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人生聚散皆如此,缘起缘灭,恰似花开花落,人力难及。
内容标签: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菀、陈显 ┃ 配角:韦后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生聚散皆如此,缘起缘灭,恰似

立意:立意待补充

  总点击数: 5499   总书评数:27 当前被收藏数:30 文章积分:7,356,025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类型: 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 作品视角: 女主
  • 所属系列: 无从属系列
  • 文章进度:完结
  • 全文字数:8135字
  • 版权转化: 尚未出版(联系出版
  • 签约状态: 已签约
  • 作品荣誉: 尚无任何作品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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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柳

作者:林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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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一、宫变
      陈文帝元贞四年的春日,无论躺在哪部史书里都血腥味浓稠。这股浓稠的血腥味源自于一场著名的宫变。多少年来,这类血亲或半血亲之间如狼似虎的相互厮杀早就被演老了。血在刀剑的进出中滋生、汇集,养肥了一方土地又怎么样;几千人被填进重清门下做了花泥又怎么样;上万人披头跣足镣铐缠身流徙到极北之地又怎么样。谁在乎过程?百姓不会。百姓只要食饱饭、衣布衫,至于谁坐在那张龙椅上,他们从不认真计较。历史也不会。胜者王侯败者贼,历史是由胜者写就的。多简单,养一批史官,一人一管生花妙笔,在他们的笔下,五皇子陈显的累累血债被一笔勾销。当弑兄成了诛逆,灭族成了清君侧,那场著名的宫变自然也会有个十分堂皇的名字。他们叫它——北上勤王。
      二月到五月,整个帝京都在“勤王”的“大义”下忙碌。杀戮渐渐从明面转到暗里,每天都有人悄悄消失、悄悄在某处腐败。完完整整的一个春日被血腥洇开,洇得面目全非。奇怪的是,那年的春光却好,风和、日丽、花繁。似乎时光堆做一叠,不曾起丝毫变化。不过是在万寿宫中看闲花的换了一个人而已。
      春去夏至,夏除秋来,闲花总有。紫棠、粉樱、秀槿、白芍,一样样尽态极妍,时常经了陈显的手斜插进宫人们的发髻中,也是风情。万寿宫内花池边,丽人迤逦行,好多好多。连前朝宫人在内,逾万。那么多,要哪种没有?因此史官们不能解释,陈显为何会有那样的举动——抢。抢个小书吏的糟糠妻。那女子那时已二十靠七,长陈显五岁,育有二子一女,最大的八岁,最小的还未断乳。她家计困顿,不得不一人操持所有家事。她最会刻薄自己,恨不能将一腔血肉都化做养分,去供养一家老小。她俭省,连每月例定的脂粉都省,省到不得不用的场合,它们已和依附着的这张脸一般,半败了。
      谁说得清,这样一个半败了的女子,到底从哪里引出陈显“抢”的兴致。史官们说不清,于是言语暧昧,暧昧流转过几支笔之后,湮没无声。后来野史接续了这故事,不断丰富壮大,传得好香艳。甚至把这场宫变的起因归于这女子,北上勤王最终成了“冲冠一怒”。
      事实呢?事实只有那年秋日里的闲花知道。那女子在一个清晨被运到万寿宫,她睡得深沉,宦官们踏过积在地上的落叶的“沙沙”声都闹不醒她。把时光往回溯,她昏睡之前分明在宰相府,受了宰相夫人的邀去的。再回溯一些,就能看到她着一身暗绿衫裙,裙裾短得遮不住脚面,站在一群珠红玉翠的诰命夫人中间,窘得慌。窘迫让她埋下那张糊满半败脂粉的脸,想,似她这般不合时宜,如何也在这里的?想得专心专意,不知有人将她摄进眼里,一点点,一点点,炽烈燃烧,熔了她似的,也爱也恨,好似她欠那人几世情债,累他上九天穷碧落地找。现在,铁鞋踏破,慕然回首,在灯火阑珊处觅得她。那人惶惶然,急急用眼光将她先行罩住,怕她一舞就随风归去了。而后摆个局,诱她入—— 一群诰命夫人拥着她进了间水榭,转瞬间人就空了。空出来好盛他。

      二、甫柳
      他唤她:“白菀。”她没回头,白菀离她好远了的。那是她十几年前做宫娥时的名号。她现在是孩儿口中的“娘”,夫君口中的“妻”,公婆口中的“媳”,外人口中的“刘白氏”,“白菀”早已遗落在层层叠叠的岁月中,忘却了。
      那人不甘呢,又唤“菀儿”。谁料还是这般静,不得应声。急了,唤她“阿姐”。
      “阿姐”不同于“白菀”,不同于“菀儿”。“阿姐”的那头连着她的十五十六十七,含苞的花儿,纵然寂寞苦,也有些回甘小事散在里边,忘不掉。再来,十五十六十七的那头还连着一个男孩,他唤她“阿姐”,送过她一朵刚开的野菊,愣怔怔地替她描过眉。她呢,她为他讲过古,为他包过伤口,为他吹温过茶盏……
      她回头,望着那个人笑。笑被记忆暖过,很生动。
      “阿显?”
