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扬州城连夜风也带着心驰神往的花粉香，豆蔻梢头的小姑娘花骨朵似的，一口的吴侬软语，笑起来像甜丝丝的糯米糖。

　　江沅发自内心感慨，这可真是个好地方。他回客栈后一脸兴奋地还想和沈柏舟再聊聊，却被无情的拒之门外。

　　沈柏舟冷冰冰丢下一句“闲事勿扰”，让江沅碰了一鼻子灰。

　　江沅暗自腹诽：宜初的事还没和师兄算账，他居然先摆起谱，小爷我就是脾气太好。这世道，真是谁横谁有理。

　　沈柏舟快步走向桌上停着的海东青，急切地弯腰取下青竹小筒，修长的手指迫不及待地展开信。自从明容进了九肇关，探子就没法探听到详细消息，他又一直没收到明容的来信，心急如焚。

　　那个傻姑娘做什么都格外认真，总是担着不属于自己的责任，不在意生死地挡在前面。虽说北狄已经退兵，但他不知道明容会不会真的一头热血亲自上了沙场，若是如此，那可真是要了他的命。

　　他双眼焦急，那素白信纸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却是：

　　“哈哈哈哈，沈晏，没想到还是我们吧，不是那位明容姑娘，是不是很失望啊......”

　　骨节分明的手一下子暴起两条青筋，沈柏舟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心里瞬间的失落都被火气取代。他匆匆扫完这封信，正经事一个字没有，全是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什么跑堂的脚崴了，秋风霜浓，掌柜的咳嗽又犯了，人手不够，小二天天拎水桶，胳膊变成原来两个粗.......

　　沈柏舟重重叹了一口气，觉得神兵谷着实无望，尽养闲人和傻子。

　　最后一句话还是嚣张的取笑：“沈晏，你老实承认，是不是都等不及坐下就拆信了！”

　　站着的沈柏舟：“......”

　　他委实觉得红岭客栈那伙人实在是太闲了，是时候该写信回谷，给他们多找点活干。

　　玉竹一样的食指一抖，那信就吞灭在了火舌中，只留淡淡糊味和飘散的灰烬。

　　沈柏舟带着神兵谷未来恐怕要风雨飘摇的沉重心情入睡。

　　许是那壶翠涛真能宁神，他没有梦到那几个不知所谓的二愣子，而是梦到了一片黑滇滇的湖水，和许多绮丽的遐思。

　　那时他中了幻音，头疼欲裂，被冰冷刺骨的湖水挟裹压迫着四肢心肺，一只纤细有力的手牵着他在湖底不停攀升。

　　那只手蓦然失去力量，柔滑的手指从他手腕滑过，冥冥之中他睁开双眼。

　　那时天光微倾，他能看清四周七彩的水泡和头顶暖色的流光。少女双目紧闭，飘在琉璃碧的水中，墨发如海藻散开，缀着一张花树堆雪般的脸。他以为，自己见到了水神。

　　梦中的沈柏舟有了知觉，他能触碰到少女冰凉柔软的肌肤，手腕上脆弱跳动的血管，还有一捧光丽的头发。

　　他心里的焦灼也燃烧起来，她怎么这么傻，自己又不会水，全靠临时学的闭气诀，丢下他自己逃命不就好了。

　　俊逸的男子揽过少女纤盈柔软的腰肢，低下头来，薄薄的嘴唇贴上那朵没有血色的菱唇，缓缓给她渡了一口气，温柔而缱绻，像是吻上一朵易碎的冰凌花。

　　当时的沈柏舟也许真没有那么多绮念，紧迫的情况让他来不及思考。但是此时梦里的沈柏舟却清晰尝到了那朵冰凌花的滋味，像是蝉鸣仲夏时候的冰盏，里面盛着的梨花酿。

　　他眼神晦暗，嘴唇微张，一阵颤栗的白芒从脊椎爬上心口，不知人间天上。隐隐约约，少女似乎睁开了眼睛，嘴唇轻抖，如乳燕呢喃。

　　他附耳到少女唇边，满心情愫，认真辨认她的低声言语。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甚至猛然震若雷霆，他觉得整片湖水都在动荡！

　　“师兄！沈晏！沈柏舟！醒醒！牙行送马车来了，今日不是要启程去汴京嘛!”

　　沈柏舟满腔柔软情愫化为梦幻泡影，在他睁眼之时，已经一丁点迷蒙的眼神也无。

　　他平心静气，看着江沅捶在自己枕头旁的沙包大小的拳头，语重心长的发问：“江沅，如果有一天我把你毒哑，你千万不要怨恨师兄。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绝非一日之功。”

　　江小沅两眼惊恐捂住自己的脖颈，控诉道：“沈柏舟，你越来越过分，说好了要早起的！昨天你还说要是我起不来导致天山雪莲被皇帝入了药引子就要丢我去喂鱼！”

　　他双眼无比愤恨委屈：“做人不能太沈晏！”

　　.

