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事

　　亲爱，原来原来失去你，我竟然这么这么绝望。可是我要到哪里找回你呢？
　　我不要一个人。
　　我只能死去，可是死去是一种归来。

　　在梵王宫被大火焚毁后的不知多少年月里，我总是一脸苍白地瘫睡在大虺国的黍离宫的马场里，在一片光明的幻觉中，陷入或长或短的睡眠。
　　黍离宫中永远没有黑夜，因为虺国的国王昭明不喜欢黑暗。
　　在每天太阳快落下去的时候，虺王便命人开启淋铃山上的龙珠。
　　龙珠曾是梵王宫的镇宫之宝，可在夜间使方圆六百里之地光明如昼。
　　它不是太阳，可是它拥有太阳的光明，它不炽热，扑火的飞蛾便不会死，予而不夺，是如此盛大的慈悲。它不是月亮，是因为它比月亮更皎洁，也比月亮更残忍，在它的光明之下，所有妖魔们，便无所遁形，所以便又兼具了照魔镜的功能。
　　天地造化，光夺日月，这样的宝物即使是在珠玉堆积的梵王宫也如此不同凡响。
　　可是就是它，引来了梵王宫的大火。
　　我不会忘记那一场辉煌的大火，是传说中的光耀天地照亮来时路归去途。弥天的大火第一次遮掩了龙珠的光芒，梵王宫的琉璃瓦在火光中折射出迷幻的神光，是最后的宝相庄严。
　　在那一个夜里，我相信只有两个人的心是平静的，一个是昭明王，因为他从来没有失措过，无悲无喜便是他的欢喜王。
　　另一个人是我。
　　大火近似于一种象征，在温暖而苍凉的大火之中，有过的不再是有，未来的未必不来，谁说毁灭是残忍的？如果你不曾亲眼看见，你便不知道那场大火是如何美艳着温暖，灼烧般占据每个人所有触觉，就像，就像明阳下绽开的一朵火红的情花，它令人如此陶醉。
　　所以我猜想，魔兵们在屠城后燃起大火，大概是紧握的兵器冻僵了他们的血液，所以他们只是需要一些暖，来对抗杀戮带来的无边的虚无与恐惧，于是我便在心底原谅了他们。

　　想到这里，我的嘴角便约摸透出些许微笑。
　　昭明王便在他用六十四匹神马兽拉曳的战车上问我：韶光，我焚毁了你的宫殿，你本应该悲伤，可是我怎么看到的是你的微笑呢？
　　昭明力图让自己更温情一些，更淡定一些，云淡风轻才是帝王的格调，与仇言欢才显得胸囊天地，于是昭明在誓师讨伐梵王宫那天，便把自己变作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穿上梵国的织女们牵引出的锦衣华服，仿佛这样才能粉饰他恶的来历。
　　可是这一切对于我并不能奏效，因为我看到的仍然是他头上那颗长长的尖尖的独角，虽然他的头盔巧妙地掩饰了这一切，不知道的人乍看过去会以为那犀角只是头盔的尖棱而已，可是我知道那不是。
　　每次看到这只独角，我便知道我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吞食过万千生灵的魔王，我只是无法忽视真相而已，虽然我并不因此鄙视他。

　　我拉了一下马缰，因为我现在的身份是昭明王的御夫，控制一下因为大火而受惊的神马兽是我的份内之事，是我的工作，我得把它做好，我并不是要讨昭明喜欢，只是他既然养着我，我总得做些事情，才不会觉得亏欠，虽然现在他是在焚烧我的故国。
　　那我为什么感觉不到悲伤呢？为什么又会突然微笑？
　　因为无常。
　　我伸出手抚摸着身边寂静流动的浮云，它们像河流一般漫过我们的身体，可是什么也没带走，它们只是一味着虚空。
　　无常？
　　昭明王的妖异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迷惑，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无知。
　　我便知道虽然昭明王天赋过人，也曾请了师傅研读过梵王宫的文册典籍，但是梵王宫博大精深的文化毕竟不能速成，于是对于“无常”这类“艰深”的词总有些把握不准，需要我稍加解释才是。
　　譬如这大火，你可以让它燃起，可以让它灭失，可是你不能恢复它已经烧毁的东西，也无法让它一直燃烧，更不能确定它焚烧的轨迹，每一朵火苗伸展的方向和曲线，这便是无常，对了，需要我解释什么是轨迹和曲线么？
　　我很耐心地对昭明王解释，就像是和一个老朋友在聊天。
　　不用了。噫，照你这样说，尨，你的父王，他不是风月大陆上最强大的，我也不是，这无常才是，对么？
　　昭明王的聪慧超出我的预想，难怪他能击败三山六洞诸魔，成为风月大陆上新一代帝魔尊。
　　我微微点头，不再言语，只是看那仍然在噼啪作响的大火，像极了一个中邪女子不能自已的狂舞，不怕喊破了玉津喉，不怕扭断了杨柳腰，不怕踩折了生莲足，只因为这火在，温暖在，光明在，你在，我在。
　　这如此妖娆的幻境，一千年也未必会有一次，我怎么能错过？

