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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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未很久没这么轻松过，一时兴起却忘了时辰。等回了宅子里才突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将梁恒叫到跟前来，语调轻柔地问:
　　“你可还记得自己家住哪里？”
　　这话他之前问过一遍，可梁恒一直在发呆，没听进去。
　　梁恒此刻听见他温柔的语气，鼻尖几乎一酸。再怎么伪装也终究是个半大的孩子，悲伤的情绪一旦露出来，就收也收不住。
　　徐未很快发现了不对，于是蹲下身来，让梁恒能与自己平视，“怎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吗？也许我能帮你。”
　　梁恒稍稍缓了缓心里奔涌的情绪，才声音很小地说:“我，没有家了......我的家人......他们都死了，被......”他想说被季衡国的军骑杀死了，但他不能说，于是换了更稳妥的说法，
　　“被......火烧死了。”
　　徐未心下猛地一震，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和他的长欢一般大的孩子，还这么小，却遭遇了这样的事。心里生出浓浓的不忍来。

　　徐未沉默着，却慢慢伸出双手，从梁恒的身后环住他，将哽咽的小少年轻轻圈进自己怀中。徐未从没有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有过这样的举动。只因为梁恒和长欢的相像，连他自己都被惊到。
　　梁恒感到徐未的手一下一下的，轻柔地拍着自己的脊背，记忆里这么对过他的只有母亲。
　　他把下巴隐在徐未看不见的肩头，想着:自己可以放肆一下了吧，就再哭这一次，再软弱这一次，以后他再也不会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掉眼泪了。
　　这样想着，眼泪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落下来。

　　他一直都是个倔强的人，从不会轻易掉眼泪。印象中有一次学武偷懒，被父亲罚了五十军棍。
　　他在被打的时候都没哭，直到带着满背的血迹被母亲揽在怀里时，才感到委屈，抽抽噎噎地落下泪来。
　　父亲对他的要求也近乎严苛。以至于后来国破家亡，梁恒亲眼看着父亲被别人座下的马踩在泥尘里，对母亲嘶吼着说:“快带他跑！”的时候，他都没来及掉一滴眼泪。
　　有人在意的时候一个人的委屈才有价值，不管这个人对于自己来说是何身份。

　　徐未做梦了。
　　他看见两年前的自己手中领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孩童，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背后是红砖粉砌的宫墙。
　　孩子的两腿并在一起小步小步地往前跳，不时抬起头咧开嘴冲身边的人笑一下。少年怕他摔了，紧紧地抓着小孩的手，跟着他的步子小心地走，面上是宠溺的笑。
　　这一幕对徐未来说不能再熟悉。那天宫里设宴，招待北梁的皇帝和小太子。徐未吃到一半领着长欢偷偷溜了。
　　也就是在这天，长欢永远离开了他。
　　这场景在他的梦里已经出现了无数次，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个噩梦，可他睁不开眼睛，便只能带着近乎清醒的意识眼睁睁看着另他窒息的情景重演。
　　徐未看着自己亲手将长欢带到他们经常玩的那池湖边，看着自己开口说话:“长欢，在这儿乖乖等我，就像昨天一样。我去那边的园子里给你捉蛐蛐儿，听到了吗？别乱跑啊！”
　　孩子乖巧地点着头，站在原地不动了。
　　徐未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喊了多少遍“别去！别离开！”，可少年一次都没有听到过，一次又一次地丢下长欢一个人。
　　视角转换了，徐未感到自己在园子中徘徊，寻找，他脑海中只想着，今天蛐蛐儿怎么这么少，一个都看不到，昨天还那么多......
　　突然没来由地，心头一跳，耳边传来什么东西砸进水里的声音，“扑嗵——”
　　他的心狂跳起来，几乎是声音落下的一瞬间他转过身子，遥遥望着他离开前长欢站立的位置。
　　那里没人了。

　　徐未感觉自己条件反射般地开始朝那个方向狂奔。
　　几秒钟的距离，他一下子扑到地上，又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都来不及叫人，就直直地从冰凉的湖水里扎进去。
　　彻骨的寒意瞬间袭满了他的全身，急出来的眼泪都溶在湖水里。
　　徐未控制不了自己在梦里的身体，只是本能地感到绝望。这湖底仿佛一瞬间扩大了几圈，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具小小的身体。
　　胸腔像被人掏了一个洞，水一个劲儿地往里灌，这压力撑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是被宫里的巡卫从水里拖出来的，整个人冻得像冰块，嘴里还在意识不清地喃喃:“怎么会找不到呢？怎么能找不到......”
　　他用冷透了的五指攥住巡卫的衣领，声线颤抖的不成样子:“你们快去找长欢，他还在水里，快去找......”
　　半晌，意识混沌中听到一句，“小王爷......已经......亡了。”

　　等徐未终于睁开眼，天亮了。
　　心还跳着，满脸泪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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