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他

作者:映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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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安子归觉得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来,后脑勺木木麻麻的。

      四十八小时时间,她已经得知了五个人的死讯,三个死在火海里,一个死于意外,还有一个死于自杀,这五个人她都认识,都打过交道,她对他们最后的印象,都是活生生的。

      她甚至在费景明临死前还和他通过电话,对方问她今天去不去跑山,她说她最近不太方便公开露面,接着就被费景明很不讲究地调侃了一番,大致意思就是笑话她不会用人。

      “你这心眼真不适合做这行,也就看起来像个王者罢了。”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对话。

      她为什么总是记得这些画面,那些以后再也见不到的人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场景,声音、颜色、触感,缠绕成梦魇。

      贺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坐了回来,存在感仍然很强,但是她这次没有躲,像扑向热源的飞蛾,身体往后贴着他的胳膊。

      她感觉贺瑫搂住了她,姿势熟稔自然。

      她听到贺瑫开始说话,他问她:“要不要吃药?”

      “不用。”她很轻地摇头。

      不是低血糖,只是单纯地觉得冷,从身到心,从皮肤到血脉。

      “我们继续。”她看向老赵。

      老赵知道她的情况,表情并不意外,只是后面说的话语气多少软和了一些:“现在还无法确定费景明那段录音里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死亡预告,但从我们现在调查到的线索来看,这也不是一句可以直接忽略掉的话。我们今天过来,就是想重点聊下这件事。”

      到现在,能够串起来的有问题的自杀和意外案件一共五起,死亡人数七人,都同费景明和无限维智能科技有关。

      这个用盗用身份信息注册的科技公司,表面生意是外包开发,实际则是一家专门利用监控漏洞非法下载监控视频的黑客公司,他们利用大数据筛选视频,留下有争议的进行敲诈。

      费景明则是这家公司的掮客,负责和顾客沟通,敲诈顾客,甚至在敲诈之后还能很好地维系好主客关系——不管是安子归还是宓荷,在给费景明钱之后都没有和他交恶。

      费景明为人处世自有一套诡异的原则,他只敲诈视频里的东西,视频外看到的秘密他嘴巴很紧,并且为人十分仗义。而且他敲诈的内容五花八门,切入点刁钻,就像股东们决定卸任安子归的视频他的切入点居然是贺瑫那样,非常难以预料。

      所以他们无法从已经死去的受害人角度了解费景明到底敲诈了什么,但是也基本排除了这些人会因为费景明的敲诈选择自杀这种可能性。

      这一个个散落在时间线里像是毫无关联的案子因为费景明的死被连在了一起,这条线上相关的人都死了,唯一活着的,只有安子归。

      她现在就坐在对面,被她的丈夫半搂着,脸色惨白,看起来强撑着精神,却终于和他第一次问询她的时候不一样了。

      她有了情绪。

      在自己家里,在丈夫身边,她不再穿着那身必须挺直腰背的晚礼服,脸上浓妆卸了,终于有了人味。

      “这个辖区的派出所会增加在这附近的巡逻频率,我队里的刑警也会抓紧时间一一排查你身边可能产生威胁的人际关系。”老赵看着安子归,“但是同样,也需要你的配合。”

      “我希望在一切还没有明朗化之前,你尽量不要单独行动,减少出远门的次数,维持在相对稳定的行动路线,一旦发现异常,第一时间通知我们。”老赵顿了顿,“就像今天这样。”

      安子归蹙眉:“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费景明应该是在跑山的时候路滑意外死亡的。”

      这句话问得略微有些多余,老赵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她乍然听到那么多消息,精神有些恍惚。老赵心想。

      “在死亡之前就已经预知到自己可能会死亡的情况严格来说并不能算意外。教唆或者说引导他在那种天气下跑山的人,需要对这种意外负责。”老赵回答得很官方。

      “费景明的事情,和我们家里出现这些东西又突然消失有关?”贺瑫开口。

      老赵又看了贺瑫一眼。

      “这个案子还在查,很多证据链都还没有闭环,作为警察,我不能说太多猜测的内容。”

      “但是你们家的雕像和无限维智能科技前台的雕像是一个系列,再加上费景明死前说的话,这都不是巧合。”

      “之后你如果还能想起费景明或是无限维智能科技公司的事,也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老赵站起身,该说的都说得差不多了,跟这两人说话很省心,理智,合作,也都知道轻重。

      走到门口,老赵又停下脚步。

      安子归还坐在沙发上,把他们送到门口的是贺瑫,他个子高大,沉默寡言,一边送他们一边回头查看安子归的状况,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小林在派到辖区之前我是他师父。”老赵这句话是看着贺瑫说的,“小伙子挺踏实,做事也靠谱。”

      小赵偷瞄老赵,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聊这个话题。

      “你有事可以多和小林聊聊。”老赵接着说,“不方便跟我们说的,你可以和他说。”

      “你也看到了,受害者大多数都是死于自杀或者意外,身边的人在这种时候陪着她可能才是最好的保护。”

      贺瑫瞳孔微缩,重重点头:“谢谢。”

      老赵冲他笑笑,带着小赵走了。

      电梯里,年轻的刑警想问又不敢问,熬得眼珠滴溜溜地转。

      “人民警察最重要的职责是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老赵摁了负一楼地下停车场,“生而为人,人命必须关天。”

      “明白!”小赵脸上一肃。

      “这个案子如果要以安子归为突破口,她身边的所有社交关系都得摸个底朝天。”老赵揉揉眉心。

      偏偏是安子归这样复杂的人。

      一场硬仗啊。

      ***

      老赵走了之后他们没有再对话。

      厨房煤气灶上还煨着骨头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冷色调的厨房里充满了水蒸气,迷迷蒙蒙暖洋洋的。

