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平安京生存手札

　　后世眼中的安倍晴明是什么样的？

　　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是高高的黑色乌帽、雪白的狩衣，以及一张模糊的、却肯定有着翩翩公子气质的脸，当然，最后再加点神秘元素，像是符咒啊，罗盘啊之类的。有了这些，不管这图像有多高糊，你就算光给个剪影，看到的人都会说“欸，这不是安倍晴明吗！”。

　　他家里这位就出名到这地步。

　　就像后世人对古人总有着一种盲目的高光崇拜一样，出生在后世的白乌鸦自然也不能免俗，在得知自己被历史名人捡到之后他忐忑又激动了许久，曾一度被历史滤镜给糊住双眼，陷入“伺候大佬我配吗”这种自卑情绪之中。

　　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虽然平时没怎么注意过这个人的消息，最喜欢的历史人物也不是他，但如果穿越之后真的和这么一个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的人同框，绝对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在脑内疯狂搜索他的相关信息。

　　如果这个人又恰好是个不错的好人，那滤镜恐怕还得再深一层。

　　白鸦花了六年摘下滤镜，被迫接受大佬也要吃喝拉撒、小时候也蒙在被子里偷看小本本的事实，更是接受了所谓的历史人杰长大后工资低的离谱，晋升渠道狭窄，还容易被有权有势的高官无视功绩的现实。

　　但摘了滤镜之后的白乌鸦发现这个小伙子真的很不错。

　　从小过着被人议论的单亲生活，又是和父亲生活的独子，还没有亲戚帮衬，家中虽有几分余财，但在贵族聚集的京都也算不上什么显赫人家，自家老爸官位看着不低，毕竟是个没什么话语权的职务，而隔壁另一支“阿倍”又是征夷大将军，又是出遣唐使，这压力可想而知。

　　白鸦不觉得那位素未蒙面过的益材大人会是那种连在千年之后都很少见的开明老爸。

　　这样的机会还不如他在平安时代实现人人平等的概率大。

　　由此可见，一个从小被非议着长大、还有着来自长辈的过多期望的小孩，能长成现在这样还没颓废黑化，真的很不错了。更不要说被贺茂家收为弟子后，一直在努力拓宽自己的学识和眼界，不曾怨怼，不曾愤世嫉俗，一直清醒的明白自己的目标和自身所处的位置，对待它们这些式神也从来都给予尊重。

　　白乌鸦觉得这如果换成是自己来干，在八岁那年他可能就抱着狐狸妈的大腿一边掉眼泪一边嚎着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当妖怪去了。

　　什么家族，什么责任，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责任。

　　而晴明就做到了，他若不谦恭守礼，别人便会说他白狐之子野性未驯，若无渊博学识，便又有人言忠行之徒不过如此，再有哪一日露出不自信的、萎靡不振的表情，家中的父亲便会暗自伤神于安倍家或许要没落下去的未来。

　　世人多爱公子无暇，白乌鸦却只心疼他生来便要踏棘而行。

　　如此一来，若连安倍晴明此人未来的娇妻爱子都给蝴蝶了，那可就太不是个东西了。

　　有妻子，有儿子，自己是誉满天下的大阴阳师，幸福的活到了八十多岁，这样的人生不是光想一想就美好的让人落泪吗？

　　乌鸦觉得，自己和别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会向现实妥协。

　　和触手可及的美好未来相比，喜不喜欢真的重要吗？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女孩选择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学业，丢掉了卡带，少女入职了理想的公司，告别后删掉了存档，女人选择听从父母的建议开始相亲，登录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们都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遥远的梦。

　　自人类幻梦中诞生的AI，不可能给予任何人真实，也没有谁能一直做个长不大的孩子。

　　白鸦想，安倍晴明年轻时受累，怎么也会为他剩下的五十多年攒上不少福运，再说人家这么好一个人美心善的天选之子，你趁着人家对以后患得患失、对感情没有见识，上来一顿操作猛如虎成了传说中的初恋对象，这不叫欺负人啥叫欺负人？人家大好前程指日可待，娇妻幼子含饴弄孙，你借着有剧本知道这是个潜力股咔咔过来截胡了，人家老婆没了儿子没了，偌大家业直接绝户，然而天选之子虽然失去了未来却收获了真挚的爱情？

