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蜜蜂

　　第十章

　　那天傍晚的闹剧最终以祝家、钟家的劝解和倪紫奶奶的道歉收尾。倪紫被奶奶拽着离开钟家的时候，钟颖已经停止哭泣，重新端坐在祝玮宁身边，听他讲题，而祝玮宁也不再沉着脸，表情平静地仿佛之前他根本没有对倪紫发火。

　　这个平和的画面再一次刺痛了倪紫，但她这次没有哭，任由奶奶带着她回家。奶奶并没有责备她，进了家门，先拿来热毛巾给她擦干净脸和手，然后盛了半碗才做好的西红柿鸡蛋汤端给她。

　　“哭得嗓子都哑了吧？快喝点汤。”

　　倪紫异样乖巧地坐着，接过汤，也不用勺子，直接对着碗口喝下去，然后用手背擦擦嘴：“好喝。”

　　奶奶摸摸她肿肿的眼睛，迟疑一下，叹了口气：“南南，你不喜欢钟颖，对吗？”

　　倪紫垂下脑袋不作声，在此之前她从没思考过这件事。在她的认知中，钟颖是学校所有老师眼中的乖乖女，学习成绩好，又非常懂事，每年儿童节都能拿到好几张奖状和让其他孩子羡慕不已的丰厚奖品，同时也是村里其他家长拿来激励自家孩子的榜样。她对钟颖身上的光环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两人虽然住得近，但鲜有交集，她对钟颖一向敬而远之，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然而今天钟颖坐在祝玮宁旁边的场面，和她坐在地上，却仍然能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瞪着倪紫的样子，让倪紫一下子怒火攻心，仿佛看到一个恶魔正在试图抢走她的私有物品，让她惊恐的同时，心里更是涌出浓浓的厌恶感。

　　想想祝玮宁攥着她的胳膊、训斥她时的模样，她不是不后悔推了钟颖，可是她没法儿开口对钟颖说“对不起”。

　　“奶奶，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钟颖呢？连阿宁也喜欢她。”

　　奶奶摩挲她的脑袋，轻声笑道：“因为她爱学习啊，大人们都喜欢爱学习的孩子。”

　　倪紫困惑地看着奶奶：“可阿宁不是大人啊。”

　　“但是阿宁也是爱学习的孩子。”

　　倪紫似懂非懂地听着，忽然摇摇头：“不是的，阿宁不喜欢钟颖，阿宁喜欢我。我被蜜蜂蜇了，他帮我赶走蜜蜂，我摔倒了，他背着我去看医生。”

　　奶奶哭笑不得：“好好，阿宁喜欢你。既然你知道阿宁喜欢你，不喜欢钟颖，晚上为什么要跟钟颖吵架呢？而且还是在钟颖家里。”

　　倪紫的脑袋飞速运转着，却想不出合适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奶奶，我以后不跟她吵架了。”

　　“也不能跟其他人吵架，更不能动手推别人，南南。否则别人不会管你是不是被欺负了，只会认定你是做错的那个人。”

　　倪紫咬着手指，又说：“奶奶，阿宁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才会骂我？”

　　奶奶似乎有些无奈：“南南，阿宁是请假来我们这里的，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回去读书，陪不了你太久。你可以多跟其他好朋友一起玩，比如程念瑶，因为她会跟你待在一起很长时间。”

　　倪紫年纪太小，自然体会不到奶奶的言下之意，不过奶奶说的“他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回去读书”这句话却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上午，祝玮安早早过来找倪紫，跟平时的嘻嘻哈哈不同，这一天的祝玮安十分安静，走进堂屋之后，便规规矩矩坐在倪紫身边的小凳子上，仰头看她。

　　倪紫刚吃完早饭，但胃里的满足感并没能完全驱散心里的郁闷，她恢复早前面对祝玮安时一贯的冷淡，说：“你又跑来我家干什么？”

　　祝玮安两只小手捧着脸颊：“我来陪你啊。”

　　“哼，我才不要你陪。”

　　“为什么呀？我们不是经常在一起玩吗？”

