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宽

　　孙斌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酒气一定很重，视线里的景象重重叠叠，扭曲旋转着。思绪却难得如此清明，把醉酒成为了他掩饰和发泄的最佳理由。

　　宋媛这张脸可生得真好，连做嫌恶的表情都自带一种娇嗔的味道，轻而易举就能魅惑一个男人的心。
　　难怪明里暗里视她为女神喜欢的人这么多，当初的他也是被这张脸给骗惨了。

　　孙斌尽力无视宋媛的抵触和排斥，自顾自扭过头看向沉默的宣传部新部员们，热情地打起招呼：“小萌新，你们好啊！我是副会长孙斌，你们可以跟别人一样喊我斌哥！”

　　稀稀落落地响起几声迟疑的“副会长好”、“学长好”。

　　孙斌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吗，宋媛跟你们一样刚进学生会的时候，就是在我手下工作的。她做事能力出众，很受器重，是非常好的苗子。”

　　新部员们频频点头，他们自然知道学生会里有一个特设部门，需要通过考核提拔、削尖脑袋才能进入，会长和副会长都是从里面筛选出来的。
　　不过最近这几年，这个特设部门里清一色的全是男生，完全没有女部员。他们倒是不曾知道，宋媛也曾经是进入过这个部门。

　　孙斌瞧出了大家心里的想法，笑着发问：“我这么一说，你们是不是都打心眼里认可你们宋媛部长，觉得她特别优秀，特别钦佩她。”

　　新部员们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斌话锋一转，转瞬之间就笑着戳破了他亲手营造出的美丽泡沫。在酒精的强烈作用下，他的思绪飘动在半空中，如同利箭般绝情地扫射向四周。

　　“不过都是假象而已，你们都想象不出来宋媛是个多么残忍的蛇蝎女人，最喜欢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承认我的自持力不够，才会受到她的诱惑。我他妈就是池塘里的鱼，她随随便便甩一甩鱼钩，我就心甘情愿地跳上去，排除众议破格把她带入特设部门，结果我一失去利用价值就被无情地甩开。”

　　宋媛冷眼看着孙斌沉醉于自我表演，捶胸顿足地诉说着莫须有的罪状。
　　孙斌当初利用职务施压和骚扰她，在上课途中各种围追堵截，甚至发送一些非常露骨的文字图片。怎么到了他嘴里，就成了自己蓄意勾引，他苦苦求饶挽回的桥段。

　　“呵…孙副会长真是编得一手好故事，以前倒是没有敲出来你有这种颠倒黑白的能力，不去做编剧真是太可惜了。”宋媛说着还象征性地鼓了鼓掌，非常惋惜的样子。

　　被狗血戏码吸引来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基本上就是听故事一样地听个热闹相信与否都参半。
　　孙斌平时里待人和气，温文儒雅的，很少像今天醉酒后这么沮丧失礼的样子，显得很是可怜委屈。但宋媛是什么样的人，凡是合作过的也都有了解，是典型的‘明明可以靠脸但偏要靠才华’的人，从没见她特意跟谁暧昧不清过。

　　感情里的罗生门，孰是孰非搅成一锅浆糊，旁人来评判终究都是个错。

　　察觉到四周探究的复杂视线，孙斌讽刺地笑了笑。
　　他赌上了自己经营多年的形象，是想要彻底毁了宋媛身上那股傲气，自然是不可能就这么模模糊糊地结束。

　　孙斌亮出了底牌，慢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李。衍。”
　　话语说出了口，孙斌心里一片复仇的爽快感。

　　天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才在宋媛身上找到这么一个致命弱点，痛快地继续往刺痛的伤口上戳着。
　　“高一时候被你逼到自杀休学的……李衍。”

　　李衍。
　　两个字都是第三声，读起来总有种厚重感。
　　一想起他，心底就会响起好多人喊他名字的声音，粗犷的、细腻的、搞笑的……

　　可却在她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听到这两个字被陌生且嘲笑的语调念出来，扎进她每一个脆弱的血管里。
　　宋媛倏然站起来，血液近乎疯狂地沸腾起来，雪花般的记忆倾占入她的大脑，让她眼前的视线讽刺而绝望地一片漆黑。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像是引爆了颗核弹，让所有人都陷入不可言语的震惊之中。
　　初高中是每个人一生里最叛逆的青春期，都或多或少冲动过，做出一些不堪回首的蠢事和错事。
　　可是“自杀”、“休学”，无论这两个词里拎出哪一个，都是能够登顶社会新闻的头条的严重程度。

　　围观群众醒悟过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可怕，纷纷出面劝和。
　　“这个话可不能乱讲啊！”、“就是就是”、“斌哥你喝太多了都开始说胡话了”、“还不赶快把斌哥搀回去”。

　　孙斌甩开四面八方伸过来想要搀扶住他的胳膊，继续借着酒精发疯：“酒后吐真言，我现在比平时清醒得多。”

　　他兄弟被迎面的酒气一熏，就知道他肯定喝大了。醉酒的人脾气都大，得顺着哄不能逆着，于是连连说着：“是是是，斌哥说什么都是对的，斌哥是我们这里最清醒的人。”