      她那时还不晓得厉害。只道他还是那个“阿显”呢,喊得如十数年前一般无二。
      “是我。”
      阿显迎上来牵她。牵得紧了,手被牵得生疼,她又以为是多年不见,想念所致。
      “多年不见,实在想阿姐煮的茶,不如……”
      她瞧不破,瞧不破她的阿显眉宇间的戾色,瞧不破他志在必得的神气,箭在弦上的决绝。她只觉得她的阿显长大了,长成个风神秀逸的男子。
      她轻轻应了个“好”,随他进了偏室。煮茶,清谈,就凉风明月,十分惬意上心头。
      她始终没有弄清白,那样好的一段谈话,如何就演变成后来的一团乱势。
      起头应是他的一句话,他说:“阿姐,我想你……”
      她从茶盏上分出心神朝他笑,想应他一个“阿姐也想你。”
      可,他那句话还留了半截,捏实了她的手才温吞吞吐出:“……想得……一夜夜……难入眠……”
      她的阿显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憨稚,眼神天真,和一个孩子想一颗长久到不了口的糖别无二致,多无辜啊……
      她过了长长一歇才让恐惧传到脚上。惊起。她惊起的人、衣衫、裙裾全都飘往一个方向。再过一歇才觉出痛,被他捏住的手扭成一种古怪的形状,她不知自己怎么脱的困,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噼啪”,而后她的手垂落如倦鸟。痛得锥心,脚还在往门外飘。门外是一片生天。
      他不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已穷途末路,急什么。等她飘得只剩一抹了,才抬手,裙裾的末梢落入他掌中,接着是顺着裙裾长上去的绣襦、外衫,最后才是她这个人。他眼神郁郁苍苍,明明如她那抹裙裾一般穷途末路,下手却狠厉——钳住她、压实她、夹牢她,揉碾、逡巡、纠缠,这样一来,他所有的魂牵梦萦思念缱绻就全都有了归宿。
      哪怕这归宿要抢、要折、要箍呢!
      他这时才知道,为着这归宿,他已褪掉好人阿显的“皮”,做了悍匪。不惜代价,曲曲折折将她诱至掌中,猛然一折,她就如章台一丝柳,堕在他怀中。
      双手化做铁壁铜墙,箍成一围,她哀唤求饶算什么,用唇堵上就好。吃她一场痛咬算什么,血入唇中,几番厮磨就辨不出去向了。她说“阿显阿显!你若如此……今后……我们情分全无!”,这也算不得什么,天下抢了就得,所爱不也一样么!情分全无强似天各一方,他认。

      三、游丝
      从这头望去,几十年前那个秋日的清晨,宦官们抬着一顶暖轿,自重清门外缓缓行来,一路拂掉蓬蓬闲花,踏碎萧萧落叶,声响如春蚕咬嫩桑。暖轿中的女子好好眠着,梦前尘往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都美,那时她十五,阿显十岁,两人都有些傻气,说傻话,做傻事。躲着宫中的教习嬷嬷做,躲着阿显的师傅做。阿显常常枕在她腿上,让她替他撩耳。或是她跪着烹茶,他立在她身后看她,定定的,目光顺着一把青丝流泻,先看到她一捻细腰,再看到细腰下一弘圆润的曲线,脸烧着红,红如三月春桃花。阿显起了小心思,只是她不知。不知他一颗心从此乱如游丝。越来越乱,乱象生,纠葛至。她六岁入宫,本该十六出来成家计的,是阿显暗地里硬留她,终于留到不可留。她出得宫去,小书吏来接,他们青梅竹马,有默契,相视一笑,牵手走入人间烟火中,连一眼都不舍给那个藏在城楼上瞧她背影的阿显。好狠的心!阿显的眼神痛疯了一般,稚气傻气尽数杀灭,只剩了戾气。他和她一夕成仇。她哪里知道这些,人间烟火浸她十数年,好多感觉都销蚀了,记忆也是,总留着那个年少的阿显。非得等到那刻让人折了、撕了、磨了,才蓦地自梦中剥离。
      太迟了,覆水难收,阿显他用情太过,心里熬煎,实实苦难当。他苦,又怎会让她独甜?