　　“要不是因为阿宁，你以为我会理......”倪紫一下闭上嘴巴，记起昨晚才答应奶奶，不再跟其他人起争执。

　　然而祝玮安却松了口气似的，咧开嘴笑了：“南南姐，你不怪我哥哥了！”

　　昨天傍晚祝玮安也在场，他吓得躲在李燕菁怀里，看见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南南姐对着他哥哥哭得满脸泪水，十分伤心，他的哥哥却一言不发，沉默地站在一边。

　　他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是他哥哥惹南南姐生气了，南南姐才会那样大哭。

　　倪紫有点尴尬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灯泡，没有接这句话。

　　祝玮安感觉自己猜对了，咯咯笑着：“南南姐，你不要难过，我哥哥很好。”

　　倪紫声音闷闷地说：“你哥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喜欢跟他一起玩啊。”

　　倪紫没想到一个只四岁的小屁孩都能看懂她的心思，不免有些挂不住面子：“鬼才喜欢跟他一起玩。你走吧，我要做作业了。”

　　祝玮安憋着嘴，奶声奶气地嘟囔：“哥哥在做作业，你也要做作业，那谁陪我玩？”

　　倪紫不以为意，搬一把竹椅和一个小凳子到门口，然后反身从八仙桌上扯下来书包，翻出课本和笔盒，摊在竹椅上，再一本正经地坐下，摆出一副“正在认真学习，闲人勿扰”的姿态。

　　祝玮安闷闷不乐地看着她，只见她打开书，看了一会儿后，拿起笔盒，把里面每一支笔都拿出来写了写，然后挑了一支蓝色的、笔帽上蜷着一只白猫形状的笔。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放下课本，眼睛看向前方。

　　“小安，你哥什么时候走？”

　　祝玮安喜笑颜开：“南南姐，你写完作业啦？”

　　倪紫看了一眼课本，转头看着祝玮安：“我不会写。”

　　“你找我哥教你啊，他什么都会。”

　　倪紫心念一动：“可是你哥要教钟颖写作业，我去的话，他不会理我的。”

　　“不会的，”祝玮安很肯定地点头，“钟颖姐姐今天出去了，她爸爸妈妈带她去外婆家了。”

　　倪紫大喜，可是昨天祝玮宁凶巴巴的样子又让她心生怯意，不太敢再往他身边凑。

　　祝玮安心思单纯，马上抱着倪紫的书包，往钟家跑。倪紫没办法，只能抓起书和笔盒，匆匆跟在厨房收拾的奶奶打一声招呼，也跑进钟家。

　　天气晴好，蓝天白云之下，一切看上去都生机勃勃，即使耳边充斥着蜜蜂一阵阵的嗡嗡叫声，听起来也让人心情舒畅。李燕菁和祝明轶正在帐篷内整理蜂箱，看到祝玮安和倪紫一前一后跑进院子，不禁相视一笑。

　　钟颖不在家，这让倪紫放松不少。祝玮安先她一步进了房间，她清楚地听到他告诉祝玮宁，她作业不会写，央求祝玮宁教她。

　　倪紫被祝玮安很不给面子的直白弄得更加尴尬，略微踌躇之后，垂着眼睛走进房间。

　　祝玮宁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迅速收回视线，专注到面前的书本上。她站在房间里，不知道该往哪里坐，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祝玮安疑惑地看看他们两个，走到倪紫身边，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祝玮宁身边，拍拍凳子：“南南姐，你跟我哥坐在一起，他会教你写作业。”

　　祝玮宁一动不动，倪紫也不吭声，在祝玮安的坚持下，坐到了祝玮宁身边。

　　祝玮安又对祝玮宁说：“哥，你快教南南姐写作业，写完了，我们三个人一起玩。”然后蹦蹦跳跳出了门，说是去找妈妈。

　　然而祝玮宁并没把祝玮安的叮嘱放在心上，接下来半个小时，他保持着沉默，看完课本之后，又拿出习题册，开始做题目。

　　倪紫不敢出声，她也希望能像他一样集中注意力学习，可是她在课堂上大半时间都在神游，很少正儿八经听老师讲课，课后作业总是马马虎虎应付，每次一看题目就头痛，当然无法沉下心学习。

