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笔山河绘

　　是夜，夜色缱绻，夜风和煦。京都大街万籁俱寂，一片祥和之中空无一人。

　　只余一更夫悠悠哒哒、不紧不慢地巡逻。走两步便熟稔的挥起手中棒槌卖力敲打着铜锣，扯着嗓子喊起：“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月盈于庭，偶尔传来停落枝头又被更夫的喊叫声惊飞的鸟儿枝头扑棱的声音。

　　此刻，贤安侯别庄里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这侯府别庄是景巍当年弱冠袭爵之时巍帝特赐的宅子，但凡是皇族贵胄的，名下皆有几个别庄，作休沐之所。

　　因此别庄一般占地广阔，内饰景色秀美。院内多设珍贵草木温泉，亭台小榭，各色玉石玩物目不暇接，为各皇室贵人休憩游玩之所。

　　景巍的别庄名为“安乐居”，名为安乐游玩之所，实则另作他用。

　　这天正是景巍受罚的一月之期。

　　夜半，别庄突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一身黑袍，高冠束发，面目白皙，风神俊朗中又带有几分斯文书生之气，不是那江怀瑾又是谁？身侧一人则一袭绿衫，长发慵懒铺散在肩，身形颀长，双手负背，不是那景巍又是谁？

　　可身着绿衫之人却目光凛冽，眸深如渊，似一谭深水，沉静无波。眼角一颗朱砂痣异常光鲜，灼目盛辉，更显清冽艳绝。

　　景巍与江怀瑾两人一路沿着安乐居甬道穿过前厅水榭，来到别庄后院。

　　后院不同于一般别庄，入眼却是好大一片土地，深夜后院灯火通明，院中设置几座高台，乃似军中将军士兵练武切磋的擂台，擂台上设兵器架，刀枪剑戟各色兵器竖插于架，只是平日里热衷切磋打擂的英勇男儿并未在台上一展本领，而是皆整队列于院中等待景巍现身，足足五千之众！ ！

　　景江两人甫一露面，即有一立于队伍前方之人迎上两人，立时便朝景巍半跪行礼，满腔热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语气铿锵有力却夹有抑制不住的微颤，高声道：“末将沈筠，恭迎侯爷！”

　　身后五千亲兵皆随前面一人半跪在地，齐声高喊：“恭迎侯爷！！”

　　身前跪地之人便是沈筠沈将军，也是景巍养在侯府别庄的亲军统领。

　　沈筠并非正规军营出身的人，此人之前乃是一名江湖侠士。这里所谓的江湖中人并不是指民间话本里那些武功盖世，闯荡江湖的武林盟主或是绝世大侠，而是“买金人”。

　　所谓“买金”也并不是指字面意思上的“买卖黄金”，而是“拿金买命”，即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沈筠原不姓沈，而是姓陈，从前干的就是这买金人的营生。只不过沈筠买金所杀的却皆是些恶贯满盈之徒，不论是杀人抢劫的地痞流氓，还是毒荼百姓的贪官污吏，又或是十恶不赦的响马悍匪，皆在沈筠手底下丧过命。而且遇着拿不出黄金来请人的人家，沈筠则分文不取，仗义相护。

　　因此沈筠的大名在江湖上颇有名声，也正因此遭朝廷报复，同行劫杀，因缘际会结识了景巍，被景巍所救，从此一腔孤勇遇得良人，誓死效忠景巍。

　　景巍因着他为人仗义豪迈，又有一身好武功，实属难得的人才，加之为自己所救甘愿一生效劳足下为牛为马。景巍又是个惜才如命之人，便令其改陈为沈姓，任命其为亲军统领，掌管景巍五千亲兵。虽无朝廷官爵加身，却也是一代贤才，终得以用武之地。

　　从此江湖民间再无买金人陈筠，只有亲军统领——沈筠。

　　景巍见此，便抢一步上前，将沈筠扶了起来，拍着沈筠的肩膀道：“这些年，辛苦你了。”随即看向沈筠身后半跪在地的士兵们朗声道：“众将士不必拘礼，快快请起！”声音中气十足，浑厚清晰。

