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云光

　　除夕。
　　阴天。
　　殡仪馆。
　　夏安诺外公的告别仪式正在进行，舅舅在上面发表追悼词，台上、台下哭泣声、啜泣声高低起伏。
　　外公念叨了大半年的过年大团聚，期待天南海北回来的亲人们这个春节聚齐，热热闹闹，没想到最后的团聚会是如此冰冷。

　　哀乐声中，家属向前来告别的人一一答礼。

　　再次抬头，四目相对，夏安诺心脏咯噔一下，仿佛漏了一拍。
　　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谢谢。”除此之外，双眼泛红的夏安诺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节哀顺变。”对面的声音温柔如初。
　　与夏安诺的惊讶、错愕相比，他平静很多，应该早知道夏安诺会在这里。

　　仔细算算，夏安诺与眼前这个人已有将近10年未见，即使他每年过年都会回来也未曾遇见。
　　缘分就是如此奇妙，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捉弄你一下，给你出个难题。

　　面前的这个人，一身简单得体的黑色大衣，显得特别的挺拔，干净的脸比起以前轮廓更加清晰、凌厉，不变的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依然带着些往日的少年感。

　　很快，他就消失在了迎来送往的人群中。

　　童夕云，这个许久都未提起的名字，出现在夏安诺人生中各个角落的名字，今天却这么一如既往,猝不及防地再次闯了进来。

　　“安诺，在这发什么楞呢，赶紧收拾一下，准备走了，要送爷爷离开了。”
　　背后传来的催促声穿透夏安诺的背部直达心脏，身体冷不丁地打了个颤，才从刚才的愣神中抽离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陷在那种情绪里有多久，只觉得好像走过了半生，一种无力感莫名袭来。

　　他回过头一看，表哥童一伟站在身后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色尚未完全褪去。
　　表哥望着夏安诺，再次催促：“安诺，赶紧收拾一下，准备送爷爷离开了。”
　　夏安诺无处安放的双手下意识地插进了裤子口袋。
　　“知道了，哥，我这就走，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做什么，你就把那边柜子上的木盒子带上，一会要用。”
　　“知道了。”

　　表哥离开后，夏安诺这才注意到墙边柜子上放着一个古朴雕花的木质小盒子，有些眼熟，他走过去端起盒子仔细的打量了下才发现这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首饰盒。

　　夏安诺想起小时候每次在外婆家都会看到外婆房间的柜子里放着这个小木盒，盒子上一把锁很少打开，有次他趁外婆忘了上锁偷偷地打开盒子看看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好东西，打开后才知道那里放的都是外婆的各种首饰，还有一个小纸条，那是外公写给外婆的，内容大概是这个首饰盒是外公送给外婆的第一个礼物，希望她会喜欢。

　　长大后才知道这个木盒是外公亲手做的，雕花也是亲自雕的，上面的花纹还是外婆最喜欢的蔷薇花，外婆一直把它放在身边直到去世，很是珍贵。

　　即使现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盒子还是保存的完好，阳光下木盒竟然泛起一层薄雾般柔和的光芒。

　　表哥他们一行人走在前面，夏安诺抱起木盒加紧脚步赶了上去。
　　“哥，你刚去干吗了啊？”旁边的表弟童一清边走边问。
　　“没干嘛啊。”
　　“那我刚怎么看你站在那一直发愣，动也不动，你没事吧？”表弟特地停下脚步侧头看了看夏安诺。
　　“没事。”夏安诺看着手里的盒子赶紧岔开话题，“对了，哥让我带上这个盒子一会用，这不是外婆的首饰盒吗，一会要干吗啊？”

　　“你还不知道吧，一会这个盒子要跟爷爷葬在一起，这是爷爷临走之前提的要求，那时你没在，还在回来的路上。”表弟边走边说。

　　夏安诺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手里的盒子，想起了年少时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时光。
　　“这是外婆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有它陪着外公应该也是安慰吧，外婆见到了肯定也会很开心。”
　　“肯定会。”

　　外公的安葬仪式庄重而肃穆，结束后前来送别的人陆续离去，夏安诺与表哥、表弟一起做最后的收拾善后工作，认真在清点核对所有物品数量。

　　“安诺。”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身后徐徐飘来，拿着笔和本子的手瞬间停在半空，整个身体好像坠入深海，僵硬又有些无助。
　　见夏安诺没有任何反应，声音再次响起。
　　“安诺。”
　　夏安诺这才慢慢转过身，那个看过千万遍，想过无数次的脸开始变得清晰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之前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的童夕云，他努力地压抑着内心不断往外冲的悸动，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喊出“夕云”两个字。