      要她受苦呢。一迁就把她迁到万寿宫中,放她一人睡,留她一人醒。醒来认这宫里旧景,都来不及细思量,又从宫人们嘴里听得那场宫变——半年来微乱的时局,渐涨的日常盘费,与新帝陈显一起在她脑中交叠。
      十数年光阴倏忽不见。
      带着傻气的少年阿显再也回不来了。
      只剩面前这个,身姿韶秀,眉目修然,戾气遍生的陈显。新帝陈显。杀人如麻,心硬如铁,修罗陈显。
      她想到她那还未断乳的小女儿,想到一家十二口人十二条性命。比一比,她什么舍不出去?
      “菀儿……”
      她低眉顺眼,默默领受了这个“菀儿”。
      “菀儿,替我撩耳好么?”
      若不是那“菀儿”,若不是那低沉了许多的声线,她几乎要将他错认,错认成十岁的阿显,常撒娇耍赖的阿显。毕竟杀业造多了,那股世事不谙的纯真抛闪多年,他这娇撒起来颇吃力。饶是他这般吃力,她对他,终是畏惧多些——强弱、高低、贵贱,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爱恨倒错到后边去了。
      他枕在她腿上,觉出她那阵细细的颤,对了对眉,拽住她的手,送到心口:“菀儿,我会对你好的……”
      他许诺。太急了,急着要讨她的爱,也不管她给不给得起,他先一股脑地给了出去。
      给的方式颇笨拙,赏,大量的赏,恨不能用天下奇宝将她妆起。给得越多她越觉得他陌生。她的阿显是会送她刚开的野菊的,一钱不值,但情真意切。面前这人到底是谁?她一点不认得。
      不是没有试过和他谈,谈天理人伦,谈地义天经,次次以他毁掉半个宫室,拂袖而去告终。最后一次,他双目赤红,眼见着将他逼成困兽,再进一步他就能毁了她,然后再毁掉他自己的架势。癫了一般。多怕人。
      看来,他是要将她囚在这万寿宫里,囚一世了。隔断红尘最好,这世间荒得只剩他们两人更好。对他来说,这就是好岁月。
      好岁月流逝得特别快。转眼就是冬日时分。两月有余了。
      国事繁忙,他最近来得稀了些,能剩点细碎时间给她。她就站到露台上往远方望——沿朱雀街向前,折过三条窄巷,转出城外,再顺着旁边的土坡走一个时辰,就到老屋了……
      老屋边的青石板上生一种小白花,这时该开得盛了吧……
      每每想到这儿就不敢再想,再想就该想到屋里边的人了,想了就该哭,哭了眼就该肿了,他会看出来的,到时又是一场是非……
      她狠吸几口气,压住悲声,掉头回返。回去就见他闷坐前庭,想是等得久了,百无聊赖,居然叠茶具玩,这类儿戏怎么看也不像是武帝陈显会做的。她眼神一恍,又看到了她的阿显。最近时常这样,总觉得阿显并未走远,只是隐去了,隐在他的一些小动作中。比如,他端茶盏,总是不留小心,一握就握上去,烫得狼狈了就赶紧扔到一边,甩手,再快快捏住两粒耳垂,边捏边“嘶”气。比如,他瞧她总要偷眼瞧,瞧着瞧着就有笑意晕开,晕出两个小小梨涡,偶尔他视线放长了些,她不经意间回身,对个正着,措手不及,他便小咳一声调转去。
      不是她的阿显是谁?