　　好家伙，要真这么干了他不能叫白鸦他应该叫王八犊子。

　　强烈的负罪感把乌鸦冲击的提不起精神，整个鸟瘫成一坨鸟饼。

　　“喂，狐狸，这几天我的工作就交给你了。”白鸟感觉自己未来的前途一片渺茫。

　　妖狐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您又要去做什么？”

　　“出去冷静几天。”说是冷静几天，倒不如说是去找个地方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如果有架打就更好了。

　　只不过这边的式神们刚定下来，计划却赶不上变化，先一步到家的晴明手中握着一张信纸，眉头紧锁的坐在那里，半天一动不动，周身气压低的可怕，把边上的纸美人们吓得不敢做家务。

　　什么情况？？？

　　几只面面相觑。

　　白鸦努努嘴：你去？

　　妖狐冷笑：您怎么不去？

　　白鸦勃然大怒：我再刷一波好感度还能活吗！

　　于是万恶的成年人对视一眼，达成了共识，一人一脚把童男童女踹出去了。

　　完美！

　　白乌鸦无视身后晴明投来幽怨的小眼神儿，果断拎着菜篮子去后厨做饭去了。

　　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吃更能恢复心情，如果有，那就是还不够好吃。

　　去年冬天腌的腊肉还封在坛子里，白鸦取来切了一些，就着青菜和鸡蛋炒了个肉片，又从冷冻的果子里切了山楂片煮水，米饭随便蒸了蒸，差不多就是顿日常餐了。

　　“我又没有生病，煮药做什么？”心情明显好一点了的晴明看着锅里的山楂水再次郁闷起来。

　　白鸦：“给你下下火气。”

　　虽然在日本一直以来被当做药材引进，但夏天能喝的东西实在不多，绿豆汤和杂粮粥倒着班做，喝两天就喝腻了，但晚上胃里不装点汤汤水水又觉得太噎，冬天就不一样，吃什么大鱼大肉都不怕上火，也不怕闹肚子，这帮古人的胃超强。

　　向来贯彻礼仪为根本的人类阴阳师这几年有被式神们影响到，搞得也有点不在吃饭时讨论什么事情就觉得缺点什么灵魂，所以在看到饭菜上桌时，众人就很明显有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有那么严重吗？

　　“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吗？”除了这些很难想到会发生别的啊，毕竟这么宅的人，也没有什么社交，这种三点一线的生活说和人发生冲突就更不可能了。

　　“不是啊，”山楂水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喝，晴明有被治愈到，“karasu有听过‘石川恶右卫门’这个名字吗？”

　　“不……我对这边什么奇奇怪怪的像复制粘贴来的男性名字不太清楚。”

　　在白鸦本身所处的时代中，人类已经认识到了一个时髦的名字带来的重要性，那种一听就是什么大河剧里出场不到两集就为主尽忠的炮灰武士名已经不会引起任何记忆点了。

　　看到晴明一副‘这名字很烂大街吗我觉得还好啊’的样子，白乌鸦这才想到自己跑题了，“没什么，您的名字就很不错，这不是一个等级的问题，请继续。”

　　青年一只胳膊托着腮，拄在桌子上，一双狐眼儿很是幽怨的看着面前的式神：“你今天很不在状态嘢。”

　　白鸦喝了口汤，“没有哦。”

　　“我都要被人加害了，你还这么悠闲。”晴明更幽怨了。

　　“呃？”乌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怒从心中起，当场装备上升级流男主剧本，起身扶剑暴呵：“是谁这么有狗胆！”

　　“是‘名字奇奇怪怪像复制粘贴来的石川恶右卫门’啊。”幸亏白鸦这一打岔，好歹阴阳师心里没那么忐忑了，这大概就是吐槽虽然离谱但是有用吧。

　　“石川恶右卫门是我父亲那一代的人了，当年母亲大人就是因为他的夫人患有重病需要狐心入药、这才遇险与父亲大人结缘，而父亲大人如今身体不大好，也有着当年为了保护母亲所受暗伤的原因在里面……”