　　童夕云一身合身又正式的西装外面一件黑色大衣，穿在比以往健硕的身体上，有一种刚从秀场赶过来的超模既视感，那张脸在时光的雕琢下显得更加的精致、有力，深邃的眼睛依然明媚，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莫名吸引掉进去，深陷其中。

　　童夕云知道这个场合肯定会见到夏安诺，从刚才见到他开始眼光就不知不觉会被牵走，内心一股强烈的愿望催促着自己再次来到他面前。

　　“好久不见。”童夕云微微扬起嘴角。
　　夏安诺有些局促不安，努力想从嘴里说出来些什么不一样的，可还是没能逃脱俗套。
　　“好久不见。”
　　“你还好吗？” 童夕云望着近在咫尺的夏安诺，声音柔得像化不开的水。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的。”
　　这几句简单的问候，整整跨越了10年，3000多个日日夜夜。
　　虽说人生就是不断的相遇、离开、重逢，可并不是每次的久别重逢都是美好的。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望着，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直到有人打破这种宁静。
　　“夕云，你在这啊，我找你好久了。”
　　一女孩从不远处边说边走过来，直接站在了童夕云身边，女孩个子不高，在他身边显得尤其小鸟依人，虽然长得不精致、美艳，但胜在看上去年纪不大，大大的杏眼，皮肤白净，笑起来还挺可爱。

　　童夕云顿时有些紧张，嘴角的肌肉轻轻地抽搐了下，赶紧回答：“哦，知道了。”
　　女孩转过头看着童夕云，眼睛里蕴藏着星星点点柔光。
　　“也没什么事，就是叔叔阿姨在外面等我们一起回去，我们得赶紧点。”
　　夏安诺盯着眼前的女孩，仿佛知道了些什么，目光不自觉地转向童夕云。

　　还没等童夕云反应，女孩露出笑容主动介绍。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你们聊天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周璐，夕云的女朋友。”
　　说完女孩拉起了童夕云的手，一脸骄傲地看着他。

　　童夕云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夏安诺身上，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沉默。
　　夏安诺见状，目光迅速从童夕云身上撤回。

　　“你好！我叫夏安诺。”
　　“啊？你就是夏安诺啊，很高兴认识你！我听叔叔阿姨提过你好多次，你是我们家夕云的发小，你们还是校友，夕云今天见到你肯定很开心，对吧？”女孩看了童夕云一眼继续，“叔叔阿姨说你特别优秀，从小不仅是学霸，还多才多艺，是个大才子，现在事业也发展的很好，当时就想我们家夕云这么优秀的朋友有机会一定要认识一下。”

　　“他们夸张了，我没他们说得那么好。”周璐的一通夸赞让夏安诺心里不禁好奇在童夕云家他的名字到底被提及多少次，什么场合提及的。

　　“我们家夕云那么优秀，我相信他的朋友肯定也是优秀的，对吧？”
　　面对女孩的询问，夏安诺和童夕云并没有给予任何答案。

　　夏安诺见童夕云毫无动静，无奈挤出几个字。
　　“你很幸运！”

　　“对呀，不害臊地讲我就觉得成为他的女朋友是我最幸运，最幸福的事！我听叔叔阿姨说你还是单身，你这么好，以后不知道哪个女孩会幸运地遇见你呢。”

　　夏安诺并不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挤出一个略尴尬的微笑。

　　童夕云慢慢地脱开手，转身准备走。
　　“咱们走吧，你不是说我爸妈在等吗。”
　　女孩点点头，挽着童夕云地胳膊慢慢离去。

　　童夕云很快消失不见，一直伫立在原地的夏安诺清楚地知道这一天，他不仅失去了最敬爱的外公，他还彻底失去了童夕云。

　　因为外公的原因，夏安诺一家除夕夜选择留在舅舅家度过，本应该最热闹的除夕夜比以往安静了许多，一天的忙碌结束后，大家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坐在了一起。