      “阿显……”脱口而出,一堆天理人伦地义天经包在话后头,伺机而动。
      他闷声不响地回头望她,眼神哀哀,好生幽怨——怨她,怨她不肯给。
      “阿显……我……”她鼓足勇气再开口,他却不等她了。逼上来,逼她至墙角,伸手困住。她只及他肩,这一困,天光都让他困没了,只剩他灼热的鼻息,一点点一点点烙在她裸出的颈项上。下巴抵住她颈窝,双手环在她腰间,似要挟,又似乞讨。
      “菀儿……”
      菀儿……你为何不肯爱我……
      后面半句是不能说出口的,一说就真成“乞讨”了。想说而不能说,真苦,苦得他乱了方寸,问的话不辨东西,活活搅了刚讨来的好岁月:“你怀里藏了什么,拿出来我看看。”
      她兀地一震,身子矮去半截,护住胸口的动作太大,亏理又亏心似的——此地无银啊,他本是随性问问,这一护,护出什么来了?护出拼、抢、乱。他终于将那小小香囊抢到手,里面露出几绺孩儿的碎发。
      想也不想,抬手便扔,扔进深深花池中——让你心心念念都是他(她)!让你夜里偷偷哭!!让你不肯分半点心!!!
      他扔完,赌气奔出,全然没想到她居然就那样跳下花池中。初冬天气,天寒彻骨,又不通水性,她居然敢跳?!灌了一肚池水,冻出一场高热,就为了几绺碎发?!
      他从朝议上急急退出,守在她旁边,看她烧得双颊通红,心内无限酸悲。
      何苦?!那东西……你若想要,我多多赔你就是……
      他附在她耳边低喃。不见她应,停了一歇,见她汗透重衣,就动手替她换。换完也不松手,就这样搂紧她,说起多年前常说的傻话。说起他替她描歪了的眉,她给他讲过的古……越说越伤:阿显就是陈显,明明在你身边的,你为何不肯认?!
      恨意无端起,搂就成了勒,勒疼了,终于惊了她的梦,一声:“阿显……”自她梦中逸出,几不可闻,偏偏叫他捕到。诸般滋味交错,万种心情团缠,最后,一丝“甘甜”悠悠而来。他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菀儿,你醒时不认,但我入你梦了呢……多少,还是有些在乎我的,是不是?”
      甘甜并未甜他多久,一声:“刘郎……”似一江苦水倒头浇下。谁说他心硬如铁,分明软软一颗,摊在她面前,已叫她锥出千疮百孔,却还痴想她回头一顾。
      “你既想你的‘刘郎’……定叫你见他一面,免你挂念。”他说,说得苦苦的。
      本以为绾定了她,他心里的游丝就能从此条分缕析,谁想纷乱更甚……

      四、韦后
      起先,韦后只是听见一点风声,说是武帝陈显纳了新宠,藏在万寿宫中。说的人说得玄之又玄,为的不过是份人情。韦后笑,轻轻一句带过:“新帝纳新宠,新气象,甚好。”
      说的人讨了个没趣,风声就灭了。
      往后,又得了些蛛丝马迹——最近这段,他时常在朝议之时走神,心气浮躁,一点不似原来那个陈显。
      是谁?谁能让他藏得这样密,连她这个执凤印统六宫的皇后都不让近?
      再来,见他一步步变成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有些好奇——是谁呢?他总在沙场上无往不利,情场上游刃有余的,偏生在那人手上铩羽。到底是谁?
      韦后起念去见那女子,仅止于“好奇”。好奇而已,她不妒。不妒只因她不爱。她与武帝陈显只是同盟。她助他得天下,他则许韦氏一门身后太平。
      利来利往,这样的关系让韦后心中波澜不兴,“贪嗔痴怨”这类寻常情再也挑不动她。于是寻个好天出了永庆宫,轻装简从,一路行去,好似只为赏初冬融融日,再随意不过。
      不料初会如此——那女子赤足立于矮几之上,踮脚去够一枝通脱木,木生得高了些,够起来甚是吃力,身子一斜,险险跌下……
      韦后每每思及这初会,总要弯弯唇角。笑意起,谈兴亦起。只是并未深谈,她不过是借这一谈来细观她:的确是不新鲜了。生养过,奔波过,劳顿过,还有什么比这些更能蚀掉一个女子?那……到底是什么引得他为她失魂落魄?