　　九肇关远方一线升起一声鸣熵，绽开一朵幽蓝的卷云纹。

　　悬楼的哨兵射出响箭，玄甲营飞腾而出六匹黑色骏马，向着鸣熵处疾驰。

　　一人身披青色大氅，骑在一匹西夷的火铜马上，言笑晏晏地望着飞奔而来的几个人。

　　钟淮最先跃至那人身旁，满脸喜色地捶向那人肩膀：“十二弟，你终于舍得回来啦！”

　　这人一脸文秀端正，倒像个彬彬有礼的读书人，正是飞云骑排行十二的谢泊言。

　　飞云骑六个人都围着他，打打闹闹，笑谈风声，许旻摇头笑道：“好了，先让泊言回去拜见侯爷。”

　　钟淮虎目笑成猫眼：“正是正是，十二弟拜见完侯爷之后，赶紧给哥几个讲讲这次游历又有什么新鲜好玩的趣事。”

　　百里尧立马取笑道：“怎么你才像没长大似的，整天惦记听故事。”

　　七人一路豪爽大笑，马蹄掀起烟尘，席入玄甲营。

　　顾云正在给明容讲着行军演阵用的沙盘：“这最早是汉书上有明，马援为了给光武帝布局行军战略，用米堆出了陇西一带的地理方位，以小见微......”

　　一个斥候在帐外高声传报：“禀报元帅，谢参谋回来了。”

　　“哦？”顾云松开手中黄沙，威严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转头对明容说道，“走，随我去看看。泊言是我最小的义子，生性|爱游历各地山川，对辨别方位极其敏锐，他在这沙盘上的功夫，可是要胜过我......”

　　不待顾云走出两步，谢伯言已经一身青氅出现在帐外，他直接拱手跪倒在地，正色说道：“侯爷恕罪，若不是伯言不顾责任，非要前往西夷的潼鞍山，不会害的侯爷深陷险境，连累整个玄甲军。”

　　他重重在地上磕头不起，厉声喊道：“求侯爷，军法处置谢泽。”

　　顾云眉宇划过无奈，他右手微抬,沉声道：“行了，做这些虚礼干什么，你出去游历都一年多了，也是我盖章批准的，你的意思，是我也行事有误了。”

　　谢泊言双手交叠在额下，抵着黄沙，闷声说道：“泊言有罪。”

　　顾云不耐烦的挥手道：“好了，说的好像玄甲军离了你就不行，越发狂妄了。”

　　谢泊言猛然抬头，眼眶微红，极力压制声音的颤抖：“侯爷，我绝不此意！”

　　钟淮虎目流露出纳闷，侯爷怎么真的生起气来。他疑惑的和旁边的兄弟交换眼神，许旻没忍住笑了起来，直接把谢泊言从地上拽起来：“好了，侯爷故意逗你的，也是快二十的人了，越发活得像我儿子了。”

　　顾云不怒自威的脸也扯出一缕笑意，大家才各自放松下来，谢泊言端庄的一张脸涨的通红，显出一丝委屈，他捶了一拳许旻左肩：“大哥，怎么连你也笑话我。”

　　顾云终于朗声大笑，脸上的皱纹都年轻几岁：“你们几个去准备给十二接风洗尘，十二你过来，给我孙女好好讲讲沙盘，讲得不好就真的要罚你。”

　　谢泊言一头雾水看着顾云身边那个十六七岁的清丽少女，杏核眼露出满满的困惑：“侯爷......什么时候.......”

　　钟淮立马来劲，怂恿道：“你快和她比试比试！我看你们谁功夫更好？”

　　顾云冷哼一声，面带得意道：“那还是阿蘅要厉害。”

　　许旻无奈瞪了钟淮一眼：“你自己打不过人家小辈，就怂恿兄弟，越活越回去了。”他随即拍了拍谢泊言的后背，差点没把谢泊言略显瘦弱的身板拍弯：“这事说来话长，你先给阿蘅讲沙盘，晚间我们再细聊。”

　　谢泊言被顾云收养之时还不记事，加上大家对当年宫变都讳莫如深，更是没人敢去背后掀元帅的伤疤，所以他并不知道元帅还有一个生死不明的孙女。

　　他只是深深觉得自己不再的这一年里，世事悠悠，瞬息万变。

　　许旻几人在营帐前支起了暖融的火堆，他们几个自幼追随顾云来到这北境边界的九肇关，天寒地冷，最爱的便是热闹时燃着烈火烤肉，又香又热乎。

　　谢泊言津津有味地讲自己这一路所见所闻，明容撑着下巴，一双桃花眼听的目不转睛，满脸惊讶好奇。顾云偶尔微笑看过她，刚硬的心也柔软几分，这才是这个年纪小姑娘最该有的样子，天真烂漫，不必用剑武装自己，背上这么多包袱。

　　“传说鸦九大师年轻的时候生长在一个海边小村，海里有一条蛟龙，为恶四方，掀翻渔船，祸害百姓。鸦九大师心里恨极，以心血入铜炉，铸成两柄屠龙刀剑，刀取名叫做吴钩，剑就叫做霜雪。吴钩人人都知道最后是落到了燕从云的手上，至于那剑就没人知道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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