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七月二十，天子仪仗入皇陵，举祭祀，慰先灵。

　　季常搀着文帝晃晃悠悠拜祭了一圈天启的列祖列宗，到了被誉为东君转世的永昭太子灵位前，文帝只是令季常替他去上了三柱香。他浑浊的眼中不无得意，拖着陈腔老调，一开口就能闻到一股承运年间的老坛子醋味儿。

　　“太子哥哥，你活着的时候这么风光，可惜死的早，恐怕万万想不到这大好江山居然最后落到了我这个废物弟弟手上。还真要谢谢你和二皇兄斗得你死我活，让弟弟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文帝慢悠悠把玩着手上的赤金锁，目光游离，季常闻弦而知雅意，立刻弓起身子，搀着文帝的手臂，文帝目光透过那厚重的灵牌，慢悠悠的说道：“你说，我为什么还是那么妒忌你......”

　　赵缨手握佛串，披着头发，素面朝天跪在神佛相面前，安静肃穆，宝相庄严。

　　文帝屏退了宫人，缓缓走进这间赵缨待了十年的佛堂。

　　赵缨眉间微蹙，头也不抬，继续默念着蒲团前的心经。

　　文帝贪婪地看着她墨发下的侧脸，绣着金龙盘旋九天的云靴慢慢靠近，他沙哑地感叹道：“缨表妹，你还是和十八年前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样，一样好看。”

　　赵缨停下念诵，睁开眼睛，里面是难以遮掩的厌恶。

　　“皇上若是想拜祭先人，请去主殿，若是想谈论往事，回宫自然有娘娘和宦官陪皇上。赵缨独来独往惯了，不会说话，未免得罪皇上，还请皇上离开。”

　　文帝浑浊的眼里流露出鲜活的光亮，他苍白松弛的脸，仿佛短暂的有了年轻时候的光采，他着迷的看着赵缨的身影，她纵然一身素净到底，困在这佛堂十年，却依然像一把傲慢的火，直直烧到他的心里。

　　那年也是在这围猎场，赵国公家二小姐一身大红骑装，手持长鞭，是汴京城最高傲的那朵牡丹。她那样冷淡的瞥了一眼自己，没有因为三皇子这个身份给自己任何好脸色，但齐晟一下子就被她蛊惑了，那双高傲的丹凤眼，夜夜进他的梦，让他辗转反侧，终得苦果。

　　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国公府的二小姐，是要许配给东君转世的永昭太子，做人人钦羡的太子妃，怎么会是他这个无权无势，不受先皇待见的虚名皇子能够肖想的。

　　后来时局一夜之间倾覆，太子殒命，二皇子叛变，弑兄挟父，顾云千里救驾，强行撞破紫薇城门，二皇子为乱箭射下后不知所踪，三皇子齐晟即位，封文帝，改国号启世。

　　文帝即位后，广纳后宫，但那双丹凤眼，始终是他心头那颗灼人的朱砂痣。他写了封凤命的密诏，连同九重累金丝凤冠，让心腹的大太监送去赵缨面前。他那时焦急地不停在金吾殿踱步，心心念念道，快来我身边，只要你点头，你还是天启的皇后，你还是万人之上最尊贵的女人。

　　但赵缨一身白衣，长跪不起，自请看守皇陵，日日念经，连刚刚五岁的昭阳公主也能舍下。

　　想到此处，文帝长叹一口气，随即又露出志得意满的笑意，兜兜转转，你还是逃不过我的手心。

　　他勾着长命锁的链子，在诵经的女子面前晃着，像逗弄一个三岁孩童，语气带着诱哄：“缨表妹，我们其实，是一种人，我们天生就是一对。”

　　赵缨皱眉睁开眼，随即骤然色变，一张脸迅速变得苍白，目露惊恐。
　　“这个锁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文帝得意的把长命锁收回掌心：“自然是底下的狗帮我找到的，他们总算有了点出息。”他当着赵缨苍白的面孔，摩挲着上面的簪花小楷，声音沙哑阴暗，像一条吐信的蛇，“金玉良缘，是父皇赐给你和太子新婚的贺词，所以昭阳出生后，太子给她取名叫钰。”

　　“宗人府说上面的生辰八字不是顾蘅的记录，嘿嘿，当然不是，他们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是......昭阳的生辰八字。”文帝缓缓靠近赵缨，沉醉地吸了一口气，“内务府和宗人府都没有这个生辰的记录，因为当年，钦天监说这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先帝为了昭阳，不许任何宫册备案，只有这块长命锁上，有她的生辰八字。缨缨，你说，我记得对不对？”

　　赵缨痛苦地闭上眼，唇齿发抖：“你既然猜到了，今日来找我，想说什么？”

　　文帝着迷地看着她：“原来当年顾蘅是在你的清鸾殿失踪的，不是你所说的宫眷们待着的榴花殿。朕自然是想对你千好万好，但顾云老儿要是也看到这个锁，就不知道会这么想了。毕竟，他当年双眼赤红抱着被野狗啃得只剩几根骨头的样子，你也记得，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老国公和他多年的交情，放过你？”