　　信太森林修行有成的白狐葛叶，也是因此才出现在了人类的历史之中。

　　果然啊，是虽然不会后悔、但却没有必要发生的缘分呢。

　　讨厌的命运。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呃？…抱歉，走神了。”

　　即便是成为了一个看上去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也无法在家事上不显露出迷茫。

　　阴阳师清了清嗓子，问：“刚才我讲到哪里了？”

　　“只是开了个头嘛，讲到益材大人之后就开始自己给自己讲了。”妖狐抱怨道。

　　“唔，讲到父亲大人的话，大概是那个恶右卫门死了老婆之后便记恨了我家，之前几年完全没什么动静，倒是刚刚父亲大人派人送来了消息，说是在睡梦中忽然想起了年轻时的那一幕，还梦见了本不该出现在那个场景中的、恶右卫门的哥哥芦屋道满，感觉不大吉利。”

　　青年叹了口气，他对恶右卫门倒是没什么想法，若敢过来害人、咒杀了便是，只是那个向恶右卫门提议取狐心做药引的芦屋道满，似乎成了当地挺有名的法师。

　　“总觉得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阴阳师不能对自己卜算，他老爸益材算是血缘近亲属也够呛能算出点什么，用占事略诀问一问的话还容易偏题把人带沟里去，总之大和国修行的狐妖不多，在信太森林猎狐看起来是很有针对性的一件事。

　　狐心入药，还是拥有修行成果的狐妖之心入药，说不准呢。

　　话讲到这个地步，脑子转的快的妖狐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猎狐这事我熟，当年为了保住性命，小生亦是走访了许多处山林，便总结出，这大和之狐、唯有三者不可触其锋芒，其中便有白狐葛叶。”

　　这次倒是换晴明诧异了：“唔，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挺自豪的，但我记得我母亲并不是在战斗上很强的大狐妖？”

　　“不一样，”妖狐摇摇头，“葛叶姬修行的是‘狐仙法’，不能沾人命，同样的，作为同族的我若是和她来一架，老天爷都要拉偏架，青天白日降个旱雷劈死我也说不定。”

　　“那怎么没劈死恶右卫门呢？”晴明不依不饶的问。

　　妖狐撇撇嘴：“谁知道是没来得及劈、还是对人类没效果呢。”

　　总之白狐葛叶修的是狐仙法，若是动起手来就跟穿了个百分百反弹伤害的反甲一样，手里沾过血的妖怪都不敢动她，然而走这个路子的狐妖灵力最是纯净，那就是个行走的十全大补丸，挡不住有人类从哪儿得了消息想要拼一把呢。

　　“你看看自己这一身不掺杂的灵力和天赋就应该知道，葛叶姬的强大在于另一方面，她修行是冲着当神明去的，可不是随便什么妖怪和人类生下的半妖都能跟你一样。”

　　妖狐才不会顾忌晴明脆弱的小心灵，一口一句半妖叫的欢实，直到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的腰后抵上了一个坚硬的棍状物——黑切的刀柄。

　　白鸦死亡凝视：再多嘴就帮你手动摘除一颗肾脏。

　　接收到危险信号，一时暴露了本性的狐狸精这才把话题拉回正轨：“咳咳，总而言之，如果这次的敌人是那个道满法师，最好找机会直接杀掉他。”

　　听见妖狐要晴明杀人，白乌鸦皱了皱眉头：“这又怎么讲？”

　　“如果按照小生的逻辑来讲，如果一开始的前提就是‘一个想走捷径的人类法师对狐妖的修行成果有企图’的话，那么所谓的恶右卫门可能只是个幌子，如果是小生来做这件事，绝对不会在明知道伤害了这只狐妖会遭到报应的前提下亲自出手，只要多说几句话，有的是傻子会替我走这一遭。”

　　看到白乌鸦听的认真，似乎忘记了自己方才不恭敬的态度，妖狐愈发卖力的解释着：“您看，恶右卫门为我取来白狐心，我分他老婆一薄片，剩下的我自己吃，而他老婆的病也治好了，我也没骗他，这不过分吧！”

