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江沅脖颈凉飕飕的，站如针毡。他灵机一动，连忙翻出手掌，提醒宜初道：“你不是说这个和明容什么的一样吗？你快看看。”

　　宜初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对，明容，你快看看你手腕那个胎记，是不是和江沅手心这个一样。”

　　顾蘅先是一愣，随即挽起衣袖，露出一截凝脂玉腕，上面六个墨点，堆成一朵梅花，同江沅手上的一模一样。

　　她看着江沅，眼睛上那道极秀美的弧线收到眼尾，微微泛红，她声音微颤：“你这是怎么烫的？”

　　“啊？”江沅有些紧张，明容在他眼里向来冷静又强大，什么时候露出过这种神情，他瞅了眼沈柏舟，赶紧回道：“是今晚和师兄去珍宝阁的时候，给一个破宫灯烫的。”

　　“什么样子的宫灯？”

　　江沅努力回想，眼睛滴溜溜转着：“像个莲蓬。”

　　“莲蓬？”宜初疑道，“那你怎么被烫了朵梅花？”

　　“不知道啊，那灯面砸到我手上的时候，就成了这样，但那个灯确实是个莲蓬啊。”

　　顾十一摸摸下巴，想到了什么：“我知道了！”他看着众人，绕着桌子慢慢踱步，“是清鸾殿！”

　　“清鸾殿？什么地方？”宜初和江沅面面相觑。

　　顾十一皱着眉头：“是永昭太子的宫殿，太子喜食莲子，太子妃性喜梅花。宫匠们为了讨好太子，就专门做了这种外面是莲蓬，里面的莲心围成梅花的宫灯。后来永昭太子|宫变不幸殒命，太子妃一病不起，先皇大恸，钦天监说殿内不吉，皇上便下令封了清鸾殿，一切殿中旧物都收入库中，不让人翻动。”

　　顾蘅垂下眼眸，眼角的那抹红已经褪下，她的面色又恢复了平静。沈柏舟轻轻帮顾蘅放下衣袖，温柔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宜初抓抓帽子，不解问道：“这能说明什么呢？明容的身世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就是顾侯爷的孙女，顾侯爷天皇贵胄，明容小时候进宫玩过也未尝不可吧。”

　　江沅帮她把抓歪的帽子扶正，嘴里嫌弃道：“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那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军，数不清的宫女太监，我和师兄偷个东西都折腾了个把月。那季常不过一个太监头头，那排场叫一个大，茶烫了点就直接摔杯子在宫人身上。你想，这侯爷的孙女，宫人们还不得多仔细看着，怎么能让她被灯烫出这么多洞，那还不是杀头的罪。”

　　宜初撑着桌上，歪着脑袋，撅着嘴，看着十分娇憨：“你的意思是？”

　　江沅弹了她额头一下，宜初“嗷”一声捂着脑门，江沅这才恨铁不成钢说道：“明容这个伤，一定是她被人抓走那晚受的。笨死了，这里就你没想明白。”

　　“谁说得！”宜初环顾四周，发现大家脸上都没有惊讶的表情，不由暗自气闷，她眼睛一转看到始终待在角落的宜心，连忙把她揪出来，“宜心你也明白吗？”

　　江沅嗤笑一声：“有你这个苯师姐，师妹自然也是个糊涂精。”

　　宜心抓住宜初手臂，眼睛忽闪，像受到惊吓的小鹿。宜初师姐的气场一下子被激发，她推了一把江沅，替宜心出气道：“你说我就算了，说我师妹干什么，她胆子最小，你赶快和她道歉！”

　　江沅瞪着眼睛看着母鸡护崽似的宜初，满脸不可思议：“我又没骂她，这也要道歉，你们恒山派真是，女人多，是非多。”

　　宜初羞恼地推了一把江沅手臂，一封信笺却慢悠悠从他袖口里飘落在地。

　　宜初奇道：“欸，这是什么？”她眼疾手快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上面写着：三日后巳时，天香阁一叙，落款是，小蛮。这几个字柔弱无骨，媚态横生，让人见之便能想到写字之人是多么千香百媚。

　　宜初的脸彻底绷紧了，她把信笺摔在江沅身上，一声不吭跑了出去。

　　江沅一脸困惑：“啊？不是，这是怎么了，这信写什么了？我都还没看。”

　　沈柏舟摇着扇子，一副乘凉的闲适模样：“这话留给别人听吧，不过你要是再不追，就真的没人听了。”

　　江沅一听，赶紧冲了出去，差点撞上一旁顶着一张精神抖擞看戏脸的顾十一。顾十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对沈柏舟笑道：“孩子们就是闹腾！”

　　他看着夜色已深，向顾蘅询问道：“大小姐，先回府吗？”

