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落归于尘

　　长安的雪下得最大的时候，沈夫人的病还是没有好起来。昏睡的时辰越来越长，清醒的日子越来越少。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尽数，她明白的，她的尽数到了。

　　这病像是窗外的飞雪一般，说来就来了，没有一丝征兆。

　　沈夫人住的院子里窗台上摆着一盆腊梅，眼下是开得最盛的时候，红艳艳的，给这满是病气的屋子里增添了些生气。

　　“你瞧，那梅开得这样鲜艳，却偏偏到了万物复苏的春天便谢了，可见是个赶不上好时候的。”沈夫人瞧着那窗台上的花，同身边的小弟子说道。她的身子已经很虚弱了，微弱的声音还没落到实处便消散在了空气里。

　　那小弟子守在她身边，默不作声。沈夫人就像是她们的亲人一样。教她们习武修道，告诉她们做人的道理。她是被人遗弃的孩子，幼时被沈夫人从城外的寺庙旁捡了回来，就一直在身边陪到今日。

　　若是真正算起来，她陪在沈夫人身边的日子，倒是比沈南悦还要久一些。

　　“去叫悦悦来吧，我有话要同她说。”沈夫人唤了身边人去喊沈南悦。

　　因为怕寒气进到屋子里，这些天屋子的门都是紧闭着，猛然打开之时，外头的雪花飞絮般趁机飘了进来，落在地上化成了水滴，纷飞的影子一晃便不见了。

　　沈南悦在伙房里用小灶煎药，烟火与水汽一起升上来，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听人来喊时正用瓷碗盛着药，便急忙忙地往沈夫人的屋子走去。

　　“娘亲，先把药喝了吧。”沈南悦推门而入，又匆匆把门关上。

　　沈夫人一把握住坐到床榻边的人的手，嶙峋的五指如枯木一般，另一只手轻轻将沈南悦递过来的药碗一挡，摇了摇头，缓慢开口道：“悦悦，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左右侍奉的人闻言立刻退了出去，替她们关好门。

　　沈南悦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点也不想听接下来的话，她反手握住娘亲的手，笑着道：“有什么要紧事能比喝药还重要，莫不是今日娘亲不想喝药，故意找些借口？”

　　沈夫人望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显得真实而又切肤。

　　曾经摇摇晃晃跟在她身后，一学会站起来便要去拿比她还要高几分的剑的小丫头，转眼间，就长那么大了。沈南悦幼时长得神似沈夫人，如今眉眼间却出落得越发有沈将的影子来。

　　她亲昵地抚过鼻尖已经发红的小女儿的头，每开口说一句话，她都要歇息好久。“悦悦，你自幼便喜欢出去外面玩，撒野似地疯跑，总是不着家。后来，送你去了峨眉，竟又觉得，从前哪怕你每日玩到天黑回来，能日日见你，那也便是极好的了。”

　　再后来，她便又去了更远一些的地方，便是连探望，都没了去处。

　　沈南悦的鼻尖酸涩不止，她这些日子已经将情绪控制得很好了，尽量不在沈夫人面前展露出自己半分不好的情绪来，不想让娘亲看到自己难过。

　　沈夫人明白的，只是，有些话，再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她喘息了一会儿，便又接着道：“你父亲一生，都在为了长安，为了百姓而活，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半分，天下苍生于他而言，胜过一切……也胜过我。”

　　沈夫人苦笑了一声，口中说的是抱怨的话，言语里却没半分抱怨，有的，只是心疼和敬畏。

　　沈南悦知道，她的娘亲从未怪过，也从未怨恨过她的父亲，相反，那是她一生的信仰与期望，她自从初见那人的那一天开始，便决定了要追随着他的脚步，直至此生终结。

　　“他走后，我便接过了沈家的担子，这些年来……片刻不敢懈怠。本来以为自己还能再多撑一些时日，不承想，终究是老了啊！”

　　沈南悦听着娘亲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话，心中像是被一只利爪揪起来一般疼，她好后悔，后悔没有多陪伴陪伴娘亲，后悔往日里只管惹她生气，后悔非要去峨眉，去九重天，去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她想要拥有广阔的天地，却让只拥有她一个人的娘亲独自留在这里。

　　她本不该，让事情走到这一步。

　　“悦悦，我同你父亲，也算是尽了心力，沈家的重担，不该再压到你的身上。旧臣故去，这担子，便让别人来挑吧。”

　　自古天下父母心，盼孩子平步青云，光耀门楣，姻缘美满，儿女双全。可最期盼的，约莫是一世喜悦，无烦无忧。

　　“天家……天家还欠沈家一个恩赏，待我走后，你便凭此，换你的自由去吧。”说完最后一句话，沈夫人再也没有开口的力气，躺在沈南悦的怀中，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天魔大战后，天界曾经对沈家有过恩赏旨意，只要沈家提出来，天界必会答允，不曾想当日未曾提出的封赏，今日，能够成全自己女儿。如此，便是兜兜转转，终得圆满了。