　　昭明王突然伸过他的权杖放到我的脸颊，调整我的视线，让我只能看到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这是他第一次对我作出无礼的举动，于是我知道他并不相信。
　　或许现在我不能战胜无常，但是不久之后就可以。
　　帝魔尊额上的第三目闪烁出微光，俯瞰着在大火中拾拣珠宝的小妖，俯瞰着在大火中逐渐乌有的梵王宫，俯瞰着已经被他踩在脚下的无限江山，呼啸的大风吹起他象征着死亡的黑色战袍海浪般汹涌起伏。
　　他只是微微一笑。

　　我便回复沉默。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风月大陆上曾经流传着一个传说：龙珠是上古天神遗落在三界之间的圣物，得龙珠着得天下，如果有魔王能吞下龙珠，便可以拥有天地之间最强大的法力，成为天地之间的主宰。

　　你难道不信？昭明王压抑住暗涌的怒火，淡淡问着。
　　你难道未曾看见，如果龙珠的传说果然是真，你怎么会击败尨，我的父王？梵国又如何会灭？这场大火又怎么会有？我讥诮地说。

　　尨被我击败，那是因为他悟性不够高，并不是龙珠的错，在做蠢事时总会怪工具不好，我知道你们人类的天性。昭明高傲地说。
　　是么？其实答案并不遥远。

　　当魔兵们第五次来报告无法移动龙珠分毫时，昭明才诡诈地向我一笑，然后站起身来。
　　他的双臂伸向空中，口中念念有词，然后他便变得高大起来，在刹那之间从一个英俊儒雅的男子变回面目狰狞的魔王。
　　他站在天地之间，仿佛头顶着天，脚踩着地，他面若厉鬼，眼如魔铃，现出最原本的独角兽模样，一抬脚踩塌了梵王宫的断壁残垣，然后伸手将龙珠取在手中，足堪一握。
　　帝魔尊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化作轰隆隆的雷声，山河失色，整个大地在他的笑声中颤动，我在一片目盲中听不到任何声音，内心一片寂静。
　　昭明的兽发刺穿了头盔，那头盔便像鸡蛋壳一般裂碎了下来，他身上的黄金甲也纷纷坠落下来，像下了一场丰盛的黄金雨。
　　帝魔尊在大笑之中张开了血盆大口，将龙珠抛向空中，然后仰头接住，仍然大笑着。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见过的最为不可一世的表情，毁灭一切的豪情，唯我独尊。
　　龙珠滚到昭明的腹中，天地间便为之一黯，那场大火也快到了尽头，四处凌飞的灰烬夹带着刺鼻的呛味，便让人无端觉得落漠，是华筵将尽的狼籍。
　　于是我只能看着嚣张的昭明，才能感觉到稍许安慰。
　　可是龙珠甫一下肚，昭明的面上便现出痛苦的神色，不过片刻，昭明便出一声霹雳般的巨吼，张口吐出了龙珠。
　　随即又吐出一幕血雨，明若素月的龙珠，嫣红的血，凄美而绝望，明媚着感伤。
　　我的心里终于快意起来，原来昭明也不能吞掉龙珠，这样就好，谁都不要成为完美，才好。我承认我很自私。

　　昭明从云端里收了元身，滚了一滚变回凡人的模样，只是没有盔甲的装饰，便多少有些狼狈模样，而且他才巨痛之中拗折了自己的独角一隅，便又丑陋一分，哪里还有平时的斯文模样，回首看到我的悠然，终于悻悻地走了，离别时哗说了一句话：好，我吞不了它，就把它拿来照明。

　　帝魔尊未能得逞而迁怒于我，没用过多久我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无比残酷。

　　因为恰好与昭明相反，我不喜欢光明，我迷恋阴暗。
　　虽然阴暗之地或者比光明之城更为安全，可是至少在阴暗处被杀害，也会更少丑陋一些，总也好过光明着猥琐。
　　可是这由不得我选择，因为失败者是没有选择，虽然我只是失败者的孽子。

　　自此我的世界一片光明，因为马场之中所有房子都有屋顶，我的没有。
　　当夕阳落山之后，所有神马兽便可以躲进马厩在黑暗中沉睡，只有我一人独自面对着龙珠的圣明，因为强光不能入眠，不能睁开眼睛。
　　我想我的父王尨不会预想到，他最最珍爱的镇宫之宝会有一天成为他的儿子的刑具。
　　当然他不爱我。
　　亲爱的韶光，就让我们在光明之中继续思考无常的涵义，我知道你爱那场大火，我既然不能战胜无常让它一直燃烧，我就给你龙珠的光，直到我吞掉它。
　　昭明最后一次和我见面时这样解释对我的安排，借以显示对我的关怀备至。
　　是的，事实上昭明对我----一个亡了国的王子，已经算是非常客气的了。
　　他每天派人给我送两样食物，一份宫廷玉食，甚至黍离宫里里最珍贵的滴露酒，另一份是给神马吃的草料。
　　我想他是想让我明白，他没有把我当马来养，其实对我还算是不错的，因为他随时可以把给马吃的那一份草料喂给我。
　　锦衣玉食，在梵王宫里的日子也不过如此，我当然得感激昭明王。
　　除了，除了我的屋子没有屋顶之外。
　　当然，既然在马场，我得戴上神马才要戴的络绳辔头，这一定使我变得不人不兽，一定会有点丑，可是这也没什么，除了。
　　除了享用那些玉食美酒有些麻烦而已。
　　可是我已经心满意足呵。
　　直到那天我看到姹女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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