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晴

　　给陈柠安排的房间在三楼，浅粉色重工蕾丝窗帘掩映下是个木边框的大落地窗，但锁得严严实实，心里发笑：不知是不是怕她跳窗而逃。刘婶领陈柠进了门，又交代了浴室在房间最里面木门之后，就要告退。

　　陈柠拦住她：“不好意思，我的手机落在餐厅了。我实在是找不到，您能帮我找一找吗？我明天上午还有家教兼职。”

　　“家教就不必去了。”丁朗这个时候推门进来，刘婶掩上门出去了，“好不容易有个长假，明天让你哥哥带你去玩。有没有护照？”

　　陈柠不说话。

　　他又说，“好罢。现办护照还要等，就在国内玩几天也好。国内的热门景点都是那一套，也没什么可逛的。现在又是旅游旺季，人挤人有什么好看？”他走过去把高处一扇窗打开通通风，“你哥哥这几年到处跑，去过的小众景点多，你也不用操什么心，有他带着就行。”

　　又看了看她：“衣帽间里有你的衣服，今天晚上好好休息吧，有什么需要跟我提，或者找刘婶。好吧？”问着“好吧”却没有一点征询意见的意思，把话撂下就转身欲走。

　　陈柠急忙叫住他：“都已经跟学生家长说好了……不去了也至少要让我跟人交代一声吧？”

　　他笑，“当然要联系，你的手机就在床头柜上。丢三落四的毛病要改。在家还好，出了门可不能忘记带手机，听到没有？失联了平白让人担心。”又指了指反方向，“书桌那儿还有个电脑，晚上追追剧什么的也还能用，只是不要太晚——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晚睡晚起，但还是要少熬夜，知不知道？”

　　陈柠对他这样自顾自地把自己套进父亲角色里略感不适，但也没说什么，表现出一副乖巧样子。

　　整栋别墅丝毫没有生活气息，更像是展览馆，给她安排的这个房间却看上去是用心布置过了，只是到处是暖杏色，淡粉色，毛茸茸也随处可见：地毯、挂饰、玩偶，有一种刻意堆砌营造出的温馨感。然而她一直认为温馨感以实用和温暖为基调，正常人的房间里需要这么多挂饰、这么多娃娃？

　　她很烦躁。拿过手机来发现没有电自动关机了，连上充电器等它充电，陈柠仰面倒在床上。她总还是要找办法出去的。兼职不能不去做。

　　其实要说她有多缺钱，那也谈不上。爷爷留下的钱足够她支付学费生活费。但坐吃山空让她没有安全感，总要有点进项。无论什么时候还是自己有钱养活自己，才有点底气，才能不在意别人。

　　听见零散的雨声，是雨珠啪嗒啪嗒地打在树叶上。她掀了落地窗的窗帘去看，外面天色已经昏黑了，雨还不大，但万物都沾了一些湿气，算不上水淋淋，但至少是泛着水泽。

　　手机电充了一点，可以开机。有很多个电话，大多是齐均彦打来的。想了想，发了条短信过去，叫他不要担心。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雨声减弱，阒静中她想起方才丁朗的话：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们。
　　他没有把话讲清楚，鬼知道是个怎么回事！也罢，既然决定不让自己牵扯进去，就不要管旁人的事。何况……没有什么何况。

　　陈柠截断思绪，拨通了丁岩谷的电话。

　　那端声音不咸不淡，“喂，有事？”

　　“你帮我逃出去吧。”

　　他好像格外惊讶，要不就是感觉讽刺，“呵”了一声，反问她：“我帮你？还逃出去？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你是被锁在阁楼的落难公主？”

　　陈柠也不恼，“我待会找个借口出门，反正你只需要说你带着我出去就行，我一个人出不去——说起来，还是你把我带进来的。”

　　“是我绑你来的？公主要是不愿跟我来我能绑您不成？”阴阳怪气的。

　　“我想回家。”她感觉到眼睛周围酸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跟我有什么关系？丁朗不是说了么？咱们是一家人，以后这里就是你家。”

　　“我想回家。”她坚持重复着。

　　“你妈不是死了吗？你家里还有谁？继父？”他轻笑一声，“也对，看你惦记着家，你继父估计比亲爹好吧？”

　　“我想回家。”她开始哭了，但是没出声，“我家里就我一个了，那也是我家。你懂个屁。”

　　“……”他可能被突如其来的“你懂个屁”给噎住了，也许是听见她说“我家里就我一个了”有了一点迟来的同情、愧疚。收了阴阳怪气，收了冷漠嘲讽，沉默下来。

　　陈柠忍不住泄了点啜泣声，“我想回家。”

　　沉默的终端是他直接挂了电话。但陈柠却不知怎么却安心了下来，预感他一定会帮她的。安心下来的直接表现就是，扑在床上实实在在地呜呜哭了一阵。

　　齐均彦又打电话过来，她爬起来接通。还没等她说“喂”，齐均彦的声音就急切地传过来，“你现在在丁家是吗？能出来吗？我跟我爸来接你了。”