      安子归只喝了几口汤吃了一筷子娃娃菜两三块豆腐,贺瑫盯着她洗漱完吃了药关掉了主卧所有的灯,在黑洞洞的环境里钻进了被子。

      贺瑫没有进次卧,找了条毛毯拿出笔记本电脑准备在客厅安家——这样安子归夜里需要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你几天没休息了?”半个小时后,安子归靠在主卧门边,裹着毛毯手里端着一个杯子。

      贺瑫合上笔记本,安子归瞥到屏幕上几个关键词,都是和她的病有关的。

      从前天公安局遇到他开始,他只在她面前假装狼吞虎咽地吃了半个鸡蛋饼,之后他滴水未进,给她递水给她投喂巧克力哪怕晚上盯着她吃东西,他都没动过筷子。

      睡觉就更不可能了。

      她就没见过他闭眼。

      “睡不着。”贺瑫站起身,伸手想拿安子归的杯子,“要喝水?”

      他去倒。

      “你坐。”安子归看着他,“我们聊聊。”

      “我在互助会里认识了一对夫妻。”她坐到贺瑫对面,“结婚快三十年了,孩子在外地读大学,夫妻两人很恩爱。”

      “最先得病的是妻子。”安子归娓娓道来,“可能是因为孩子出去念书少了寄托,她一开始只是简单的失眠,到后来严重到几天几夜无法合眼,神经衰弱,提前更年期,脾气暴躁和生病之前判若两人。”

      “所以之后,她的丈夫也病了。”安子归看着贺瑫,“抑郁症,失眠,在妻子又一次失控发疯的时候想要拉着她一起跳楼,幸好那天他们儿子突然回家……”

      后面的话安子归没有接着说,低头抿了一口水。

      贺瑫在她床头柜放了一杯温水,拿加热杯座热着,现在喝还是很烫。

      “他们后来分居了,吵架的时候怎么伤人怎么来,再好的感情也磨没了,没离婚主要还是因为孩子。”

      “我们也会变成这样的。”安子归放下杯子,“我们的感情甚至没有他们稳固,结婚那么多年一直聚少离多。”

      “我这几年看了太多人性阴暗面,爱情亲情这些东西,太不堪一击了。”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你觉得愧疚。”

      安子归说话的时候,贺瑫就一直看着她,坐在沙发边缘,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交握。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三瓦的长明灯,所以安子归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生病的事情瞒着你,我工作上遇到问题也瞒着你,你这人责任心重,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情挺混蛋的。”

      安子归笑笑。

      “都是这么过来的。”

      “刚开始发现自己精神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也想过告诉你。”

      “但那段时间兵荒马乱,你一直在矿里,我这里连续出了几个需要危机公关的案子,错过了时机,就变得不想说了。”

      距离产生的隔阂无法消除,越变越深。

      “人很奇怪,诊断出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告诉你,可等第一时间过去,我就觉得告诉你也没什么用,一个人烦总比两个人烦好。”

      于是越瞒越多,她的失眠越来越严重,神志恍惚,像是被下了咒,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不顺,生活变得越来越诡异。

      越走越远。

      “你也会像我这样。”

      “第一时间愧疚过去之后,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冷静下来之后,他会发现她很难照顾,他会开始体力不支,他慢慢地会开始埋怨她为什么不早点把病情告诉他。

      他也有工作,身上也有重担。

      感情只能支配第一感受,而之后,他们就得面对现实。

      没人能斗得过现实。

      她说得还算诚恳,算是再次见面唯一一次说了很多真话的长谈。

      “你进去半个小时,就在想这些?”贺瑫终于说话了。

      声音有点沙哑。

      “我感冒了。”他说,“跑山的时候太冷了,费景明又非得在半山腰说话,吹了山风一整天都不太舒服。所以没食欲。”

      “我确实也觉得愧疚。”他笑笑,“这和责任心没什么关系,这几年我一直挺愧疚的,别人家夫妻双宿双飞,我们俩除了过年,别的节基本碰不到面。两人都习惯头痛脑热的自己去看病,明明是两个人,却过得跟单身差不多。”

      “我想得没你多。”

      “我只是在想短期内应该怎么办。”

      她为什么会是下一个,那些雕像怎么回事,她的病怎么才能好。

      “我们先不想那么远的。”他说,“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觉得夫妻之间谁的感情更稳固是无法比较的,现实问题确实很难解决,但是这五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解决。”

      “你现在只是病了,想问题悲观了。”

      “……你刚上网查的?”安子归打断他。

      这句话太心理医生了。

      “嗯。”贺瑫没否认,“你要不要喝热牛奶或者泡个脚?”

      他网上查的,这样容易入睡。

      “不要。”安子归站起身。

      不聊了。她太久没睡反应不快聊不过他。

      “你也睡吧。”她转身,想了想,“感冒药家里应该还有,在药箱里。”

      “吃药前先喝碗汤。”她走进黑暗里,又幽幽地说了一句,“沙发睡得不舒服就回次卧吧,被单什么的都是新的。”

      两个月

      钻进被子,安子归脑子混混沌沌地想,这如果是她生命最后两个月,那么其实,她还是有愿望的。

      她希望在最后被扯进来的贺瑫可以全身而退。

      她希望他们婚姻最后的这段日子,不要争吵,不要变得丑陋,不要留下怨恨。

      她希望她可以解脱得体面,起码不要死的时候像费景明一样惨不忍睹。

      留个全尸。

      也算是愿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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