      韦后不明,疑问在心里生根发芽结花,一时无果。想着来日方长,便转身辞去。又不料在她转身之后,那女子会追上来,双手捧一只用通脱木叶做的香囊,要献她,说是下元节将至,佩在身上好去煞。没人想到那女子居然敢拿这样粗陋的香囊献皇后,都愣在当场。韦后也是。愣的时候长了些,女子伸出的手无人接应,慢慢慢慢羞起来,羞得埋实了脸面再不敢抬起。
      是了,那股生涩,那副赧颜。他身边的人早让利欲熏熟了,一次封赏就能让她们百媚横生,羞也会的,不过粉饰太甚,嚼来无味,怎及她天然去雕饰?
      韦后笑微微,伸手接应那羞红了的手。那时还只是起了兴味而已,只觉得这女子有些意思。还未起“怜惜”。起“怜惜”是在那场夜宴之上。一个月之后的事,小宴而已,来的人颇杂,居然还有个列不上品的小书吏。
      人人各怀心事,有谁会注意其中两个隔了一湾花池深深相望?
      除了他。他看他们藕断丝还连;看他们眉传情,叙温寒;看他们忙,忙着越过他,传执子之手,传死生契阔,传比翼鸟连理枝……。边看边饮,饮狂了,饮毒了。男子毒起来,比妇人过百倍,死还不算,还要挫骨扬灰。他杀心一起,韦后就觉察到了。她回头望这三人,望得久了些,就望出那女子的来路荒唐,还望见三人中间汪着一淌浑水,水深莫测。她轻叹一口气,上前去趟这浑水,伶伶俐俐几句话,就将那对小夫妻从一场死别中救下。在旁人看来,韦后这举动无异于引火烧身——武帝陈显坐稳了江山,韦氏一族眼看逃不脱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宿命,她还要生枝节,真真不知死。要过好久人们才能品出这枝节的恰到好处,韦氏能躲过灭门惨祸,全凭了它。

      五、离乱
      韦后在那场夜宴上领受了武帝陈显剥皮剔骨的一眼,也领受了那女子感恩戴德的一跪。她只是随性,随性起了怜惜,不怕人剥皮剔骨,也不要人感恩戴德。后来用上这“感恩戴德”实非她本意。她早知伴君如伴虎,早知韦氏一族的性命已岌岌可危,也悄悄安排退路,不想机关算尽,仍没算到那一乱。
      武帝永定元年十月辛巳,帝京骚乱,史称“韦勤之乱”。韦勤是皇后兄长,其中利害不言自明。关于这场骚乱,史官们只在《韦后列传》中留了些影:……叛卒于次日凌晨被尽数擒杀……韦后衣冠肃然,跪于玉阶之下乞罪……
      前后不过二十余字,有谁能窥见文字之下的汹涌暗潮?又有谁能看出那日凌晨其实是盘势均力敌的残棋,双方都招数用尽,如今各挟一“子”直逼对方命门而来。陈显捏着韦氏一族的命,韦后手上扣着一个人。于是就有了永庆宫那场长谈。
      壬午日凌晨,韦氏举族南迁。武帝陈显立于城楼之上,阴惨惨地看着千余人蜿蜒而去。此后二十年,他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流矢如蝗,火光冲天,他于一片离乱中寻得他的菀儿,掠上马,疾驰去,马蹄踏在青石上,声似奔雷。离乱多好啊……。若不是离乱,菀儿不会这样——埋他进怀里,撕了衣袖,抖着手往他肩上缠。他不过是替她挡了一箭而已,小伤,流了几滴血。看她,都急哑了,话说不出,光哭,嗓子哭劈了也不知停……。他傻傻笑着,还有余裕偷她的香。多像生死相许。他贪,只“像”哪会心甘,于是装出副半生死模样,狠狠讹她。才不要她的“亲情”,要“爱”。讹不出他就蜷起身,似伤重将死。生生将她的心砸成几瓣,他再抢,还抢最大那瓣。她哽着声许了。他背身偷笑,不想他硬逼出的一场离乱,居然能结出这样的好因果,正是无心插柳。只待乱平风波定,他就能得个“两情相悦”。深深看她一眼,收她进心尖,而后,死士护她往南出城,他调头朝北入宫。他听她在身后喊:“阿显!!!”,只一声,一声就牵念成灾,千丛万结乱如堆。他微微一侧头,回她一笑,策马朝北,一路看见扑面而来的好岁月。那么近,近得抬手就能够着。它们太真,太甜,他只愿长梦不醒。
