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啼

作者:早早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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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祸


      颜翛正在梁宫寝殿里,让宫人梳着头。那宫人是伺候过大公的老嬷嬷了,见到颜翛这一头被砍得参差不齐、长短不一的秀发,也是怜惜。

      见老嬷嬷痛心地捧着那断了半截的头发,他只是笑道:“嬷嬷,可是梳不成发馆了?嬷嬷也莫自责,翛便是用一根发带束于脑后,也是另一种风流。”

      “回殿下,这倒没有。老奴这就给殿下束发。”

      那嬷嬷手艺确实绝佳,这般狗啃了似的头发竟也被她梳得一丝不苟,带上发冠,俨然皇家公子。而眉眼间那藏得极好的野心,更是给他添上威严之气。

      梳洗完毕,宫人们自觉退下。

      颜翛手中捏起一封拆开的密信,并顺手从桌上倒了一杯小酒,读着信浅酌一番。

      不知看到了什么,颜翛被呛到,差点没咳了过去,随即又大笑,摇头咋舌。

      “四弟啊四弟,这唐夫人就这般令你在意?”

      说罢又就着酒杯喝上一口,眼中神色,让人玩味。

      “四弟你这是亲自给孤送来这么大的一个把柄啊,孤,接着了。”说着便将密函丢入火中,让火舌席卷了那些白纸黑字,除开前文的公事,之见那信件末尾,赫然一句:颜翛竖子,敢拿夫人为饵,只此一次,若君再犯,绝不放过。

      ……

      白昕亭走了,带走了剩下的白家军,毅然决然地前往雕殷关,只留下了部分守卫和吴乘垠将军替他照顾白府。

      吴乘垠接手了白府铺子上的生意,但他终是武将出身,对这商贾之事并不精通,更多是在帮老管家打下手,跑跑货单。

      午时的太阳已经晒得人睁不开眼,吴乘垠却是卖力地监督着手下们搬运货物,哪怕汗流浃背,也不过拿肩上的帕子擦擦汗,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又去接着赶下一班货的交接。

      这几日,不知是那恼人的珠算愁断了他的头发,还是这人情往来磨砺了他的脾气,吴乘垠眼见地瘦了许多,便是皮肤也晒黑了些。他称不上极其俊美的,但胜在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再配上他高挑的身型,赫然一身正气。白昕亭都说,他若是不去参军,定是当那判官的好料。

      白筱翾毕竟与他有过战场上的并肩,情分不同旁人。眼见这不过半月的功夫,人就瘦了这么多,若是再长此以往,等不到阿兄回来,这傻小子也能将自己给累倒了。

      她见刚刚回来给老管家报账的吴乘垠,椅子都没坐热又要出去,连忙叫住了他。

      “吴将军!且慢!”

      吴乘垠见是小姐叫他,赶忙用汗巾擦了脸,又理了理衣角,偏偏还站远了些。

      “你站那么远做甚?过来吧,坐下歇歇。”白筱翾指了指眼前空着的石椅。心蕊瞧见了,也非常有眼力见儿地给他递了茶盏。

      “公主殿下,于礼不合。”他接过茶却未敢喝。

      白筱翾虽有长公主的名头,却没有长公主的架子。在家里和家人相处一如往常,与娘亲嫂嫂这般相处惯了,便是心蕊与她相处也无甚改变。这骤然被人这般对待,一时不适应。

      她佯装生气:“吴将军这般便是与我生分了。”

      “末将汗湿衣衫,怕是会惊扰到殿下,故不敢上前。”

      “吴将军,你且是忘了战场上,我有多狼狈,将军是见过的,也未见将军嫌弃。如今到了白府,将军反倒与我客气起来。好了好了,我是看你这几天实在辛苦,你就好好坐下喝口茶,再走也不迟,货品已不会飞了去。”

      吴乘垠本就不善言辞,见小姐也是好意,只好拿了茶盏坐到石凳上,只是那崩得紧紧的上身和不停擦着早已汗干的局促动作,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吴将军,真的要好好感谢你,若不是你,这上上下下还不知道要乱套成什么样,娘亲老了,早已操持不了这些。”

      “这是末将应做的。”他的头更低了。

      “此番相助,筱翾感念于心,敬你一杯。”说罢举杯相邀。虽只是女子都可饮些的甜酿酒,但吴乘垠只觉得比那烈酒还醉人。

      “庄爷爷前些日子还跟娘夸赞你呢!说你不仅将军当得好,便是将来当个掌柜亦是绰绰有余。”老管家姓庄,是跟着白启的老人,能得他金口称赞的,绝对有那一二本事,故而令白筱翾心生敬佩之意。

      “吴掌柜!明日我想向母亲大人禀明,随将军和庄爷爷一同操持铺子,也算替远在异乡的阿兄分担一二。”

      “小姐!这怎么使得!”

