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阿努金钢盔下灰蓝色的眼瞬间变色。

　　他向来遇甲破甲人挡杀人，如今分明占着极大的优势却被顾云轻松化去了他的霸刀。他暗暗咬牙，这老头都快六十岁了，日夜苦战定是强弩之末，他不信今日拿不下他。

　　老元帅花白杂乱的头发有的沾在脸上的血痕中，笼在玄甲中的身形瘦削挺拔，被年轻力壮的阿努金衬出了几分羸弱。

　　阿努金凌空跃起，带起的力量全部被加在那柄五尺狼锋上。他本就身长九尺，体型骇人的精壮，霎时间顾云上方就被投下巨大的阴影。

　　遇上这劈开山岳的一刀，最好的做法便是避开，或矮身或侧让。

　　但顾云不屑。老元帅微微仰头，眼底是睥睨河山的气势，他一剑划过指天的弧线，重重一落，剑气纵横，那把北狄最悍勇的狼锋刀应声断成两截，阿努金喉头瞬间涌上一股心口血，四周一片人仰马翻。

　　黑氅老人隐在远处人群中，周围厮杀遍地，却没人注意到他，或者是没人能看见他。老人目露骇然，沙哑低喃：“这就是催城......难怪八万人围困他还能在阵中撑这么久.....”

　　老人干瘦的手指虚虚笼住一支箭，那把黑沉的开元弓无声拉到圆满。橘皮干瘪的手看上去毫无力气，但那箭尖却渐渐凝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

　　箭林密雨的掩护下，两万中军如猛虎下山，黑色旗帜上烫金的卷云纹猎猎而涌。为首三人中有一人格外显眼，一身广袖白衣不着兵甲。

　　少女是唯一望见那支蓄势待发暗箭的人，她用尽此生最大力气大喊道：“元帅，当心，有暗箭！”

　　海东青翎羽箭在人山人海中无声无息而发，笔直地冲着手握重剑的老元帅，疾速却没有丝毫风声。

　　少女快马加鞭，直接挤进两道铁流之间的通道。钟淮急的大喊：“你疯了，不要命了！回来跟在后面！”

　　许旻听到声音，心头一惊，调马回望，立马抢过敌军一方盾牌，飞手掷出。盾牌准确无比挡住箭支去路，却被那箭直接洞开，翎羽箭继续逼近老元帅。

　　少女取下马鞍处硬弓，三只大羽锥箭笼在指尖，齐齐发出，每箭都射在翎羽箭身上，阻断它的去路。最后一支箭，终于穿透翎羽箭的木身，将它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四周的玄甲军和虎豹骑看到突然出现的白衣少女都面露惊讶。哪怕是在生死关头，任哪个将士在沙场上突然看到一个出现的清丽绝俗的姑娘，或多或少都有瞬间不真实的感觉。不知是敌是友，不知是仙是妖。

　　但这命悬一线的紧迫总会让人很快回神，继续厮杀。

　　顾云意志坚定如钢铁，莫说是战场，就是偶尔把酒豪言壮语之时，能让他分心的事也是少之又少。

　　二十岁艺成下关外雪山，离开江湖从戎马。近四十年征战，他只有两次在战场分神。

　　第一次是十六年前，北狄西夷不顾盟约，扰乱边疆，他率兵镇压之时，西夷的大将拓跋槐命人沙场击鼓，四万人齐声呐喊：“拓跋槐恭祝顾元帅独子不得好死。”

　　从来爱民如子的神机元帅顾云唯一一次化身人间阳屠，杀尽西夷士兵四万人，一路打上西夷京都昌宣城，又要杀尽四方援兵守将。

　　西夷国主直接弃瑬冕在城楼下跪递降书，愿世代为天启附属诸侯，年年朝贡，加上先皇武德帝临终十二道急召，这才保下昌宣城剩余的守军。

　　这次是第二次。

　　他眼神不舍得从那少女身上错开分毫，浑然不觉自己眼睛已经湿润泛红。

　　那张脸，那双灼灼的桃花眼，那声急切的呼喊，把他拉回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少年郎点将台力挫群英，先帝金鸾殿上龙颜大悦，点他作武状元，封为最年轻的禁军羽林卫。

　　那时也是这样，少年纵马飞驰汴京城，直接策马扬鞭进了演兵场，春风得意，双眼灼灼若桃花：
　　“父亲！您儿子在点将台上可威风了，你猜猜皇上封我做什么了？”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悲戚，拔剑的战神其实也不过是一个多年思家不可得的老人。

　　阿努金握狼锋刀以来，从未输过，北狄勇士比武，兵器被折断是奇耻大辱，不讨回一局，要日日被人耻笑。他把顾云视作最大的敌手，根本无暇关心别的事情。

　　他瞬间铺捉到顾云的失神，简直是天赐良机。

　　阿努金马鞍下还有一柄虎豹骑兵用的斩|马|刀，他抽出斩|马|刀，数道刀影劈向顾云。

　　许旻被几个虎豹骑的千夫长缠住，急得大喊：“侯爷！当心！”