　　她痛苦地扭动身体，手中的笔换了一支又一支，好不容易熬了半个小时，总算等到祝玮宁起身。

　　她连忙从凳子上跳下来：“阿宁，你去哪里？”

　　祝玮宁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喝水。”

　　“哦。”倪紫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走出房间，没多久端了两杯水进来，“阿宁，你很渴吗？”

　　祝玮宁没说话，把两杯水分别放在桌子上，一杯放在他自己手边，一杯放在倪紫的笔盒旁边，再重新坐下。

　　倪紫无趣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百无聊赖之际，突然听到祝玮宁的声音：“这几道题目，你一题都不会？”

　　倪紫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见祝玮宁已经拿起她的书，正在看着。

　　她喜出望外，马上跳到凳子上坐好：“阿宁，你要教我写作业呀？”

　　祝玮宁翻翻她之前解的题目，眉头越皱越深，但他没有发表评论，只是用手指着她做错的那些题目，一字一字地给她解释正确的做法。她懵懂地听着，脑袋里充满各种想法，但是没有一种跟做题目有关。

　　祝玮宁讲完，见她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自己，笑得憨憨的，显然没认真听他讲题，不禁无语。

　　“阿宁，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你真聪明。”

　　她目光中的崇拜表露无遗，他有些好笑：“我说的这些，你都懂了吗？”

　　她用力点头：“懂了。”

　　他将她的课本翻到她今天要做的那几道题目上，指着第一题，说：“这道题跟我刚才讲的那道很像，你做一下。”

　　倪紫忙不迭地拿起笔，埋头读题目，读着读着，她的声音慢下来，一阵静默后，她一转话锋：“阿宁，这个字读什么啊？”

　　“……”

　　“阿宁，还有这个字，我也不认识。”

　　她的理直气壮让祝玮宁有点儿哭笑不得，但他今天的态度十分温和，并没有说她什么，教她识字不说，还很有耐心地帮她辅导完了所有作业。

　　祝玮宁端着他那个空水杯出去，倪紫兴高采烈地把书本一股脑儿塞进书包，拉书包拉链时，瞥到桌上满满的另一杯水，这才意识到这杯水是留给自己的，于是立刻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

　　她坐在房间里等祝玮宁，等了许久，仍不见他回来，她怕他撇下她，一个人去玩了，慌忙跑出房间，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身影。

　　倪紫找到祝玮宁的时候，他正站在厨房门口，身体挺得笔直，却没有进去。她蹑手蹑脚朝他走过去，打算吓吓他，走到近处，脚步不由地一顿。厨房内传出李燕菁和祝明轶的对话。

　　“明轶，不是我不接受玮宁，是他不接受我。昨晚你也看到了，我不过轻言细语跟他说，倪紫还小，不懂事是正常的，他不能对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发火，他就甩脸色给我看，说我不是他妈妈，没资格管他。”

　　李燕菁的口吻透着无奈，祝明轶的语气同样低沉：“阿宁其实并不是不接受你，他只是不能接受我娶了除他妈妈以外的其他女人。他毕竟才十一岁，我们不能要求他凡事都做到通情达理，没一点自己的情绪。”

　　李燕菁没有说话，祝明轶继续说道：“你说阿宁甩脸色给你看，我倒不觉得他那样是针对你。他估计是后悔对倪紫那个孩子动了怒，吓到了她，只是嘴上不愿意承认。这个时候，你再跟他点明不该那么做，他肯定会抵触你。”

　　“你倒是把你儿子看得通透，却没本事让他接纳我这个后妈。”

　　“什么后妈不后妈的？你对阿宁的关心和照顾，我们都看在眼里，都认定你是他妈妈。”

　　他们夫妻之后又说了什么，倪紫并不清楚，因为在祝明轶说完这句话之后，祝玮宁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倪紫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卯足劲追了上去，跑得气喘吁吁，想出声叫他，却累得根本提不高声音。

