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暗香，疏影。”赵缨侧头唤道，“快给阿蘅看看，她身上受了伤。”

　　两位姑姑“欸”了一声，正要上前，顾蘅平静摇头道：“谢谢娘娘，不必了，我已经给自己上过药，没有大碍。”她转头看向薛遥，“我这位朋友伤的倒是比较严重，姑姑若通医理，还请帮他看看。”

　　薛遥颇为闲适地靠在一块大石头上，若不是腿上绑了个剑鞘，看他神情真看不出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他没什么表情，懒懒说道：“不用了，我也没什么大碍。”

　　暗香疏影两位姑姑对他的印象不好，见他拒绝，也省的麻烦。

　　赵缨眉目间点着忧愁，她轻声说道：“孩子，这些年你吃苦头了。”

　　顾蘅不太会应付这种认亲的场面，她当时与祖父直接沙场并肩作战，两人又都留着顾家先祖的武瞳之血，祖孙孺慕之间还有血战沙场的万丈豪情。这位太子妃娘娘身份尊贵，气质清华，这般盈盈泪光看着自己，倒让她只觉得无所适从。

　　顾蘅只能低头答道：“劳娘娘挂念，师父待我很好。”

　　赵缨微微叹气：“以我同你母亲的交情，你叫我缨姨就行。”

　　薛遥看着这个认亲的场景，鼻子轻轻哼了一声，精致的脸上是懒洋洋的神情。突然，他眉心一皱，向顾蘅低声喝道：“有人来了。”

　　顾蘅立即侧身，耳尖轻动，听见一阵极快的踏风之声，好快的轻功！

　　不知来人是敌是友，她一手挡在赵缨面前，一手握紧剑柄。

　　远处一人手持折扇而来，行若御风，袖袍翩飞如水浪，俊美无双。

　　薛遥先是一愣，随即转头看向顾蘅，却见顾蘅手中长剑点地，对着来人展颜会心一笑，灿似异花初胎。

　　薛遥心下升起细如牛毛的刺痛。是七夕晚上的那个男人，除了那个人，顾蘅还对谁这样笑过。

　　顾蘅在他面前，在羽林营，从来是清冷的一张脸，连笑也带着疏离。因此羽林卫们虽然喜欢私下讨论她，选什么京城美人，却没有一个敢对她乱开玩笑，他从来没见过顾蘅笑得这么开心过。薛遥手握住腿上的剑柄，一张脸冷若冰霜，他宁愿顾蘅不会笑，也不要她只对着一个人这样笑。

　　“你怎么来了？”

　　沈柏舟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像是一夜未眠，他温声说道：“看见你留下的箭，顺着脚印找来了。”他眼里满是温柔，没有说后面的话，心里默念道还好你没事。

　　顾蘅望着他，轻声说道：“我没事。”

　　沈柏舟微微一笑，眸如春水碧波。

　　“这位公子是？”

　　顾蘅听见问话，这才回过神来，介绍道：“这是我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他是神兵谷的苏谷主的弟子，沈晏。柏舟，这是我师父的妹妹，我母亲的好友——缨姨。”

　　沈柏舟恭敬行礼：“见过缨姨。”

　　赵缨点点头：“我虽然不懂江湖上的事，神兵谷也是听过的，是高手如云之地。”

　　顾蘅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这场景，怎么有点怪怪的，怎么有点像......见长辈？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尴尬，开口岔开道：“其他人呢？”

　　沈柏舟笑道：“我来的时候沿途做了标记，他们跟在后面，应该也快了。”

　　赵缨看着远方，微微皱眉：“阿蘅，缨姨在皇陵待惯了，不太喜欢人多，既然找你们的人快来了，缨姨就先回去了。”

　　顾蘅想到赵缨恐怕是因为前太子妃的身份，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确实会打扰她了，连忙点头道：“好，我改日再去皇陵拜访缨姨。”

　　赵缨转着佛珠摇头：“下个月是昭阳生日，我会回国公府，阿蘅到时候也来吧。”她没等顾蘅回复，边说边走，暗香疏影跟在她身后，从另一条小径离开了。

　　沈柏舟看到一旁的薛遥，点头示意道：“这位想必是薛羽卫了，看上去伤势不轻，担架一会儿就到，薛羽卫再忍耐一二。”

　　薛遥目色冰冷，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沈柏舟察觉出这个秀美少年眼睛里外露敌意。他看到薛遥腿上绑着的剑鞘，上面的绷带是比寻常的纱布要细十二织，是恒山派惯用的绷带，包扎手法是风帽式，是军营里的手法。

　　沈柏舟不动声色磨了磨后槽牙，心里冷笑一声，他知道为什么了。

　　他沈晏一向大度，这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他是不会去计较一个弟弟的飞醋。

　　沈柏舟温柔缱绻的看了一眼顾蘅，起码，不会在这里计较。

　　顾蘅无端觉得这眼神中似乎暗含深意，她心里一突，总觉得今晚可能会有什么事发生。

　　三人这微妙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钟淮带着侯府的亲卫赶来了，后面还有羽林卫和督察院的人。

　　钟淮嗓门道，远远喊道：“阿蘅啊，可算找到你了，可把你九叔吓到了。”

　　顾蘅瞳孔微震，看着钟淮气喘吁吁窜过来，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淮一双虎目审视了一遍，确认她没有受什么重伤，这才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你十一叔和十二叔去查是哪个兔崽子暗算你了，我先接你回去，真是邪了门了，回去让夏妈妈给你烧柚子水驱驱邪。”

