闲了就逛到府衙,靠着石狮子抽点烟叶子,傻笑一阵,在微风里慢慢走回来。
      衙门口那只鼓是鸣冤用的,红漆掉了些,有些残旧了,不够威风,顾长安下次就拎了一桶漆,守到夜里,把它漆得光洁如新。次日特地在阳光下欣赏了一番,很觉满意。他以前是不信有来生的,如今会想,真有下辈子就好了,一定不能还生得这般愚钝,最好是武将,能护着他一点。
      秦小茶接到密信,赶来和顾长安相见。顾长安见她仍是老样子,不受非议影响,放心了些,秦小茶吹声唿哨:“祸国妖姬,听起来是个很美艳的人啊,我当赞美听的。”说着看看天色,“这鬼天气,走,求雨去!”
      大旱数月,民不聊生,连皇族也都已斋戒数日,诚心求祷。秦小茶皱着眉,很伤脑筋:“国师祈雨三天,仍无济于事,永宁头疼得紧,前几日,竟有臣子主动奏请登坛祈告,永宁允了。”
      顾长安好奇:“这人约莫是喜爱观天象吧,这么大的事揽上身,没几分把握可不行。”
      两人边走边谈,很快到了广场。路人听到顾长安所言,插话道:“那可未必,求雨不成,圣上也不会怪他,但肯在关键时刻,挺身为圣上分忧,就已做足了姿态,是个机灵人。”
      顾长安嘀咕:“投机分子真多。”
      秦小茶遥遥一指,笑容玩味:“你看他的阵势,像模像样的,想来不是一般的投机分子,为谋个想要的未来,苦心谋划多年了。”
      苍穹之下,老百姓乌泱泱的跪地祷告,天坛中央,红袍朝官正奏琴问天,身姿飘逸。
      蒙蒙天光里,顾长安也跪下来,秦小茶蹲在他身边说:“若他真有办法,就会入主钦天监,不过……”
      有美一人,在众生之巅。大风澹荡,他的琴声伧然,如杀人的弓,众人的求告声四起,穿云而去。突然,泠泠一响,长弦崩断,惊雷乍然响彻天际,大雨从天而降。
      天地玄黄,群鸟凄厉哀鸣,是谁在遭天雷劫?刹那间,顾长安惊怔站起,茫然四顾,在如潮的欢呼声中,秦小茶凑近他耳畔,大声道:“他说,若求得吉雨,请圣上赐他终生不娶,侍奉于天。”
      漫天风雨,吹起那人的袖子像鹤,他扬手,将琴抛下天坛,径直走向人群中的顾长安:“这样,你还逃吗?”
      万人如海一身藏,半缘修道半缘君。

      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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