      梦不醒,却滑向了另一边。他梦见他平乱归来,兴冲冲奔至万寿宫,边奔边喊:“菀儿——”。都无人应,他推门进前庭,见蛛网纠结,苍苔翳……
      怎么会如此?他的好岁月呢?明明就在手边了的,为何似指间浮沙,一粒不留……
      不能再梦了。他挣扎着将自己从梦中拽出,起身,到花池边枯坐,一坐几个时辰,任那入骨的痛一点点剥蚀。原以为痛久了,人就木了,谁料往事那样鲜活。它们楔进回忆里,不停扰他,至死方休。菀儿的泪是,他的好岁月是,那场在永庆宫中的长谈也是。
      那场长谈,他们的话并不多。
      韦后与他,实在太像。心密,行慎,不容半点差池。退路多多留。若不是意外,韦氏一族那时本应通过暗道出了帝京;若不是意外,菀儿那时本应在城外等他。
      他捣韦氏老巢,韦氏劫他所爱。事情的走向实在突兀。如此突兀,只因这世上从来不缺想要两头讨好的人——若韦氏篡权,讨来人情,富贵荣华一样不失。若他平叛,卖了一门千余条人命,是诛逆功臣。
      百密一疏,势成骑虎。谁都难下,于是两人在永庆宫中对坐,一时寂静,寂静中惊涛拍岸,大浪淘沙,乱石崩云。
      还是韦后先开口:“……要骗她太易,只需说你差人带来她三个孩儿,等着和她团圆……。她信你是天然,信我……却是几天前才养起来的。夜宴之上,那名小书吏是谁?我只说两句话救他一命,她就肯全心信我……”
      韦后语调温和平静,绝没有一丝情感的沉渣泛起。心内却沧桑。
      无话。对坐至天晓。天晓之后,韦氏一族蜿蜒而去,留下五十人做质。
      他那时还以为就是几十日的事,好岁月迟了几十日到,如此而已。他把茶具叠了又叠,花种了又拔,还捧着她送的通脱木香囊说了好多好多傻话,甚至想到了退一步,许她心里盛些别的。只等她回。
      一等就是二十年。总不见她回。他找疯了。多少人在他的疯狂中受牵连——杀戮、流徙、刑求,求得的答案统统指向一个:他把她丢了,再也找不回……
      人生聚散皆如此,缘起缘灭,恰似花开花落,人力难及。
      他只是不理,半生颠沛,于十丈软红中捞她。哪怕消息渺渺似捞针,捞到最后只剩个传闻,仍死死抓住。
      传闻韦氏遁世入桃源。桃源何在,无人能解,唯有童谣一首言其难寻:韦氏有桃源,笑桃千顷覆,入时尚青首,归来须发白。

      六、桃源
      武帝永定十九年三月,有武陵渔人误入桃源,出时一路结绳为记,飞报官府,武帝陈显策马狂奔去,寻向所记,迷而不复得路。四月丁未,武帝崩万寿宫。天下共哀。
      这便是《武帝本纪》的最后一页。
      多少黯然神伤被埋在下面不见天日?
      再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等待中一点点苍老。再没有人知道他策马狂奔去的那刻在想些什么。再没有人知道那千顷笑桃林如何在一月之内被铲成平地。再没有人知道他一路蹒跚入桃源,翻箱倒柜地寻她,到头来仍是一场空时,喊出的那一声是如何撕心裂肺。
      之后。之后就不是他的岁月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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