　　好在祝玮宁并不准备用狂奔来发泄情绪，跑了一段路之后，他停了下来，转弯去了通往倪紫家的那片竹林。

　　竹林比别处阴凉，光影浮动之间，祝玮宁的背影看上去十分孤单。他走到一半，也不管地上的潮气，随便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抱着双腿，将脸紧紧贴在大腿上。

　　倪紫走到他对面蹲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阿宁，你怎么了？”

　　祝玮宁没有回应她，但是肩膀抖了两下。

　　“阿宁，”倪紫回想祝明轶和李燕菁刚刚的对话，想理清其中的关系，可是越想越迷惘，“阿宁，你不要不高兴。”

　　祝玮宁仍然没有反应，她绞尽脑汁，想着能用什么办法逗他开心，隔了好大一会儿，才开口：“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上个星期二，老师新教了我们一首歌，可好听了。”

　　她努力回忆歌名，可是全无印象，只得忽略名字，站直身体，目光穿过竹林，看向不知名的远处，开始哼唱。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大海啊大海，是我生长的地方。
　　海风吹，海浪涌，随我漂流四方。
　　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

　　她记不全歌词，凭着感觉唱到这里，再也没法继续了。她垂眸看向祝玮宁，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可是脸上布满泪水，全然不同于往日那个镇定的男孩。

　　倪紫虽然在学习上没啥值得人夸赞的地方，可她的歌声十分甜美，音乐老师不止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将来有做歌手的潜质。她原以为自己的歌声能让祝玮宁变得快乐，然而祝玮宁的眼泪将她的那点儿自信打击地体无完肤。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比祝玮宁还要难过。

　　祝玮宁用衣袖抹去眼泪，撇过头，过了很久，才把视线转回到倪紫身上。

　　“我妈妈以前也经常唱这首歌给我听，她老家在南澳岛，那是一个海岛，离这里很远，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还要坐船才能到。”

　　倪紫对这个陌生的地名没什么兴趣，可是大海曾是她幻想过的地方，她不能不好奇：“大海是什么样的？”

　　“很蓝，很广阔，有很多鱼，大海上方的天空也很蓝，非常美。”

　　祝玮宁的声音充满憧憬，倪紫追问道：“你去过大海吗？”

　　祝玮宁的表情黯淡下去：“没有，这些都是我妈妈描绘给我听的，反正很漂亮。”

　　倪紫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面上的枯叶：“你会哭，是因为想起了大海，还是因为我唱的不好听？”

　　祝玮宁摇摇头：“我想起了我妈妈。”停顿一下，他补充道，“倪紫，你唱得很好听。”

　　这是他头一次叫她的名字，声音还隐约蕴含着一点儿笑意。她激动不已，情不自禁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双眼如星星般闪着光亮：“阿宁，那你以后每次想你妈妈了，就来找我，我唱这首歌给你听。”

　　祝玮宁显然不习惯这种热情，有些慌乱地想要站起来，无奈倪紫像树袋熊一样，将他抱得紧紧的，他腾不出手去撑地面，只好僵着身体被她抱着。

　　倪紫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阿宁，你以后做我哥哥，等我长大了，再带我去看大海，好吗？”

　　祝玮宁发现自己奇怪地没法儿拒绝她这种带着依赖感的声音，用鼻音“嗯”了一声。

　　“哥哥，我也有哥哥了！”得到他的同意，她简直心花怒放，转动脑袋，软软的嘴唇贴上他的左边脸颊，在那里停留了好几秒钟，才嘟着嘴退开，“哥哥，那你以后只跟我做朋友好不好？永远跟我在一起，永远都不离开我，好不好？”

　　他的心怦怦直跳，这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让他无措的同时，又莫名觉得安心。

　　“好。”

　　微风不时穿林而过，他感到一阵阵凉意拂过面孔，可是她小小的身躯散发着温暖，包围着他，他不由自主放松下来，心中那块不见天日的寒冰仿佛也汲取到她的温度，悄然开始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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