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七月初六，汴京城。

　　帝都轰动一月的长林点将悄无声息的落下帷幕。

　　文帝上位之后重文轻武，多年不曾选过武状元，这次会试虽只在王公贵族的子弟和门客中选拔，排场却着实不小。

　　兵部尚书亲自拟榜，銮仪校尉从龙亭一路鼓乐至紫薇门外张挂名册，城郊的猎场马场全被各大世家包下，用于急训马术箭术。这些足以让听惯风花雪月这类软绵绵秘事的汴京人精神一振。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拳头刀剑硬碰硬打出来的第一，比纸上流光溢彩的华美文字总是更教百姓信服。

　　茶街酒肆，青楼南馆，人人无不唾沫四溅头头是道分析这一次点将台上究竟何人夺魁，赌坊更是早早摆下了庄家和榜单上众人的赔率。而周旋在权力中心已久的大臣们则在心里暗自揣摩圣上的心意，莫不是朝堂的风，已经转向？

　　昨日结束的点将之争，直到今日日渐西薄皇城中也再没一丝消息泄露，紫薇城门外大红榜单孤零零挂在那里，也没有更换，兵部上下和昨日参与的各家一片讳莫如深，不向外透露一丝口风。

　　就算是不懂朝堂的百姓，也渐渐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恐怕昨日的点将结果，不被头上的那位九五至尊满意。

　　金吾宫内，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连脸上的表情也不敢更换，生怕碍到了万岁爷的眼。

　　季常腰弯的像煮熟的虾，趴跪在地上，额头顶着冰凉地面，大气也不敢出。

　　文帝桌上放着两封护国公和平西将军荣战为顾蘅请封的折子，提醒点将过后，圣上应命兵部为武状元准备传胪典礼，由鸣赞官举榜，圣上亲自授予武状元盔甲。

　　文帝微微合上略显浑浊的眼睛，左手搭在右手的绷带上，满脸风雨。

　　“点将之前，你怎么和朕说的？”

　　季常头试图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坑里，哀求道：“是臣疏忽，没想到镇北侯竟然命人只闯长林山，丝毫不把臣的禁令放在眼里.......”

　　文帝抬起左手，示意他噤声：“你说只要有薛遥和林平在，一定没问题。”

　　“这次点将本是汝阳王对陛下的示好，愿意献上军权，安插探子进玄甲军，为皇上扳倒顾云。薛遥原本就是臣找来给林平铺路的，第一轮难啃的硬茬全安排给他，最后他再输给林平。

　　顾十一武艺平平，留他上第二轮原是想给镇北侯一点脸面，臣原想他定然不是林平的对手，还可在台上为陛下出去这个顾侯的眼线。谁知道顾蘅仗着侯府的势，不守规矩，直接台上就喊停.......”

　　“够了！”文帝狠狠拍桌，玉瓷杯的茶水倒了下来，湮湿了那两张奏折。

　　宫女太监齐刷刷磕头下跪，个个抖如筛糠。

　　“还不是你们安排的人不中用！连个乡下丫头也打不过，养你们有什么用！”

　　“皇上恕罪。”

　　文帝右手绷带隐隐泛出粘稠，向来养尊处优的他却没多大感觉，他全身的痛全集中在那把心里经年的妒火。

　　为什么又是顾家人，这么多年过去了，点将台上最后站着的还是一个顾家人。

　　那日他在小窗中看到那个少女连战两场，打败林平和薛遥，右手硬生生掰断了一截窗梗。安嘉公主吓得当场花容失色，掌事公公跪在地上，给他紧急处理，劝他保重龙体，赶紧回宫。

　　昭阳只是平静地扣手站在一侧，连腰也不曾弯下去一分。文帝隔着昭阳的面纱，想窥探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又一次失败。

　　多像啊，他心里发疯的想到，他真想马上下命处死这台上台下的两个少女，光看到她们的脸，就如此令他难以忍受。她们长得和她们的上一辈，实在是太像。

　　季常颤声说道：“那个顾蘅未必就是顾侯的亲孙女，臣已经命人前去调查，若一旦发现她不是，皇上就可马上以欺上瞒下，冒充王公贵女的身份，将其打入昭狱......”

　　文帝打断了他：“你见过顾阑吗？”

　　季常一愣，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的心难得懵了一下：“不曾，臣当时不过是个内侍的小太监，未曾见过顾统领。”

　　文帝长叹一口气：“难怪你会觉得她可能不是顾阑的女儿。”

　　二十年前的场景和昨日没什么两样。顾姓少年点将台上力战群英，多少号称赫赫有名的人物，都败于他的剑下。而先皇带着三个皇子站在窗后，一脸赞赏看着台下的顾阑。

　　被称为东君转世的永昭太子，那张从出生起就学会了不动声色的脸，忍不住为台上的好友叫了一句好。

　　先皇武德帝骄傲地看着这两个少年郎，威严的声音在面对永昭太子时永远是个最和蔼的父亲：“武能仗剑定河山，说的就是阑哥儿这样的好儿郎。难得的是，他文章也写的好，你们自幼亲厚，有他辅助你，朕放心不少。”

　　在武德帝的眼里，从来只有永昭这一个儿子，其余的永远是陪衬。尤其是他，二皇子偶尔还能得到几句训斥，他永远得不到武德帝任何只言片语。

　　时过境迁，如今台上窗后，又变成了他们的后人，

　　跪在地上的季常立刻反映过来文帝话里的意思，踌躇问道：“那卑职还要继续查顾蘅的身世吗？”

　　文帝沉默良久，季常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才悠悠说道：“继续查吧，我也好奇，当年是谁有这个本事，劫走顾阑的孩子。”

　　.