　　战神对危险敏感的直觉足以让顾云抽离往事，只是他还未起剑格挡，已落在半空中的斩|马|刀却回抽离开。

　　几只锥箭破空而来，直直射向阿努金周身大穴，他不得不的拔刀防守。

　　骑马而来的少女平举弓|弩，弓弦还在颤抖，不过几息功夫她就穿过铁流来到了顾云面前。

　　她下马丢掉弓|弩，反手抽出背后长剑，挡在顾云身前，直直望着阿努金：
　　“侯爷您先骑马离开，我来对付他。”

　　顾云拿剑的手微微发抖，这个少女和他的阑哥儿太像了。顾阑当年第一次穿上军装，意气蓬勃，笑如三月阳春：“爹，我看您差不多可以递辞呈致仕啦，儿子穿上这身兵甲，给您好好守着。”

　　他微微摇头，喉间哽咽：“孩子，别胡闹，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走。”

　　马上的阿努金灰蓝色的眼睛简直要气成赤红色。北狄女人从不学武，在阿努金的眼里，女人和羊羔没有什么区别。

　　他的对手是顾云，而如今一只羊羔竟然要把他当作对手，简直是对武士的羞辱。

　　他咬牙切齿道：“你给我滚开，你不配做我的对手，勇士战场上的刀不是用来教训女人的。”

　　明容仰头看着他，双眼如冰似雪：“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是天启的敌人，我只是来把你赶走的。”

　　她这话说的没什么表情，很是平静，就像赶走北狄尊贵的三王子和赶牛羊没有什么区别。

　　阿努力金怒不可遏，斩|马|刀直接劈向少女头颅，顾云面色肃冷，巨阙剑马上就要起势。

　　看似弱质纤纤的少女却突然足尖一点，凌空而起，跃上敖嘉马头，匹练似的剑光擦着那柄凶悍的斩|马|刀，将它一分为二，直直削上阿努金的虎口。

　　阿努金不得不脱手丢刀，左手出掌，但右手虎口还是被切伤一个寸深的血口。他万万没想到，今日竟然两番大意轻敌，逼得自己损失了两把兵刃。

　　他其实也不过二十来岁，还是个血气翻腾的北狄儿郎，他发狠道：“我从来没有输给过同龄的武士。”

　　少女负剑身后，轻巧落回地上，淡淡开口：“现在你有了。”

　　五支翎羽箭无声息地避开阿努金，射向白衣少女，那箭精准的把握退闪让跃低五个方位，叫人避无可避。

　　顾云捂住少女双耳，一声长啸，气贯九重云霄，那五支箭生生止住，停在半空，仿佛前面有一层无形的气墙，最后纷纷坠落。

　　黑氅老人捏紧拳头，拂袖而去，一路只留下几个模糊的黑影。

　　阿努金吐出一口血，染红了他刀凿斧削的下巴。敖嘉呼呼的喘气，双眼不住翕合。虎豹骑的统领巴图尔见三王子挑战顾云失败，立马派出上千前锋围在阿努金身前。

　　巴图尔俯身劝道：“三王子，情况不妙，他们破了阵，援军又来了，顾云实在悍勇，您是北狄的英雄，不能白白送了性命牺牲。”

　　阿努金心里也明白，阵法一破，虎豹骑对上玄甲军并无优势，如此死斗，并不值得。

　　他隔着上千骑兵，也不知道是在看着谁，扬声道：“我下次一定会打败你！”

　　明容皱眉，冷冷回道：“不可能。”

　　她说这话用了真气，音量不大，四周的人却听的清清楚楚。玄甲军的士兵都忍不住嗤笑起来，虎豹骑则没人敢看三王子。

　　阿努金古铜色的脸浮现了一层晚霞的红色，他换了一匹马，狠狠调头策马离开。

　　那上千前锋营依然围着顾云明容，虎视眈眈，斩|马|刀泛着浓重血腥。顾云朗声大笑，精神鼎盛，无与伦比。他步战一千人，且战且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收我白骨兮九幽旁
　　拔我利剑兮斩天狼......”

　　玄甲军士气高涨，兵败阵破，虎豹骑已有离意，一路且战且退。

　　明容跟在顾云身后，一路杀敌，那柄龙泉剑第一次见血就是在这千军万马之中。她第一次将剑插|进人的胸膛，衣襟上开出数朵梅花，往前这些年的种种困难和眼前所比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不过是逞的一番匹夫之勇。好比夏蝉未曾见过冬雪，不知天地宽阔。

　　她看着那位一剑可撼昆仑的白发元帅，看着他一人可敌千军的莫当之勇，她心里默默想着，这便是英雄吗？这才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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