　　“至于遭报应的事，人一辈子做那么多坏事，到头来遭报应的事多着呢，谁还能分清是哪一件呢？”

　　妖狐凯凯而谈，听的安倍晴明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寻思自己也就顶多想到一个恶右卫门是不是想看看父亲大人情况怎么样，或者干脆派芦屋道满过来补刀……

　　我的道德底线还是太高了。

　　晴明反省了自己，语气中透露着一丝疲惫：“你继续。”

　　妖狐大喜，感觉终于轮到了自己吹牛逼……呸，展现才华的场合，便继续说道：“而事实上，因为益材大人的关系，他们并没有得手，而益材大人将葛叶姬接到家里……依照大和的访婚制，正常情况下，益材大人也应该有钱为葛叶姬置办一处房产吧。”

　　主要是按照正产男人的思维，不管老婆是不是真爱还是住在外面比较安全，更别说安倍益材当年也算年少多金，家里没有兄弟，底下也没有儿女，只有一个女人怎么想都觉得过分纯情了。

　　晴明思考了一下：“确实，脱开固有的家庭思路，我也有好奇过我和母亲为什么不是住在外面，倒是后来看那些百姓都是夫妻一体的样子，才没有深想……我家也不差这几套房子的钱。”

　　阴阳师其实不是很想掺和上一代人的事情，就如同他在了解了母亲的确做好了永远离开自己的心理准备之后、便再也没有试图用自己日益强大的灵力去更改这一事实。

　　不管是葛叶姬还是益材，教会他的都是要接受自己的命运。

　　而这两人也在用行动证明着他们所坚信的规则。

　　妖狐：“那就是了，益材大人的身份在这里摆着，恶右卫门一个土豪乡绅再怎么想追杀白狐，到了京都城内也不是他能耀武扬威的地方。”

　　晴明只是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了，不会把人想的太恶毒，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见过的还是听说的，最低劣的行为也只到了暗杀或是毒杀之类的那种程度……

　　主要是这个时代害人不需要太多技巧和理由，受到挑衅、觉得被冒犯到，进而引发至“为了我所遵循的阶级和体面，需要干掉这个目无王法的家伙以儆效尤”，就可以合理举起屠刀而不受指责了。

　　为了取得某个东西引发的仇恨，最重要的还是没打过，再继续胡搅蛮缠下去总觉得会很丢脸啊，怪不得要跑到父亲大人的梦里搞事情。

　　毕竟这种丢人又不占理的争斗，的确不适合以堂堂正正的方式表现出来，只能用非常“阴阳师”的手段将之妖魔化，那么这件事的重点就会从“恶右卫门心思歹毒蓄意报复”转移向“一场与前代有关的术法对决”。

　　而涉及了鬼神的争斗，是不会被归纳入罪的。

　　也就是说，咒杀不犯法。

　　“母亲如今已经回到了信太森林，他难道是想让芦屋道满通过咒杀给父亲大人补刀？”晴明想到了这一点，略有些麻爪。

　　他本身不是一个会主动找事的人，当年那件事说起来也是恶右卫门为了救自己的老婆才和父亲大人起了冲突，一个想救老婆，一个想救无辜的白狐，分出胜负之后各不追究才是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益材落下了病根也没有想着报复回去的原因。

　　安倍益材是个心软又有点正义感的人，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只能继承祖业而无法将之发扬光大，然而也是因为这份心软和正义感，才给他的家族带来了转机，就如白狐的报恩。

　　由他们教导出来的晴明自然也不会凶残到哪儿去。

　　“主家一直都遵纪守法。”

　　除了吃饭。

　　白乌鸦默默补充。

　　“嘛，现在的问题不只是行动的合法性，我以一个不善良的角度提议，您明天回家最好不要一个人去，”妖狐的爪子尖尖有一搭没一搭的在木桌上敲敲，“邀请阴阳寮的同僚或者直接喊上贺茂保宪，再不济带上博雅大人和他那两把刀。”

　　“毕竟如果这种事情由小生来做，单是传递出讯息让人早有防范就是最大的缺漏了，而且他不去追溯信太森林的葛叶姬，反而针对益材……”

　　“谁知道是不是在图谋第二颗白狐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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