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艳香花落

　　翌日，按照巫玛竹魅的话来讲，是所有事情几近了结的时候。

　　没有庆祝的散席。

　　没有美酒，没有丝竹，没有任何人任何的留恋，有的只是两个相看无语的女子，对立地立在冷漠的西风中，隔着雨水飘落的距离，数着对方曾经或现在的红尘风流，亦或者红尘不济。

　　此刻，又有谁认得出这个身罩白色曼布，单薄得几乎要憔悴碎去的女子是那个曾经众口相传的女中红颜：朱砂沉研——华容。而她曾是万花艳香头牌的名号，也随着她的离去和单玉颜的登位无疾而终。等待她的竟是北边莽莽的黄沙大漠。身后的繁华如梦、奢靡如梦，以及那个被传为浪漫爱情故事的赎身，也成了她终于体会到的讽刺，在无边的冷雨中，嘲笑她以往的矫情与无知。

　　以前总是抱怨无人关怀，这一次，却是真正的无人理会了。

　　“没想到，来送我的，竟然是不怎么熟悉的你。”华容把脸从柳销妍身上移开，无奈地摇头。

　　“这一回，你该不会说‘不熟悉我所以不认识我’吧？” 柳销妍平静地问。

　　“你怎么还提我以前的事？”脸色变了变，不过再没有像以往那样桀骜不驯了，“算了，我知道你们以前都看我不顺眼。”

　　“我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也许正如单玉颜所说的，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昂贵的妓女而已。大家在意的，只是曾经那个‘朱砂沉砚’的名号，既然现在它已经不在我这里，那我自然也失去意义了。”用的是无所谓的语气，但是华容还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真没想到，单玉颜竟成了当红花魁。”

　　“有什么想不通的的？”

　　“我想不通，是她，都是单玉颜毁了我。都是她安排的，让安然公子把我从万花艳香赎出去，她却还不放心。”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知道安靖然是一个虚荣的人，也知道他和北漠的皇族有关系，所以，她知道安靖然会在北漠皇族那里炫耀他得了一个‘美人’。然后……”

　　“然后，北漠的那些皇族家族们也是好色的男人，就向安然公子要人来了。碍于面子，他就把你交给了北漠。” 柳销妍接着把话说了下去，“于是，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可能对单玉颜造成任何威胁了。”

　　华容伤感地点点头：“这不是命运弄人。而是……我被算计了。”平淡的语气，平淡的说话动作，可那一双满是愤恨的幽幽目，却有浓重的讽刺，“是的，奇怪吗？我终于第一次不怪命运了。只有怪我自己，怪我太蠢，竟被同样的一个妓女算计了！”

　　“小瞧妓女吗？她们往往比一般女人更厉害。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对于一般女人来说，风头只与她们的虚荣有关。可对于一个妓女来说，能不能出风头，就代表她们一生的保障。与生存沾边的事，谁敢马虎呢？”

　　“单玉颜就是佼佼者之一？”

　　柳销妍笑了笑。

　　笑一笑并不代表承认，华容却没察觉这一点，她只是整了整素净的白色曼布，对于以往不堪入目的愚蠢与肮脏已不再给予多的感触。她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本不多接触、却在自己最后停留的时刻给自己说了这么多逆耳之话的女人，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我想，以后我会变得聪明一点。还有……不要再与单玉颜为伍了，她对我的所作所为你也知道，虽然现在她已是头牌，可她是不会满足的。”

　　“你真的觉得单玉妍是把所有人当棋子的那个主谋之人？”

　　“我知道你和她是同伙，不过小心她过河拆桥。”不明白柳销妍的意思，华容只实话实说。

　　“好吧。那你希望害你落的如此的人有什么报应？”

　　“你是指单玉颜？安靖然？还是你？”

　　“都说。”

　　“这个……”华容用食指轻轻点着嫣红的唇，“单玉颜，她害了我，但也毕竟给我上了一课。于是……我希望她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恩”

　　“安靖然，鉴于他也被单玉颜不知不觉地耍了，那么，就让他失去耍女人的本事好了。”

　　“那我呢？”

　　“你，由于虽然是单玉颜的同伙，但好歹在最后给我摊牌而且说了很多有用的话，所以，我只希望你在某一天……自己被自己耍一次。”

　　“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知到，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就是某一天，你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

　　“……我还是不明白。”

　　“算了，你也不用明白。如果我的诅咒真能奏效，那我也不至于今天绝望了。”瞥下最后淡淡的一眼，华容翻身上了马车，“不过，我还是希望，当然只是说说，我希望某天我可以浩浩荡荡地乘着马车，以大漠掌权者之一的身份重覆临川，然后心满意足地看见，我在你们三人身上注以的诅咒，已经一一实现。”