      “你这会倒是愿意唤我小姐了。”一句话成功让吴乘垠脸红了去,未等他又开始那套请罪的说辞,白筱翾接着道:“我的其它确实比不上前辈们,但我对珠算还算有些信心,或能帮上一二,也是好的。”

      吴乘垠也知道这事,早听闻白家小姐不似其它小姐,或是文采出众,或是锈技绝伦,偏偏于那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上颇有些造诣。记得还是白府出事之前,吴乘垠第一次见到白小姐时,本以为是娇滴滴的女儿家,却能利落飒爽地纵马奔驰,便是马上射箭也是熟练。当然,比起骑射,女子终是有力气不足的短板,她更擅长的是那珠算。那次行军,虽是没真正接触到军资的清点,但就是那随口脱出的心算也是让人羡艳。更何况,那个时代,这些特性放在女子身上,哪怕是资质平平,也能放大几成。物以稀为贵,亘古不变的道理。

      “殿下贵为千金之躯,终是不能与末将等粗人为伍,那是有堕身份之事。”

      白筱翾一叹,这白府已经不若从前风光,她死撑那公主脸面又有何用?奈何世人多偏见,空有热血诉衷肠。

      见小姐情绪明显低落,吴乘垠只恨不得刚刚的自己是个哑巴,但偏偏又不懂那安慰的话语,只能干巴巴地着急。

      “小姐,小姐别生气,别难过,是末将说错话了,小姐别往心里去。”前探的身子带动手臂碰到了茶盏,茶水洒出来,流了一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你说的对,便是母亲那关我也定是过不去的,终是我单纯了。白府也未到那生死关头,娘是不会让我随意抛头露面的。”白筱翾并不爱钻牛角尖,仔细想来,这确实是天方夜谭,不过是被吴乘垠的一句话点醒罢了。虽然积攒了许久的热情被一朝浇灭,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吴将军还要注重自己的身子,毕竟阿兄没那么快回来,往后还要倚重将军才是。吴将军,你便算将我的那份儿也算上,可好?”

      看着眼前女子眼中明显的期盼,吴乘垠只觉得热气冲得脑瓜子嗡嗡的,连连答好。

      就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带着她的一份期盼,吴乘垠像是多了一份力气,干起活来依旧麻利,只是不再用那蛮劲儿,也学会劳逸结合,手上的活也是愈发称心起来,很快就成了老管家的得力干将。

      这日,他照常点卯上岗,却见手下匆匆来报:“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昨晚库房里的那批云州洚绸,全被水泡烂了!”

      “什么?”昨晚他明明清点了库房,还让人盖了防水的油纸,而且昨夜无雨,又怎来被水泡烂一说,这分明是有人见他风头太盛,想给他当头一棒。偏偏这批货,全权由他负责,未经他人手,便是有冤也无处说去。

      “告知庄先生,快去!”

      “将军这不妥吧,庄先生若是知道了,怕是要…开罪于将军。”

      “出事我担着,你怕什么!”

      随即便带着几个弟兄冲进库房,去抢救那还剩下还完好的洚绸,清点损失。

      “将军,这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这这…没有一片完好的啊!”看着眼前被泡得皱巴巴、颜色花样都算彻底毁了的洚绸,吴乘垠握紧拳头。让他揪出来是谁干的,定要了他性命。这不光是毁人仕途,更是因为这批洚绸是贵夫人们早早便定下的,皆是定制,交货就是这两日,便是临时赶工也来不及。若是交不出货,便是让白府平白失信于人,他以后哪还有脸面去见将军,去见小姐!做此恶事的幕后之人,心肠不可谓不歹毒。

      老管家气喘吁吁地过来一见,气的差点撅了胡子。顾不上责备吴乘垠,赶忙叫上人搬出另外库房的上等绢丝,又叫账房取了所有现银银票,带着人赶忙去找各府赔罪。

      白府自从白昕亭爵位被削,被贬戍边,门楣已大不如前,哪怕有位长公主,但那位过两年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又身为女子,对其它侯爵府构不成威胁。虽有那一二真心交好的府邸,但更多的是太子党的鹰犬,不落井下石已是仁慈。

      当天,虽然大部分府邸都表示不介意,并收下了绢丝银钱。但还是见到老管家拉下老脸,亲自上门赔罪,却被门房扔了赔礼扫地出门的场面,在几个太子党府邸前发生了好几次。庄老先生扶着老腰,抹着额上的汗珠,看着那烈日,却只觉得照得人心寒。

      眼看事无转机,吴乘垠觉得脸上滚烫,想死的心都有。老管家看了他一眼,只说:“你去告知太太和小姐吧,就说是老夫弄丢的。”

      “庄先生!吴乘垠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去白府领罚!乘垠谢过先生!”说罢朝他深深鞠躬,随即摔身而去。

      白筱翾看到的便是这样陌生的吴乘垠,一脸绝望,红着眼眶,哪怕紧握双拳都支撑不住身体的摇晃。一见到她,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将军,你这是为何?”

      “乘垠愧对将军,愧对小姐!但求一死!”

