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明容解开束着沈柏舟的紫绸，摇了他好几下肩膀，也不见他转醒，他平时如清风朗月的一张脸此时面色痛苦，眉目间皆是煞气，嘴里时不时念着什么。

　　明容俯耳去听，似乎是报仇两个字，只怕是在幻象中，中了那紫衣人的道。再探他经脉，发现他真气四溢，丹田不稳，如果不马上替他运功导引真气，只怕会走火入魔，伤及丹府。

　　明容虽然熟知人体各路经脉，但从未替人运功，一时踌躇，不敢动手。

　　但眼见沈柏舟情形愈发不妙，脸上浮现条条红血丝，青筋暴起，看起来分外恐怖，已经不能再拖。而此处隐蔽，不知何时才有人来相救，只能硬着头皮，替他疗伤。

　　她当即不再犹豫，扶起沈柏舟盘腿坐起，先封住他气海、商曲两穴，合并食中二指，点中他双手掌心。待体内真气运行之后，两人双掌相抵，明容体内真气便顺着手太阴经脉流入沈柏舟经脉之中。

　　天一派内功心法乃是武林正宗，劲力温和却绵绵不绝，讲究以柔克刚之势，此时用来压制沈柏舟体内乱散罡气最合适不过。

　　沈柏舟察觉到掌心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绵柔之气传入奇经八脉，本能运功抵挡，明容登时感到胸口闷塞，只怕他再抵挡下去，两人都要走火入魔，只能柔声说道：“沈少侠，我绝无害你之意，若不将你体内真气安抚，只怕你从此再难习武，你且放松。”

　　沈柏舟此时不知困厄于何种幻象，但他迷蒙中听见耳边有声音若清泉，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点，洞内光线昏暗，对面少女脸庞宛如美玉生晕，手掌触手温软，他双眼再次颤抖阖上，但抵挡之力却已经无意识撤下。

　　明容松了一口气，继续运功，真气绵绵不断流入沈柏舟周身百骸，他脸上血丝已褪，面目不再狰狞恐怖，只有鸦翅般的睫毛还在颤抖。

　　半刻钟之后，沈柏舟体内真气开始稳定，明容心下一喜，不料丹田突然一阵刺痛，头脑发晕，来不及收功，便倒了下去，恍惚间似乎有人扶住了她的双肩，没有摔在地上。

　　东院那头，江沅听完曲子不见沈柏舟和明容，和宜初绕着园子找了一通，没见到人影，只在门口捡到他送给明容的黄符。宜初摆手说道：“他俩应该是先回去了，我们回客栈找就是了。”

　　江沅不解道：“不会啊，师兄从来不会和我不告而别的，一定有事。”他还想再找一圈，宜初却突然拉着他的衣袖，躲在一旁。江沅瞪着她，正想抬杠。宜初作了个嘘的手势，用手指了指前面，小声道：

　　“你看前面那两个人。”

　　江沅不耐烦道：“那不是少阳帮的那个少主吗？看他干嘛，人丑偏爱作怪，我还要去找师兄。”

　　宜初拍他的脑袋，让他小点声：“你没觉得他和旁边那个人有点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和朋友一起逛园子而已。”

　　“你仔细看看？”

　　江沅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他看到梁翊一只手搭在旁边那个男子的腰上，低头说着什么，神色比上次在客栈不知道温柔多少。那男子身上沾到一片树叶，梁翊便轻轻替他拂去。

　　宜初好奇问道：“我还没见过男子之间这么亲密，你和你师兄也会这样吗？”

　　江沅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不由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还是更习惯师兄赏他暴栗的样子。他不是宜初这样不通人事的小尼姑，他成日里和师兄弟们插科打诨，当然也听说过男子之间的一些风月之事，但他不便和宜初细说。

　　江沅拽过她的衣袖，故意生气说道：“管这种鸡毛蒜皮的闲事干嘛，赶紧找到师兄他们才要紧。”

　　宜初怪没意思的跟在他后面：“你这么凶作什么，沈少侠和明容他们功夫都比你好，你都没出事，他们能出什么事。”

　　江沅只恨不能堵住她的嘴，拉走宜初的时候，他没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梁翊搂着的男子正好转身露出脸来，江沅认出此人，眼中不由惊讶——这人竟然是那日被他整治，打掉头上方巾的白面书生。

　　不知过了多久，明容幽幽转醒，她缓缓睁开眼，勉强看清沈柏舟正在对面打座练功，她坐起之时，身上滑落一件月白色外袍。

　　沈柏舟看到她醒了，起身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起身，接着语气略带严肃说道：“明容姑娘，你可知刚才情况有多危险。你贸然以自己的真气替我运功，你可知运功之人若是功力不比疗伤之人高深，便极易被反噬，方才我体内罡气暴|乱，你真气即将耗竭，若我不是恰巧清醒过来，你只怕会伤及丹府。”