　　闻言，院中又是一片唰唰声，整齐划一，复又笔直立于院内，景巍看在眼里，心中热血上涌，欣慰已极。

　　沈筠良久才稍稍缓回心神平复心境，片刻才答道：“侯爷哪里的话，带兵操练本就是末将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不辛苦，反倒是侯爷，”说及此处眼里饱含了几分自责与愤恨，“侯爷才是受苦了，那南蛮荒地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要是当年，侯爷肯让末将同往……”

　　景巍闻言长眉一挑，却是笑了：“你同往，那谁来替本侯操练这些士兵？况且我要是带着你去，只怕在南蛮早早的就暴露了，还能有回来的这天？”

　　话虽有理，沈筠还待辩驳，却又被景巍横插了一句：“啧，我说沈将军，你这六年都经历了些什么，怎么黑的越来越纯正了，亏着这院里灯火通明的，要是不巧赶上个阴天下雨，只怕是要费些眼力的。”

　　江怀瑾在一旁抽了抽嘴角，心中骂道：正经不过三句话！

　　此言一出，沈筠原本已到喉咙口的话硬生生给噎回去了，身后将士一阵哄笑，甚至还有几个大胆的起哄：

　　“我们也有同感！”

　　“是啊，所以院里每晚都灯火通明的！”

　　“……”

　　原来这沈筠生得身高八尺有余，由于常年习武，一身钢筋硬骨，人高马大的，偏生还生了一身黑皮。景巍原本就是个善于找茬取乐，一会不找点事儿就浑身不自在的主，如此好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了。

　　兵将们七嘴八舌反倒揭起沈筠的老底来了，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这般唇枪舌战的炮轰，顿时老脸就涨了个通红。沈筠回头朝几个起哄起得正来劲的小兵们狠狠蹬了几眼，又朝景巍不好意思地绕绕头，尴尬地笑道：“侯爷就不要拿末将来取乐了，这肤色黑是天生的，末将哪能控制的了！”

　　看着五大三粗的壮汉此时窘的满脸通红，有苦难说的哑巴模样，景巍实在忍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景巍这一笑身后的五千亲兵顿时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短暂的热闹过后，景巍朝众人挥了挥手，道：“行了，都别笑了，散了吧。”接着一手揽过跟前委屈的像小媳妇似的沈壮汉的肩膀，边推搡着身边人边说：“走，去前院凉亭，我们三个好好喝一壶去！”

　　上次三个人一块喝酒还是六年前。

　　那是景巍出发前往南蛮的前一夜，也是这么个光景。

　　初春三月，暖风习习，别庄水榭中，三人坐饮谈天。

　　那时沈筠死活要跟着景巍去，即便景巍怎样苦口婆心地反复解释朝廷那边自有人接应，不必担心。可沈筠不信朝廷，就信他自己能护好景巍，直到把景巍的耐心全部耗光了，一拳把他揍到墙上，才肯消停下来。那晚，依稀记得一身钢筋铁骨的八尺大汉哭了，滚烫的泪珠极不符合地从这张黝黑刚强的面上滴落，那是沈筠第二次流泪，为了景巍……那是六年前……

　　时光柔软且无情，转眼间，已是六年的光景了。

　　今夜，水榭中，三人落座，昔日的故人已归。悬了六年的心，终究是放下了。

　　沈筠如此，江怀瑾亦如此。

　　只是江怀瑾不说，那天他在早朝上听到景巍回来的消息时差点一个趔趄没站稳，在朝堂上失了态……扬鞭驱马时的心情有多急切……江怀瑾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这个人是断说不出口这些个肉麻话来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有辱斯文。

　　三人饮进各自面前那一杯薄酒，酒香且浓，放下杯盏，沈筠最先开了口：“侯爷在南蛮过得可……可还说的过去？”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这些年甚少有侯爷消息，京城这边一直由我和江大人看顾，侯爷且先心安。”

　　景巍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薄酒，一饮而尽。目光也沉下来，眸黑如潭，目光聚焦，全然没有往日里的散漫飘忽。若说平日里四六不着的景巍一双桃花目因着慵懒随意，多了几分雾里看花似的美，美得朦胧，让人看不透，那今日的眼神则比平日多了三分冷冽，依旧俊美无双。