      白筱翾哪见过吴乘垠这般架势,怎地就开始求死?但眼前的男人终是从军营里过来的,见惯了完不成军令状的下场,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讲清来龙去脉,白筱翾也是心中一凉。本不到求死的份,但吴乘垠是个认死理的,若不将这事好好解决,恐怕他真能愧疚到自刎谢罪。白筱翾当机立断:“你且去跟庄爷爷回话,你们先去处理铺子里的事情。那几个府邸,我自去拜访。”

      听到身为公主的她要亲自去上门谢罪,吴乘垠觉得,便是让他去那些府邸门口跪上三天三夜也使得,但偏偏他这样的小人物,就是跪死在那也没人在意。

      “对了,此事绝不能让娘亲和嫂嫂知道。”白筱翾望向心蕊,心蕊当即称诺。白罗氏的病越发不好,先前看过的医师都说,再不能受强刺激,不然后果难料。而且近期以来,白罗氏的视力愈发下降,恐有失明的危险。白筱翾不敢拿娘的安危来赌,哪怕是天塌了,也不能让娘知道半点消息。

      吴乘垠退下后,找到庄先生回禀。庄先生说让他先回家等消息,但吴乘垠明白,这是变相地将自己辞了。若不是碍于白将军的情面,他现在怕是都不能完好地站着回话。

      吴乘垠回到家,不知想到什么,自嘲一笑,披掌直将那案几敲得粉碎,手上献血淋漓也毫不在意。

      他买了许多烈酒,还专挑了些下等货,这样更容易醉人。他一坛一坛地喝着,辣得胃生疼也像没知觉似的。无人的角落,钢铁般的男子,终是落了泪。那豆大的泪水混着酒水,流入愁肠,又有些没喝入口中的,顺着下巴流进衣襟,湿了胸膛。

      白筱翾自是不知道这些,换了衣裳就给陈府递了拜帖。她并没有横冲直撞地就跑去那几个太子党府邸门口道歉,而是选择了作为太子党首领的相府。

      只是时机实在不巧,陈相自从中风好转,刚缓过劲来,便去了朝中,此时并不在府里。但她终究还是长公主,陈相的长子,陈虞的父亲安侯公接见了她。

      “臣见过长公主,不知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安侯公快快请起,折煞晚辈了。今日晚辈不是作为长公主而来,而是为白府而来。”

      安侯公客气地请她到宴会厅落座。

      安侯公不愧是朝廷的股肱之臣,身上的气势已有陈相的风范,恐怕不出时日,定能更胜陈相。虽然第一次这般正式地接触安侯公,白筱翾心里有些发怵,但仍然定了定心神,冷静条理地简单交代了事情始末。

      说清来由,筱翾起身,便朝安侯公深深一揖,选择了除了跪拜的最大的礼节。

      安侯公沉默片刻,虚托她起身。

      “殿下来意,臣明白了。此等事情,又何须殿下亲自造访,更无需叨扰家父。殿下若是信得过臣,给臣一日,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白筱翾大喜过望,连忙再拜,又忙叫人将那谢礼一筐筐地抬进来。却不想被安侯公连忙制止。

      “殿下这才是折煞臣,这也是家父的意思。”

      见白筱翾不解,安侯公又耐心开口:“虽然家父与令尊大人往年在政见上颇有分歧,但是令尊人品贵重,家父也颇为敬重,臣等更是不能望其项背。”安侯公朝白筱翾还了一礼,“令尊大人是元朝的股肱之臣,更是元朝的脊梁,断没有让人平时折了的道理。殿下贵为将门之后,是元帅的后人,自也是元朝的风骨。说句不敬的话,白府的诸位都是臣等的朋友。殿下所求,臣定当全力以赴。”说着便命人将白筱翾送来的礼如数退回。

      白筱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离开的相府。她一直以为陈相和自己阿爹是不死不休的政敌,本以为今日之行必定艰难,却未曾想受此礼遇。原本以为她能与相府融洽的不过陈虞姐姐,经此一遭,她才明白,原来她才是眼见心胸过窄了。

      不由地又回想起阿爹出征前说过的话:“不论是敌是友,若是平日见到,只要是英雄,阿爹倒是愿意与他们煮酒一杯,引为知己,一醉方休,岂不快哉!若是上了战场,也要堂堂正正大战他三百回合,哪方武艺不敌,被砍下头颅也绝无二话!”

      是了,朝廷亦如战场,爹爹和陈相斗了一辈子,也没分出个胜负。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二位皆是英雄,也是亦敌亦友的知己。不为名利所累,不为党争而恶,不为穷途而悲,不为高位而喜。当世英杰当如是!

      她内心洋溢起最深切的喜悦,迫不及待要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庄爷爷和吴乘垠。

      去到铺子上没寻得庄爷爷,手下人皆说老先生去吴府了。她只得匆匆赶往吴府。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的喜悦直接落回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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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请友友们珍惜这三年(丁忧)的女鹅吧
    也算是她为数不多真心开心的日子了
    后面本刀刀又要开始展现密集刀法了(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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