　　他说完就面带嫌弃对着后面督察院和羽林卫喊道：“愣着干啥，把这个不能动的抬回去啊。”

　　薛遥漂亮的眼睛向钟淮飞去两道犀利的光芒，像只炸毛的猫。

　　钟淮对他一笑，露出整齐两排的大板牙，嘴里吆喝着：“你们小心点，这位小少爷细皮嫩肉的，别给磕坏了。”

　　顾蘅无奈：“九......叔，你少说两句吧。”

　　钟淮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是不是这小子连累你？”

　　顾蘅一怔，摇头道：“不是，倒是我连累了他。”

　　钟淮一脸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傻侄女的表情，痛心疾首道：“你的功夫我还不清楚，都是我一手陪练出来的。”这话让他想到日日陪练的酸楚，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在场那些个草包，谁打的过你？何至于被逼下悬崖。”

　　顾蘅拍了拍钟淮宽厚的肩膀：“这事真的另有其人，那人功力之高，我和薛遥联手也不是对手，他用的不是大内的功夫，隔空斗法，我连他的脸都没看到，不知是江湖上哪位绝世高手。”

　　钟淮闻言也不由皱眉：“这么厉害？难不成是四圣中的一个？”

　　沈柏舟摇了摇扇子，宽慰道：“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回去再商量吧。虽然明容身上没有受重伤，但以防万一，还是让宜初再检查一下更妥当。”

　　钟淮拍手道：“对，我听十一说了，那小尼姑是......恒山派的？医术和丹药都不错，先去找她看看。”

　　.

　　薛遥上了担架之后，莫名就睡了过去，待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张青幔床上。

　　他身上的伤口都被重新包扎了一遍，他能感受到，伤口都已经结痂，他甚至还能感受到，它在慢慢愈合。

　　薛遥运功试了试，体内的血热已褪。

　　他慢悠悠起身，仔细洗了把脸，这才穿上衣服，走到房外。

　　这里是一个种满荷花的小院，湖心亭中有一位老者正在弹着一把七弦古琴，琴声怆然沧桑，叫人心头郁郁。

　　薛遥走到亭前，单膝下跪，恭敬叫道：“师父。”

　　老人身材干瘦，古琴底下立着一把黑沉的开元弓。他干枯的手指仍在拨弦，苍老的眼睛里流着冷漠的狠厉。

　　“你如今翅膀硬了，师父的箭也敢挡了。”

　　薛遥垂着头，双手握拳抵在地上：“当时情况紧急，徒儿确实没有想到会是师父在背后。”

　　老人奇长的指甲在琴弦上斜斜一划，发出凄厉的声音，像有人在垂死尖叫。

　　薛遥重重磕了一个头，双眼睁的大大的，盯着紧贴额头的那一寸石地。

　　“徒儿知错。”

　　老人狠厉的眼神慢慢淡化，他悠悠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还是不明白，师父这次最气的，是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体内的血热受伤就难以止住。如今你为了不相干的人，伤成这样，白白辜负了师父对你的养育之恩。
　　这么些年，师父给你安排的任务，何时让你有过性命之忧。让你去当季常的暗卫，你对他阳奉阴违，师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弟子可有如你这般？”

　　“徒儿知罪，请师父责罚！”

　　老人缓缓起身，身上的黑袍泼墨般垂地，他走到薛遥跟前，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跪：“为师已用般若神功化去了你这次的血热，遥儿，你为别人出生入死，人家可有想办法帮你运功疗伤？”

　　薛遥抿着嘴唇，不发一语。

　　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极为惋惜，他拍拍了薛遥的肩膀，语气可以称得上是温柔：“遥儿，你不必再留在汴京，回南疆去吧。”

　　薛遥心尖莫名一颤，他迟疑开口：“师父不是让我跟着季常吗？”

　　“不必了。”老人挥了挥袖袍，“师父会安排其他人去。”

　　“可是师父.......”

　　“遥儿，你不听师父的话了？还是舍不得走？”老人居高临下看着薛遥，语气开始不满。

　　“师父，我本来就是你从南疆带出来的，他们把我当成异类，徒儿还回去干什么？”

　　老人长满橘皮皱纹的脸，僵硬扯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意：“他们不敢对你造次，你当师父费劲心力为你取来灵蛇剑又传你般若神功是为什么？师父已经安排好了，你回南疆之后，就是他们的圣子。”

　　薛遥忍不住惊讶：“圣子？南疆向来只有圣姑，没有圣子啊。”

　　老人扶起他的手臂，平视薛遥的眼睛：“圣姑圣子只是称号，师父让你回去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你体内那一半的蛊血。你当年在百蛊洞，身中百毒，自行练出了一半的蛊血，但从此落下了血热的毛病。南疆圣姑的洗礼仪式，会进行彻底的换血，帮你彻底转换体质。以后，师父就再不会担心你受伤，你还能因此百毒不侵。

　　遥儿，师父为了你，耗尽了心思，花了大量功夫在南疆为你铺路，你莫要糟蹋了师父的苦心。”他语气愈发的和缓，“我知道你对那个顾家丫头有不一样的心思，你乖乖回南疆，师父会考虑在主上面前，替她求情。那丫头也不是非杀不可的大人物，说不定主上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不杀她了。”

　　老人的语气虽然听起来温和，但是那双眼睛始终透着凉薄，让人没办法心生亲近。

　　他负手踏向莲池，错过薛遥的肩膀，黑袍光丽若暗夜的流水，声音越来越远。

　　“找时间和她道个别就出发吧。遥儿，你该明白，这已经是为师最大的让步。难不成你想让师父下命，要你亲手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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