　　景巍放下手中的玲珑玉酒盏，又满了一杯，双手举起，轻笑道：“我在南蛮么，还算说的过去。这些年确实多亏沈兄和易安兄了，景某再次感谢二位看得起我景某，肯鼎力相助。”

　　闻言，江怀瑾和沈筠一同举杯，共同饮下这杯浓烈苦涩的烈酒。这时江怀瑾却觉出了哪里似乎有不对劲的地方，转向景巍，眼神里充满了疑虑，沉声问道：“说的过去？那你且说说你巍某人这右腿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坐在一旁还在感慨伤怀的沈筠也豁然开窍，霎时，满腹伤怀一扫而空，紧接着兜满了紧张与担忧。不等景巍开口，沈筠便急切地问道：“对啊，我怎么差点忘了这事，早就听说侯爷你的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略一思索，却又觉得哪里不对，悻悻开口继续道：“大家都说侯爷在南蛮时，瘸了……伤了一条腿，可今夜末将初见侯爷，分明……这也看不出哪里伤了啊？”这边沈筠还在抓耳挠腮，怕不小心提及了景巍的旧伤疤，又迫切地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急出了一身汗。

　　景巍掀开自己的衣袍下摆，示意沈筠自己看。就着月色，可大概看个分明。景巍的右腿自膝盖下自脚踝上都有银环固定，膝盖的银环略宽，尺寸正合适景巍的膝盖，上面嵌有一枚狼头，栩栩如生。小腿外侧则有一根细杆紧贴小腿，细杆两头则连着两个银环，用以固定小腿。却原来，景巍就是靠着这个才行走如常的！

　　这便是那日景巍与江怀瑾在饮茗居相见时，江怀瑾送给他的狼头银拐。

　　这根拐杖是江怀瑾寻遍民间机甲师，最终请高手设计打造而成。这机甲师，便是流行于民间的一种营生，机甲者，即善于钻研打造机甲兵器。机甲师朝廷也有，只不过真正能看得上眼的高手却没几个，他们只会按照前人的既定图纸，按部就班打造兵器。而真正的高手往往在民间，他们热衷研究拆卸机甲兵器，并不断改造，技术高超。但民间的机甲师也不全是这样的，多数与宫中的无异，且大部分还比不上宫中所聘用的机甲师。因为宫庭每年都会在民间召集选拔机甲师，可选上的却寥寥无几，因此大部分的机甲师都留在了民间。机甲师起源于民间，且留于民间。

　　而真正技术已达登峰造极者，便只醉心机甲兵器研究，不屑于朝廷按部就班的职务。因此，这小部分的高手，便也隐匿于民间。

　　江怀瑾送的这把便是费尽了心思，寻了一位民间高手按照景巍的尺寸用玄铁设计打造的，坚韧无比，外浇白银。为了打造这样一把拐杖，江怀瑾可是费了好一番力气！

　　这把狼头拐杖既是出自高手之手，自然有它的妙处。妙就妙在可做拐杖，也可做“腿”。做拐杖时，通体银白，杖身极细，质地轻盈，手柄则为狼头状，煞是好看。而做“腿”时，则只消转动一下狼头手柄，拐杖便会三节变做一节，长短正与景巍小腿相符，首头两节便作环状，紧紧固定于景巍膝盖下方和脚踝处，狼头则于小腿外侧，如此便可使人活动如常。

　　这厢算是给沈筠解完惑了，听完，沈筠直言赞叹这狼头拐甚妙，更佩服江怀瑾能请人制出这么个玄妙物件。

　　可这边应付完了沈筠，那边的江怀瑾可就不好应付了。

　　江怀瑾目光如炬，直直盯着景巍，景巍与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最终景巍一脸不以为然，赖叽叽道：“走路自己摔断的。”

　　“……”

　　沈筠一脸难以置信都挂在了脸上：说谎都不带打腹稿的……

　　江怀瑾则青着一张小白脸，狠狠瞪了景巍一眼，没好气道：“景子谦，几年不见，武功见长啊，走路都会左脚拌右腿了。”

　　景巍：“……”

　　这江易安没完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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