　　大家从对外公的怀念、不舍与回忆，不知道怎么就一下子话题转到了夏安诺身上。

　　“安诺，你看看这次外公走了，幸好我们有兄弟姐妹，还能互相帮忙，如果只有妈妈一个人，那多艰难啊！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今晚一过你又要大一岁，都30了，俗话说三十而立，你说你怎么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呢，外公临走前很牵挂你的。”妈妈红肿的眼睛又开始热泪盈眶，“妈妈也没把你生的丑，生的笨啊，怎么就找不到呢？我就不相信这大首都北京一个你看上的都没有。”

　　妈妈现在不管什么话题，最后都能绕回到夏安诺单身这个问题上，因为这他们俩没少发生矛盾。

　　坐在一旁的夏安诺对这些话已经心生抗拒，很不耐烦地抱怨。
　　“妈，你现在能不要说这个吗？”

　　妈妈一听，脸色都变了，声调立马高了八度。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我不说你自己知道吗，每次我一说这个事情你不是转移话题，就是跟我杠，你要是能跟你哥、你弟一样我至于整天跟你唠叨吗？你就说你哥，同样研究生毕业，工作，也就比你大三岁，现在二胎都在肚子里了，再看看你弟，就比你小一岁，今年已经把证给领了，这女朋友都谈了好几个了，你再看看你，是一个女朋友都没有，简直白给你读那么多书了。”

　　表弟童一清见情况不对，再这么下去可真要火星撞地球，两人非吵起来不可，赶紧出来圆场。

　　“姑妈，我那是运气好，瞎猫撞上死耗子，我肯定没法跟我哥比啊，没我哥帅，没我哥有才，我再不早点物色，多花点心思，就凭我这吊儿郎当的气质能找得到老婆吗。再说了，我哥这帅气多金的投行精英不可能没有女朋友的，这不是没最后确定也不敢告诉你们啊，万一后面吹了呢，这谈一个带一个，那对人家女孩子多不好啊，邻居朋友们看见了还以为我哥是个花花公子呢。”

　　妈妈瞟了一眼表弟，脸上的神情稍稍舒缓下来。

　　“你这小子说得也有点道理啊，你哥其他不敢说，这个责任心还是有的，可这总要带一个回来啊，早结婚早生孩子把这大事给了了，我们也放心了，再趁我跟他爸爸还没老得动不了，可以帮着带带孩子啊。你看跟他一样大的阿云，今天仪式上跟着他的那个女孩是他女朋友吧，长得还挺不错的，要是你哥也可以这样带一个回来给我们看看，我真的是要开心死了。”

　　虽然回国后时常会在微博热搜话题中看到这位高人气青年艺术家各种正面的，花边的新闻，但此时听到童夕云的名字夏安诺还是心绪难平，想起白天见面的情景，心中的弦被撩拨，想从大人嘴里听到关于他更多的消息，可是却又害怕听到。

　　还没等他纠结矛盾完，舅妈开始说话了。

　　“我说妹子啊，你就别这么着急催安诺了，咱们安诺这么优秀，能找不到人嘛，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就放宽心吧。”看着妈妈神情放松了不少，舅妈递上一杯热茶。

　　“先喝口茶！你说的那个女孩子我今天也看到了，之前碰到阿云他妈妈，还说起过这个事，之前也是着急的，拜托好些邻居、朋友帮她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孩，这女孩就是后来别人介绍的，当时阿云也是怎么都不肯去见，后来被他妈强制要求去见面，没想到就这么成了，你说这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所以你也别老是逼安诺了，顺其自然，再不行你也发动亲朋好友帮他做介绍嘛。”

　　妈妈恍然大悟，拍了拍大腿：“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我怎么总是指望他自己谈，就忘了发动身边人呢，我和老夏单位的资源回头要好好挖掘一下。”

　　夏安诺听着童夕云的爱情故事，心脏就像暴风骤雨鞭打在泥土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看着大家如此关心着急自己的终身大事，想继续反驳却清楚地知道反驳的下场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只有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么闭嘴，要么顺从。

　　“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你们就放心吧，今年，哦，错了，应该是明年了，明年一定带一个回来，我先回房间了，你们慢慢聊。”

　　说完夏安诺快速起身回房，将所有的埋怨、期望、关心都阻隔在那扇门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黑暗中呆呆望着头顶的天花板，不知不觉眼泪止不住地无声地流了下来，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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