　　沈夫人最终还是没能等到来年春天，看一眼春暖花开的好景色，在窗口那盆腊梅凋谢时，她终于撑不住了。

　　夙无尘和落莲一起，一直在长安陪着沈南悦，更是帮着操办了沈夫人的后事，依着她的意思，后事一切从简。沈夫人故去的消息方才传出去时，沈府的门口便挤满了前来吊唁的人。

　　有达官贵族，亦有平民百姓，沈南悦身着孝服，在前厅迎人。来人怕多有叨扰，都不多坐，拜了便走。望着沈家唯一还剩下的女儿，眼神中多是怜惜和感叹。

　　落莲在屋后头，望着几月便瘦了大半的沈南悦，心疼不已。她还记得自己初次在峨眉见她之时，她灵动的眼眸，活泼的性子。若是……若是没有同自己一起去九重天，她是不是能有时间，也有机会回家多陪陪自己的娘亲，眼下的这一切，是不是也会不一样。

　　她突然间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活个明白，就留在峨眉，有师父，有爱护她的同门，不比眼下要自在吗？

　　她低垂的眉眼里溢出了浓厚的感伤来，眉头微微皱起，一动不动地望着虚无的远方，无数情绪从四面八方袭来。

　　夙无尘瞧见她愣愣的出神，默不作声地伸手过来握住她的。

　　手心里的温度让落莲从方才的情绪中回过了神来。

　　这几日事多繁杂，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沈南悦才同落莲说了自己日后的打算。

　　她到底是没用那道天家的恩赏，来换取自己半生的自由。她自请降了仙格，仙寿与术法都只抵原先的一半，同被罢黜的仙没什么两样。

　　可即便是这样，也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没有剔除仙骨，燃尽仙魂，便如愿离开了九重天。

　　用一道恩旨，去换来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瞧着多不划算，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

　　她是沈家独女，若是她离开了，这偌大沈府，便真的要散了。或许她终其一生，也无法做到像自己的父母那般，可是只要有她在一天，她便会拼尽全力，护着长安一天。

　　*

　　沈南悦从九重天离开的那一天，落莲同她在殿中坐了许久。桌上是落莲从峨眉带回来的十里香，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

　　“小师姐，日后……我便不能再九重天陪你了呢。”沈南悦握住手里的杯子，叹息了一声。

　　“是呀！以后你一人，小师姐也顾不上你了。”

　　从前日夜相伴的日子近在眼前，她们在九重天上，曾经是彼此唯一的陪伴与温暖，相互陪伴，度过了最开始那些难熬的日子。

　　她们都曾以为这样的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彼此也会一直在对方身边。

　　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她们终究要开始走向不同的分岔路口，开始不一样的生活了。

　　她能离开九重天，离开这个像是牢笼一般的地方。落莲其实是替她开心的。

　　她本该如此，若是那日炎兽洞中，她没有同自己一道，若是纳仙之时，她没有同自己共往，她本应不该困在这需要处处留着心眼儿，规矩繁多又人情冷漠的地方。

　　落莲直到如今，都认为当初沈南悦之所以毫不犹豫地便和自己一道来九重天，是她那时心中好奇，喜欢去没有去过的地方，便冲动着一股脑应了下来。

　　她那时候好不容易离开了家里，离开了时时盯着她，日日要唠叨的娘亲，外面所有新奇的东西对她都有巨大且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她没玩过的，没去过的，都能激起她浓厚的兴趣来。

　　沈南悦确然是如此考虑的，当初懵懵懂懂，只觉得这事有趣又新奇，可她却没有告诉过落莲，除此之外，她还有自己的私心。

　　炎兽洞选拔那天过后，颜溪枝曾经来找过沈南悦。

　　那是颜溪枝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她至今都还能清晰地记起那日他衣角被风吹起了几道褶皱，他身后树上的繁花开了几朵。

　　颜溪枝似乎也是犹豫了很久，说了半天也没将来意说清楚。

　　零零碎碎地扯了一些别的事情，最后才同她说道：“南悦师妹，修得仙身之事本是无法勉强于你的，若你不愿，我也可以理解。”

　　沈南悦不落痕迹地苦笑了一下，在等他的但是。

　　“但是你小师姐性子太活泼，天不怕地不怕的。若是她独自一人在外，怕是要闯下不少祸事。你若是也愿意去的话，劝着她些，二人也有个照应。”

　　她抬头望向颜溪枝的脸，哪怕是赌气，也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她半点没犹豫，便笑着答他：“南悦自然是愿意的。”

　　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哪怕他今日所求，是为了另一个人，她也无法拒绝，不忍心让他有半分伤心难过。

　　其实她原本也是想去的，只是如今，见到那个人特意因为这件事而来找自己，她竟有些啼笑皆非。

　　她应了他，也留了私心。如此这番，日后，她存着这份不动声色的隐秘爱意，便能理直气壮，真假参半地同他说一句：“你看，终究还是你欠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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