　　星夜已布，城东镇北侯府书房。

　　顾十一手臂支着绷带，脑袋被夏妈妈包成了一朵喇叭花，清俊的容貌大打折扣。

　　他用上半身唯一没事的左手，翻着厚厚几沓卷宗，一脸尊敬地看着对面沉默的少女，仔细说道：“这是启世开年到现在，天启百官轮迭，朝堂局势分布相关的各个事件，若有记载不清楚的，大小姐尽可以问我。”

　　少女纤长的手指掀开载着无数权力争斗的纸，一页页风起云涌给她描绘出天启整个权力构架的蓝图。直到此刻，她终于感受到自己已经一脚踏入了权力的漩涡中，此后种种，已经不是光仗一柄剑，她一人之力，就可以解决了。

　　“汴京的兵权都掌握在谁手中？”

　　顾十一斟酌片刻说道：“城外守军由兵部的平西将军发号施令，皇城的羽林军由护国公统领，汴京城内巡防则是汝阳王府的亲兵。”

　　顾蘅看着汝阳王那一页：先帝第四子，宫变之时不足五岁，母妃是前鸿胪寺卿之女，先帝薨世之前，遗诏封其为汝阳王，成家之后再去封地西荆。

　　“点将台上的林平，是汝阳王的门客？”

　　顾十一有些后怕点头：“没错，他被汝阳王招揽快三年了，原来是双刀门的弟子，在江湖上有几分本事。”

　　钟淮看着那堆卷宗就头疼，他皱着两管浓眉，飞快翻着书页，也不知道字有没有成功进他脑子：“汝阳王也二十几了，怎么还不结亲，不愿意去封地？西荆很穷？”

　　谢泊言看着他的舆图，比了个方位，摇头道：“我去过西荆，那地方虽比不上江南江陵一带富庶，但民风淳朴，土壤肥沃，不曾有过旱涝虫灾，算是个不错的地方。”

　　钟淮把卷宗一丢，实在看不下去。他宁愿去研究一晚上排兵布阵，也不愿意看这些朝廷大臣们的弯弯绕绕。

　　“那他拖拖拉拉不娶亲，一直留在汴京干嘛，去封地当头不好吗？”

　　顾十一留在汴京城中时间最久，对朝堂之事最为洞悉，他有些担忧道：“汝阳王这次的架势，像是想安排林平进玄甲军。皇上这次选拔骠骑将军，多少存了想安插自己人的意思进去，最后剩下的是林平和督察院的薛遥。如果不是大小姐千里奔波来到汴京，这点将的魁首一定是在这两人当中，就不知道谁是皇上中意的人选。”

　　谢泊言接话道：“督察院是皇上的心腹，看上去像是薛遥。”

　　顾蘅想到那个雌雄莫辨的少年，他在乱云涧桀骜不驯的样子，有些困惑——这样一个人，难以想象他会对季常那种媚上恫下之人效命，他不该是会卑躬屈膝任人摆布之人。

　　“我感觉不像是薛遥，我在九肇就和他交过一次手，他剑法诡谲，身法莫测，不是大内能培养出来的人。而且这人性格桀骜，不像是能被季常操控的人。”

　　顾十一和谢泊言各自皱眉，一时也难以判断。

　　顾蘅翻到下一页护国公的羽林军，想到那天跟在皇上身后配着金腰带的侍卫，问道：“羽林军是贴身保护皇上的侍卫？”

　　顾十一摇头：“天启历代羽林本来是的，不过皇上即位之后，深忧宫变之难，这重新培育了一批皇城侍卫，叫做金吾卫，由皇上亲自下命指挥，贴身保护。羽林卫如今都近不了皇上身边。”

　　钟淮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顾蘅有些好笑。虽然他们都叫自己大小姐，不过她还是认定他们是祖父的养子，自己心里应该尊他们是叔叔。她收拾好卷宗，柔声说道：“大家都辛苦了，天色不早，回去休息吧，若有事不解，顾蘅明日再请教。”

　　“好。”

　　月色如水，嗅之微凉。这么多日子，下山到金陵再到九肇最后到汴京，未曾有一丝喘息，她永远在往前，永远有新的难关等在前方。前路漫漫，总有诸多艰难，一重难过一重，但她却不再如刚下山时那般坎坷。

　　她想着这一路遇上的人，朋友、亲人，内心涌上无垠力量，之后是福是祸，是险或阻，她已经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总有人与她并肩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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