　　明容见他说话自若，看来已无大碍，心里放心下来，脑中便重新瞌睡起来，她睡眼朦胧嘟囔道：“我若是不替你运功，你怎么能清醒，现在大家都没事就好了。”

　　她白玉般脸颊压出一抹睡痕，仿佛娇羞时的红晕。沈柏舟替她盖好外袍的手一僵，眼里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明容这一觉睡得格外好，这是她下山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她是个讲究气味的人，每个客栈的气味都不一样，就像在明明白白告诉她，这里是陌生的地方，让她心里总有不安定的感觉。

　　方才睡梦中，她鼻尖总有淡淡的松竹气息，她最喜欢松竹的气味，幼时烧的迷迷糊糊之际，也梦到过有双带着松竹气味的手，轻轻安抚她。她闻着熟悉的味道，心神安宁，沉沉入梦。

　　沈柏舟看她面色不再苍白，伸出两指隔着衣袍，搭上她的脉搏，他沉吟片刻，有些惊讶道：“你体内真气复原的倒是快，丹府已经没有真气枯竭之状，经脉真气流转不断，看来再运行几个周天便可恢复。”

　　明容嘴角带了几分得意，莞尔一笑：“我就是在睡梦中，真气也可以自行运转，师父也夸过我，说这是很多学武之人都没有的本事。”

　　沈柏舟难得见她这般俏皮可爱的样子，比她平时冷若冰霜的时候更动人几分。

　　他听出明容话语中对师父的敬重，想到她的武功路数，好奇问道：“我看你内功剑法均是出自天一一派，不知你方不方便透露师父是何人。”

　　明容在青城山上之时，也曾听静濯师父谈起神兵谷燕老前辈武学和品性的敬佩，再加上她觉得沈柏舟一看就是好人，当然她还不明白以自己有限的江湖经验，对好人定的标准就是长得好看。

　　况且她觉得自己身世也没什么不能说，便只略去静濯师父让她送药的部分，把自己如何上山，如何跟着师父学艺，都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沈柏舟听到青城沈家之时，脸色骤变，他正色望着明容：“青城沈家？是哪个沈家？家主名谁？”

　　明容见他语气焦急，略感诧异，仰头答道：“老家主叫沈良，他的二儿子叫沈烨，还娶了我的明安师姐呢。他们生的孩子小名叫作小宝，虎头虎脑，特别可爱。”

　　沈柏舟目光一愣，低声说道：“二堂哥原来早已成亲，母亲信里却从未告诉过我。”

　　明容讶然问道：“你叫沈烨堂哥，你是，你难道就是百越沈家的那个孩子，沈……晏？”

　　沈柏舟颔首：“你如何得知？”

　　“我听我师姐说起过……说起过你的事，我还见过你的母亲，她人很好，还送了我一把小木剑。”明容知道沈晏全家被灭门的事，心中一直对师姐口里的那个孩子十分同情，小小年纪便亲眼目睹家人惨死，也不知心里是如何的煎熬。

　　沈柏舟哪能看不出明容眼中同情之色，家门深仇一直是他心中最深处的伤疤，每日每夜都在汩汩流血，他只要一瞥就会痛不欲生。

　　明容想到方才他梦靥之时，嘴里念叨的报仇，她细声问道：“方才，那紫衣人给你设的幻想，是你……”

　　“不错，是我家门被灭那天的场景，一模一样，因为那紫衣人正是屠我沈家的凶手之一。他当日自称妙音，弹了一曲魔音叫做春去也，那琵琶惑乱人心，令人走火入魔。

　　那日之后，我就再也不听琵琶了。方才那个花魁娘子一弹琵琶，我就想出去转转，没想到见到妙音，一路跟到竹林，又中了他的琵琶魔音，被打落到了洞内。

　　当年的人，我每个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我入神兵谷之后，百般打探这些人的下落，他们却全都消失了，便是神兵谷也打探不到一点消息。”

　　“我知道有两人折在我师父手上，当时师父怕其他人还来找沈家麻烦，还传了一套剑阵，可是后面再也没人上门，师父只当他们是怕了，原来竟是都销声匿迹。”

　　沈柏舟神色痛苦，双眼隐隐透出红色：“可恨我明明已经遇到仇人，却又折在他手上，还被关进这洞中，难怪母亲对我不假辞色，什么都不予我说，我真是让她失望，愧对九泉之下的外祖和父亲……”

　　明容见沈柏舟神色又是愧疚又是癫狂，不禁心焦，后悔自己让他想起这般痛苦之事，她柔声安慰道：“沈少侠，并不是你不如那紫衣人，你心系血海深仇，那人又惯会布施幻想，你心境受他扰乱，这才着了他的道，若是单论武功，那人必定不是你的敌手。”

　　沈柏舟深吸几口气，不欲又在明容面前失态，暗自平复心境，想分散自己注意力，状若无意问道：“他给你设的幻象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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