　　“出不去……”她刚想抱怨一番，又及时收住，惶惶道，“…你等一下，我马上好！”

　　然后把手机塞裤兜里，急匆匆地冲出门去，果不其然惊动了刘婶，“怎么了？”

　　陈柠半弯着腰，死死按着腹部，紧皱眉头凑近刘婶，小声，像是带着女孩子的羞惭，“我……我能出去买卫生巾和止痛药吗？必须要用我常用的那个牌子，一串英文我也不会念……你先别跟丁叔叔说……”

　　对面那间房门开了，丁岩谷穿着单薄的长袖白T 恤，看了她一眼，又伸手在房门上拉下来一件纯黑色冲锋衣，对刘婶说，“我带她去吧。”

　　刘婶还在犹疑，他不耐烦地走过来，“没事，马上回来。”拉着陈柠往楼下走。陈柠很逼真地“哎哟哎呦”，他不耐烦她的小碎步，直接打横抱起来往下走。到了一楼门口放她下来，刚打开门，就听见头顶上二楼有开门的声响，小姑娘眨眼就蹿出去了，鞋也没换，外套和包也没拿。

　　他想追出去来着，结果二楼开门的那个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丁朗：“干嘛去了？”

　　他冷哼一声，不作回答。把门关上就噔噔噔上了三楼。

　　幸好雨是停了。她一鼓作气跑出了那个那个别墅区，连拖鞋都跑掉一只也不敢回头去找。
　　路灯有点远，不甚明亮——也许在远处是明亮的。右脚没有鞋，袜子湿透难受极了，她朝着小区门口一瘸一拐地跑，心里惶然间不知道要不要把另一只拖鞋也脱了，却没停下来。

　　这个小区面积太大了，她跑得很狼狈。幸好现在在黑夜里，没人看见她，要是白天，她就又恢复成那个死要面子的陈柠，就算脚烂掉，也要穿着鞋，再狼狈也要表面光鲜，痛死也不能把伤疤扯出来任人观赏。

　　她抄了蜿蜒曲折的小路，因为直通通的大马路上偶尔有车开过来。然而小路上也有人，灯光下远看是一个模糊的细条人影。她僵了一下，深垂着头继续走，希望对方不要对自己产生探究的兴趣。

　　她忍不住抬了一下头，那个细长的人影近了宽了一些，那个人影发出声音来，颤的：“小柠？陈柠？陈柠？”

　　她愣在原地，那个人影却腿脚麻利地朝她冲过来，把冰凉的她拢进怀里，“怎么就这样跑出来了？外套呢？”

　　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哭腔张嘴就泄露：“阿彦……”

　　“我爸刚进丁家了，让我在车里等着。我等不住，就出来找……你怎么鞋都不穿？我先带你回车上。”他把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趴在他背上呜呜地哭，“你不觉得我老是哭……很烦……”

　　他笑，侧过脸去贴她沾满泪水的脸，“没有，不会。很可爱。”

　　“可是明明就很烦……我以前最讨厌动不动就哭的人……遇到事只会哭的人好懦弱……哭一点都不酷……”她吸鼻子，“呜呜呜……我的鞋落在他们家了……呜呜呜，我好喜欢那双鞋呢……”

　　他笑得更厉害了，脊背在颤，“再买。”

　　“我要穷死了！买买买，你掏钱啊！”

　　“嗯。我掏钱。”

　　她又把湿漉漉的脸贴住他脖子，“呜呜呜……这么败家以后我怎么养得起你……呜呜呜……”

　　“不用担心，养家糊口是我的事。”

　　“那以后谁负责洗衣服做家务？”

　　“我？”他试探着开口，又用肯定的语气重复，“嗯。我。”

　　“那谁做饭？”

　　“那个……我不会。”

　　前一生他明明厨艺高超。陈柠耍赖：“我也不会。”

　　“那怎么办？”

　　“你连做饭都不会……呜呜呜……我不要嫁你……”

　　“我可以学。”他把她往上颠了颠。

　　陈柠破涕为笑：“你为什么不说让我去学？”

　　“我比较聪明，能学得又快又好。”

　　“好哇！你说我笨！”
　　她趴在他背上捶他，他笑；她用牙咬他的耳朵，他也笑。

　　她又愁道：“那我岂不是什么都不干？那不行……每个人都要为家出一份力的。”提及“家”想到“家人”，她仿佛能感受到从心口汩汩流出温暖血液，流遍全身，原本干瘪的四肢百骸都有一种饱满充盈的感觉。
　　她那样斩钉截铁地对丁朗说，她不需要家人。原来是在骗人啊。

　　她眼泪又沁出来，很快一点点积累了，再流到齐均彦的脖子上。

　　听见齐均彦正在说，“家就是让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每个人自然而然会有别人替代不了的作用，比如……”
　　他顿了下，踢开横在旁边盲道上的大石头，继续说，“……你可以生孩子，我就不行。”

　　陈柠石化，然后脸爆红。因为她想说，没有你，我连这唯一的作用都发挥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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