　　文帝本以为，他搬出顾云，定能让赵缨更加害怕，求他遮掩，谁知道赵缨的脸却慢慢恢复平静，她缓缓转着佛珠，手指依然微微发抖，声调却慢慢冷静下来：“是我欠顾家的，既如此，就让顾侯爷来找我，我这么多年的心债，也能放下了。”

　　文帝难以置信看着她：“你疯了？要是顾云知道，当年他孙女失踪，是你做的，这个老匹夫可不会放过你！”

　　赵缨直直看着堂前佛像：“当年是我鬼迷心窍，害了阿蘅，还得老侯爷如此伤心，我日夜诵经，想偿还自己罪孽，却发现，佛不能渡我。如今事情终于水落石出，我反而松了一口气。还请皇上将这个锁留给我，我打算亲自去向顾侯请罪。”

　　文帝蹲下身，死死扣住她的双肩：“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只要你随朕进宫，不会有人知道此事，手下的人朕自会处理干净，朕依然封你做皇后！你知不知道，我宠莺妃也不过是因为她那双眼睛像你，我才给她赐了个莺，就是因为可以时时假装念的是你！”

　　赵缨冷淡地看着状若疯狂的文帝，平静说道：“我的心永远只在太子殿下那里，承蒙皇上错爱了，罪人赵缨受不起。可若皇上想逼迫赵缨，也须估计国公府的面子，免得让当年助皇上登上龙位的老臣寒了心。”

　　文帝疯狂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年轻时候的过眼云烟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最终定格的那道声音，是他听见十七岁的赵缨，说的第一句话。
　　“三皇子可知道太子表哥在哪儿？”

　　他无声的笑着，终年浑浊的眼睛乍现了些许清明。你看，都这种时候了，她还是不愿向他低头，哪怕自己已是九五至尊，她对着自己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也对，国公府的嫡次女，京城双姝之一，这么多年了，除了换了身衣服，她一点没变。

　　文帝把那块锁丢到佛像的脚下，拖着步子，高昂着头，向着黄昏最后的一道暖色光线，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待文帝离开后，两道青衣身影从佛像后面出现，正是一直随侍赵缨的婢女，暗香和疏影。
　　“二小姐，奴婢马上回府，联系府内暗卫，势必把这件事压下来，我看皇上最后的意思，应当不会告诉顾侯爷。”

　　“不必了。”赵缨拾起那块长命锁，“顾侯已经知道了。”

　　“啊？”两名婢女大惊失色。

　　赵缨脸上表情宛若一池死水：“皇上的狗能查到，顾云自然也能。他手下的飞云骑，可不仅仅是只会打仗的莽夫。”

　　“那怎么办？二小姐当年也是被妖人的琴音所迷，这才换了心神，把顾蘅带出了清鸾殿。当时朝局形势如此严峻，二小姐清醒过来的时候，顾侯已经把一堆骨头带回来了。那种情况下，小姐您也只能瞒住，大内死伤无数，先皇病危，储君未定，若侯府和国公府不同心，势必天下大乱啊......”

　　赵缨没有说话，她那双清贵无双的丹凤眼底藏着深深的暗流，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被琴音所蛊，又为什么会只抱了顾蘅出去，但她自己，心知肚明。

　　她是京城最高枝头的贵女，自小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嫁给太子表哥。新婚燕尔，本该情浓，太子对她相敬如宾，她只道太子是储君，是紫微星转世，自然不会如一般男子，贪恋男女情爱，反而越是仰慕自己夫君。

　　谁知道她为太子收拾书房时，一张小帖从诗经掉出，上面用秀丽笔写着，惟愿来生，执子之手，与子偕心。

　　她全身的皮肤都被那几行字冻住，书房外温暖如春，她心底却只有数九寒冬。

　　她是这世上最熟悉太子的笔迹的人，还曾偷偷临摹过他的字体。这几行字虽然不是他惯常写的飞白体，但确实是太子的笔迹。

　　秀丽笔和执心二字，她没办法想到还有第二个人，只有顾阑之妻，那个民女——叶执心。她靠着江南沉香斋制香的本事和一手秀丽笔入了皇后娘娘的眼，让郡王收做义女，这才能和她平分这京城双姝的秋色。

　　顾阑和太子交情甚笃，她本愿意与叶执心好好相处，但她不能容许太子表哥心里竟然有别的人。惟愿来世，好一个惟愿来世！江南查盐务，八百里护送，太子表哥竟然丢了一颗心在那途中。

　　这件事压在她的心里，终成了她的心魔，才在那一日，为琵琶音所蛊，命眉山死士，把顾蘅放到了清鸾殿外。后来昭阳的长命锁找不到了，她只以为那夜宫内大乱，有宫人偷走细软逃走，但她万万没想到，它居然会在顾蘅的襁褓里。想来是她和昭阳躺在一块儿玩时，从昭阳脖子上取了下来。

　　罢了，她早该想到，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能永远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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