　　马车的声响慢慢变得模糊。原本就孤单的林道上，两道浅浅的车辙越发孤单得被雨水渗透。似乎某处随风而散的雨中，还留着先前两道绝色的身影。

　　究竟是什么在改变着什么？是事改变了人？还是人决定了事？原先桀骜矫情的愚蠢女子终于在一场来不及闪躲的冷雨里开始了对人生的思考与怀疑。而自己呢？是在强大的欲望下操控着自己的命运，还是被强大的欲望操控了本身的自己？而如果欲望散尽，又会有什么样的感慨来面对自己精心策划的骗局与不择手段？

　　柳销妍抬头，从紫骨竹伞的边缘看向无尽的雨的世界。

　　果然还是喜欢下雨天啊……什么都被摊开来的感觉。

　　不过……女子的嘴边绽放出了一个如同雨帘一般模糊不清的笑容：故事发展到这里，其实也快要结束了。

　　随着前任花魁的离去，现任花魁的风采也即将成为残骸。这场戏，就快要唱到底了。

　　有欲望在，什么都会是义无返顾。

　　自己遥遥在望的成功与满足，似乎已在回去后那副即将看到的“明日午时，安靖然安然公子临堂问斩”的宣告上欢快叫嚣。

　　头顶隐隐约约传来麻意。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却还是十分有耐心地在犯疼，简直疯了！很想醒过来，停止这要命的感觉，但却醒不过来。

　　鼻尖突然游走一丝呛人的香气，喉头震颤了一下，却咳不了嗽。痒痒的搔弄又接二连三地作祟，终于——

　　“阿嚏！”

　　“轰”的一下，周围的声音放大，眼前的景象也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哦，醒了。”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当柳销妍转头看到眼前倒茶的女子时，声音像被什么抽走了，惊讶地坐在一张不豪华但却也干净的床上，哑言。

　　“怎么了？还没清醒过来？还是，想不到？”

　　女子慢悠悠地倒完了茶，放下茶盏，抽出一张小巧的白色丝绸小心翼翼地拭擦不小心沾湿袖口的水迹。擦了一会儿，似乎心满意足了，女子放下丝绸，优雅地转过身——

　　“单玉颜，你这是做什么？”

　　“我必须这样，因为……我不能让你当了花魁。”

　　柳销妍怔怔地看着单玉颜，难道她反应过来了？千言万语却找不到一句话来开头。只听单玉颜说：“你知道，安靖然要被斩了，他是我最强的后山，如果他一倒台，我也得倒了。”

　　房檐上轻微地游走一声摩擦，像是有猫在上面踮着脚走路。单玉颜没注意到，不过柳销妍注意到了。但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接着单玉颜的话继续说：“所以就把我锁了起来？你怎么认定你一完蛋就该我上台？”

　　听到柳销妍的话，单玉颜突然犯病一样神经质地抓住了柳销妍的肩。

　　柳销妍打趣地看着单玉颜的反应，轻蔑地开口：“这就都要怪你自己了吧。平日里为了在我面前炫耀你的人缘是多么多么广而带我到处参加贵族公子的聚会。如今，论人面之广也只有我能和你一较高下了，你知道，人缘对我们这样的人是很重要的，所以，你一下台，就该我。你终于反应过来一次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一次’……你是什么意思？”单玉颜像是慢慢猜到了点什么。

　　然而，柳销妍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嘴角神秘地漾开一个残酷的笑容：“当初我答应你帮你忙，你给的利益是什么？”

　　“……”

　　“无非就是赚更多钱、赚更多追求者的机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当上花魁，你给的这点利益，根本不算什么。”

　　烟火的气味无声地蔓延着，扑哧一下，湮灭了。单玉颜本是猜疑的脸上，慢慢生长出惊恐，“不对不对……你不是说你帮忙是因为……‘瞧不起’？”

　　“我是瞧不起，正是因为我瞧不起你们，所以我才利用你们。”

　　窗外似乎有风铃轻声碰响了一下。柳销妍转头看看桌上的蜡烛，火焰并没有晃动，那么，就是……

　　“既然如此，那么我就只有……”单玉颜步步逼近，手中握着的，是一只被打碎的瓷碗。

　　毁容吗？柳销妍几乎要失笑，怎么最近总是碰到这种事？虽然上一次她料定不是单玉颜做的反而更像是一个意外，但是，现在单玉颜竟然拿着利器想对她下手，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种“对不起你来晚了前面已经有人尝试而且成功了”的想法。

　　在这样的危险情况下，柳销妍竟然没有感到害怕，自然也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仿佛算好了时间，在这个刹那——突然一声厚重的撞门声破空而来。

　　单玉颜惊慌失措地向门边看去。只见门边上，一个有着玛瑙绿的眸子的女人，正悠悠闲闲地倚在木框上，手中抱着一只通体纯白的猫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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