　　顾蘅清声道：“我答应宜初今晚在这陪她。”

　　顾十一惊讶道：“怎么不接宜初师父去侯府？”

　　“她说这里临街临湖，月色好，热闹。”顾蘅随即嘴角勾起一点笑意，“十一叔，路上小心。”

　　顾十一刚准备咽下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大小姐，叫我十一就行。”

　　顾蘅笑盈盈道：“九叔不久前才提醒我，辈分可不能乱了，之后宫灯的事，还要麻烦十一叔帮我查一查。”

　　顾十一放下茶杯，摸着下巴：“行，不过前朝的事，我不如泊言清楚，他现在在藏书阁整理史稿，没准儿能知道些细节。我先走了，大小姐就拜托沈少侠照顾了。”他说完便推门而出，步履轻巧，不多一会儿便消失在客栈。

　　沈柏舟看着窗外，转头对顾蘅笑道：“出去转转，你不是说这里月色好？”

　　夜风习习，暑热已消。临湖的明月澄静柔和，同红岭那高高在上的肃杀冷月截然不同，汴京真是个魂销骨酥的地方，连月亮都比红岭一带的柔软。

　　沈柏舟平日里待人接物虽都是风度翩翩，笑如春风的模样，但或多或少让人感受到疏离的客套，未必是真心的笑意。此时他神色平静，嘴角无笑，但却无端给旁人一种......他一定很愉悦的感觉。尤其当他低头与身畔少女耳语时，万千温柔，皆融于眼角。

　　“你有心事？在想宫灯的事？”

　　此时夜深已深，他们走的是客栈后街的小巷，四周只有零星灯火如豆，少女的秀美笼在夜色下，如隔雾赏花。她摇摇头，轻声说道：“以前静慈师父总教我，莫要因已逝之事挂怀，行走之间总是要向前看，才能更长久。我的身世如何，我只信祖父一人的话就好，查这些事只是为了给祖父当年的伤心一个交待。”

　　若是熟悉少女的人也会发现，她同往日里也有些许不同。或许因为她天资，或许因为她的身份，又或许又因为她九天玄女的清冷，她总给身边的人一种靠谱的感觉，让人产生依赖，也容易让人忽视了她真实的年纪。此时的她眼里一片天真纯挚，有了十六七岁少女的娇憨，多了一丝烟火气，就似玄女落凡尘。

　　她向身边男子娓娓道来：“我在想那日偷袭我的人，也许是认识薛遥的。”

　　沈柏舟一愣，语气带上一丝冷厉：“他们联手对付你？”

　　“不，薛遥与我遇袭时，他应当是不知情的，但我想他事后也许已经猜到了是谁。我曾经试探过他，他若是早有预谋，完全可以编个不露痕迹的谎言圆过去，但他没有，他直接拒绝回答我的问题。
　　那日那个人是刻意放走了我们，我在山洞那一晚在脑中演变了数次，若不是他最后克制了功力，我即便凭着木弱逢金，也不可能脱身。但他最开始确实是丝毫没有留手，所以唯一的解释，只能是他是看到薛遥与我同悬在一条线上，他怕薛遥也殒命，这才迫不得已收了一半功力。”

　　顾蘅清水明眸一转，想到了什么，飞快接着说道：“薛遥体内的血液特殊，难以止住，而且似乎还有血热。这最是奇怪，身为暗卫，刀口舔血，他这种体质，纵然武功盖世，也是九死一生。可我给他上药的时候，他身上只有新伤，没有半点旧伤，这是不是很奇怪，或许......同南疆密宗有关系？”

　　沈柏舟绷着脸，极为严肃，正色道：“没错，我也曾听师父说过，南疆密宗有养蛊血一说，这件事我会命暗探去打听......不过，现在有更严肃的事要和你说。”

　　顾蘅侧过身，仰头望着沈柏舟，眼睑的弧线精致秀长，她清丽的脸上浮起一丝紧张——沈柏舟做事一向胸有沟壑，十拿九稳，连他也说情况很严肃，难道，是有查到江湖门派勾结官府，或者是有敌国尖细混入了军部？还是工部？

　　她不自觉牵着沈柏舟的衣袖，上面用细线绣成的浮云挠的她手腕有些微的痒，顾蘅焦急问道：“什么事？”

　　沈柏舟深深看着她，反握住她的手，拢在手心，脸色是难得的一本正经，语气却依然是面对少女时经年不变的温柔。
　　“你今晚说了这个人超过一刻钟，脑子里恐怕已经想了两个时辰。在我们分开的大半年，你除了讲你祖父的事，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讲一个人这么久。”

　　沈柏舟握住顾蘅的手微微用力，缓缓放到胸前，春水般的眸子泛起粼粼波光。
　　“容儿，我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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