　　孙斌把自己的身体重心侧放，靠在兄弟身上，语气懒洋洋的。

　　“听说宋媛初升高的时候，跟着一群太妹混了一段时间社会。上了高中就喜欢勾引男生，尤其喜欢蒙骗纯情少年。把人家真心骗来了又不好好珍惜，抛着玩儿，最后害人家心灰意冷，吞了安眠药想结束痛苦，被救回来之后就休了学。”
　　“实在不信的话去问她本人，我说的这事情有一句是假的吗？”

　　怀疑不定的目光不自觉地聚焦向了同一个方向。
　　宋媛背对着人群看不清表情，亚麻色长发垂下来，整个脊背挺得非常直。

　　只有距离她很近的虾饺才能观察到，宋媛从刚才开始就在微微地颤抖，双手握拳藏在桌子底下，瞳孔失神如同被抽去生命力的玩偶。

　　所有一切的场景都是如此的熟悉，像是在梦里曾经见过一般。
　　抽屉里塞满的纸条，用触目惊心的红字写着各种谩骂……迎头泼来的冷水，衣衫全部湿透狼狈地站在尖尖的嘲笑声里……怀疑、鄙夷、不屑、蔑视的眼神交错……

　　卑劣的情绪成长为毒性强烈的藤蔓，从周遭人的心口窜出来，在她的皮肤上无声地一寸寸凌迟。

　　宋媛倏然站起来，就像是赤身走进了一束光里，暗处涌动着的全部是窥探的视线。
　　整个世界里就只剩下她孤身一个人，口舌被封死，无法也无处辩解。

　　——这是那一年，宋媛给她自己注下的最恶毒的诅咒。

　　孙斌双手抱着胸，怜悯又畅快地看向宋媛。刚才还在牙尖嘴利地怼他，现在却彻底失了言语，完全失神落魄的样子。
　　知情人跟他说的不假，这个李衍就是宋媛的逆鳞，提不起也放不下，一戳就会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也不知道宋媛那个蒙在鼓里可怜的男朋友，听了她这段过往又会作何感想，会不会后悔万分自己竟然是在跟这种社会小太妹谈情说爱。

　　宋媛的思绪犹如铮铮断裂的织布，眼睛蒙上层吓人的血丝，耳朵保护性地阻隔了外界所有声音，更顾不上周围的人心浮动。
　　心底唯一的声音在告诉她：
　　逃！逃到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逃到她可以心无旁骛地舔舐伤口的地方！

　　身体的本能反应更快于大脑，宋媛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的，只记得精神上难以忍受的万分狼狈和痛苦。

　　孙斌没有预料到她的举动，虚伸了下胳膊想拦却没有拦住，只能气急败坏地冲着宋媛离开的方向嘶吼。
　　“承受不了舆论道德压力，就想当逃兵吗？”

　　主角的离场导致这场大戏的帷幕不得不落下，围观人群沉默着回到各自位置，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小叶子方才一直忍耐着，牙齿狠狠地把下嘴唇咬得通红。

　　她本来是想冲过去追上宋媛的，但实在听不得孙斌语气里的优越感，跺了跺脚直接来到孙斌面前，火药味十足地开始吵架：“孙斌，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啊？居然能做出这种下作的小人行径，得不到就干脆毁掉！专门挑别人软肋肆意污蔑和中伤，我可真替你父母羞愧！”

　　“你说什么！”孙斌气得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

　　身边剩下的兄弟堪堪扶住他，心里也觉得他这事做得有些过火。但碍于情面，嘴里只能不住地劝着孙斌别生气，大家开开心心来聚餐，别搞得这么难看。

　　……

　　许诺刚掀开酒楼大门悬挂的珠帘，就跟从里面低头冲出来的人相撞在一起。
　　许诺几乎是下意识地抱住了对方，退后几步进行缓冲，塑料珠子垂下来，起伏着打在她和对方身上。

　　回过神来，许诺就着灯光看清了对方的脸，却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宋媛双瞳空洞得吓人，灵魂抽离了□□，再也找不到往常一丝一毫的神采。
　　视线迷茫又呆滞地在许诺身上转悠了半晌，没有任何的反应和反馈，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许诺一样。

　　许诺是第一次见到宋媛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讶异中更多的是揪心的心疼。

　　她下意识瞥了眼转角的楼梯，不明白出门前还打扮得美美的、开心地对着镜子转圈圈的宋媛，在这几个小时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头脑混沌之间，许诺的袖口被宋媛小心翼翼地拽了一下，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垂着眼睛卑微地祈求：“带我走好不好，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行……”

　　“好。”许诺答应下来，牵住宋媛的手，轻轻地哄着她。

　　在拦下出租车后，还不动声色地给了躲在角落里的人一个“放心”的动作。

　　虾饺在聚餐结束回学校的人潮涌出来之前，大步流星地从门口追出来，却只赶得上目送宋媛所在的车子离开。

　　刚刚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了，平时没什么交集的同学尚且难以接受这件事，更别提他们这些跟宋媛有密切交流的人了。宣传部的几个学妹干脆被吓哭了，小叶子跟孙斌吵得非常凶。虾饺生怕小叶子吃亏，在中间调节了会儿，才耽误了时间。
　　在没弄清楚事情全貌和隐情之前，他绝不允许别人随意添油加醋、指手画脚。

　　撸起袖子打算上去重新好好理论一番，下一秒角落里闪出一个黑影，拦住了虾饺。

　　虾饺停下脚步，仔细地逆着光去看眼前棱角分明的帅气面孔，越看越觉得说不出的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刚才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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