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宽

　　太阳下落一点点消失在海平线的那端，晚霞眨眼间便会变幻成另一种颜色，从艳红褪为暖橙，逐渐发紫最后湮灭成一片蓝黑。
　　宋媛和徐众祺在海边吹了很久的风，直到闻到了空气中飘散而来的烧烤香气，被勾起了十足的食欲，顺着味道找到家户外烧烤店坐下。

　　露天烧烤跟装修精美的室内烧烤相比，稍显简陋和不拘小节，气氛却热烈很多。
　　厨师额头系着条细绳，脸被油烟热得红彤彤的，嘴上仍然念念有词地招徕客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原始简单的快乐。

　　宋媛早就饥肠辘辘了，面对着新出锅的一盘盘海鲜和肉类，完全顾不上吃相，举着几个铁签子开始狼吞虎咽。

　　徐众祺越看越可爱，时不时拿纸巾给她擦一下嘴角，往她茶杯里添些水。

　　酒足饭饱后，两人继续坐在塑料桌前，听着晚风吹动遮顶的布料发出“铮铮”的声响。
　　沙滩外沿围着一圈孩子们白天里搭成的作品，形状凹凸不平地绵延着，角落偶尔有塌陷和磕碰，却很有创意地捏出了尖尖的顶，才能一眼认出它的原貌是个土堡。

　　夜晚的海边不再撩人地火热，反而非常凉爽。
　　有人搬来了音响设备，站在沙滩中央唱歌。他的声音很有质感，信手拈来地变幻着音乐风格。歌声渐渐把路人吸引过来，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旁边，配合地挥动着所有能找到的发光物体，营造出一种小型演唱会的错觉。

　　宋媛闲适地靠在椅背上，双手背在椅背后面，手指随着节奏轻轻点着，到了熟悉的副歌还会出声哼唱几句。
　　这是一首节奏非常快的英文歌，宋媛却轻轻松松跟上了节奏，换气和连读都游刃有余。

　　徐众祺非常惊讶，好奇地问：“平时在KTV很喜欢唱英文歌？”

　　宋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从手机里翻出日常歌单：“我听歌听得杂，号称‘世界各国曲艺之林’，所以猜你喜欢里每天给我推荐很多冷门小语种歌曲。发音标准不标准有待考究，但模仿唬人上我确实很有天赋。”
　　宋媛说到兴奋处，还给自己竖起个赞许的大拇指：“不瞒你说，我以前几乎所有英语词汇全是靠英文歌积累下来的，笔记本上满满的都是手抄歌词。”

　　徐众祺点了点头，这个学习方法剑走偏锋，是否实用非常挑人。就像看美剧学习一样，稍微不自制就会从学习模式跳转到追剧模式，从此词汇语法是路人。

　　宋媛哼着调子，眼睛突然亮起来：“不过我之前有尝试过，去掉英文连读和气口，一板一眼地按着调子唱，整个歌曲会相当颠覆。”

　　徐众祺皱起眉，很难想象那副场景，但听到宋媛清清嗓子重新开口演唱之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每个单词都发音标准、各自独立，产生的副作用是整首歌都洋溢起一股可怕的呆滞感。
　　宋媛活像是个没有感情的读课文机器，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跟着节奏唱着，节奏快起来后就更加辛苦，上嘴皮和下嘴皮激烈地打架。

　　一段活泼的副歌硬是被唱成了战歌，宋媛唱完最后一个词后，都微微发着喘。笑着眯起眼，接受了徐众祺以及成功被她唬到的隔壁桌的掌声。

　　宋媛和徐众祺闲逛着就发现旁边有个小型游乐场，往里走了进去。
　　整个游乐场灯火辉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游乐设施都出人意料地崭新。只是在难度和惊险程度上有所降低，设计成了更适合亲子的游玩模式。

　　宋媛拉着徐众祺坐在简易版海盗船的最后一排，升到最高点的时候，前面的小朋友都惊呼出尖尖的叫声。
　　其实最高不过是正常海盗船高度的一半，上升速度也更加缓和。宋媛和徐众祺相视一笑，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无奈，做不出其他多余的反应。

　　鬼屋完全吓不到他们，刚进门就大致猜出了里面的套路。
　　唯一好玩的意外事件是，徐众祺被墙角的火焰道具吸引住，弓下身子细细观察着，站起来的瞬间反而吓到了路过扮鬼的工作人员。那工作人员可能是头一回遇到好奇心如此旺盛的游客，实在是吓得魂都抖了，一路毕恭毕敬地把他俩送到出口，挥舞着沾满红色血料的破损衣袖告别。

　　每个项目都玩得不痛快，最后就只剩下了最经典的项目——旋转木马。
　　徐众祺找借口推脱不上去，就站在等候区的栏杆外，拿着手机给宋媛拍照片和视频。等候着她一次次升降着旋转到自己面前，或是女神范儿地甩头发，或是爽朗地笑着，或是故意做起调皮的鬼脸。

　　旋转木马还没完全停稳，宋媛就从玩具白马上面跳了下来，从出口快步走过来，扑进徐众祺怀里，歪着头去看他手机里录制好的视频。

　　徐众祺故意把手机拿远，打趣她：“偶像包袱这么重？”
　　宋媛已经看到了大概样子，头偏离手机的方向，扭到另一侧，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徐众祺看出了她在假装生闷气，把人往怀里搂了搂哄着：“媛媛小朋友，我去给你买棉花糖，别生气了好不好？”
　　“棉花糖？”宋媛雀跃地重新抬起头，小脑袋环顾四周，“哪里哪里？”

　　徐众祺忍不住笑出了声，温柔地摸了摸宋媛的头：“你在这儿等着我，不要乱走。”
　　宋媛点了点头，目送着徐众祺往回走了一段路，身影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处。

　　宋媛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对着前置摄像头整理吹得凌乱的头发。

　　小朋友多的地方总是说不出得吵闹，绕游乐园外围一圈的过山车呼啦啦地驶过，一片尚未经历变声期的童声，在风里喧嚣得更加厉害。

　　“滋滋”的电流声悄悄钻进来，宋媛还没来得及分辨这是什么声音，周遭璀璨的灯光眨眼间全部熄灭，视线和耳朵全部充斥着惊慌和混乱。

　　这是停电了？
　　宋媛在暖黄色应急灯亮起时站起了身来，全身的血液都发着凉，四肢无法控制地战栗着。

　　远处旋转木马上的小女孩吓蒙了，她爸爸直接翻过了栏杆，把孩子抱了下来安抚着。工作人员焦头烂额地穿梭在各个设施里，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挨着游客的愤怒指责，解释着“可能是遇到了线路问题，过一会儿就能解决”。

　　宋媛对周遭的一切都视若罔闻，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微信信息等待发送状态的圆圈。很快红色感叹号出现在消息栏旁，同时弹窗消息出现，显示信息发送失败。
　　电路问题直接影响到了通信器，信号格甚至消失不见，打上了大大的E字。

　　宋媛惴惴不安地放下手机，看着人群逐渐汇集起来，一脸不快地往出口走。
　　宋媛既担心徐众祺出什么事想要去寻他，又怕会擦肩而过彻底找不到彼此。最后只能祈求般地转向徐众祺消失的那个拐角，寄希望于他的身影能够再次出现。

　　熟悉又陌生的失联恐惧挟持着她的全部感官，就像是进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她站在逆流的人群里四下茫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怀疑曾经点点滴滴的幸福是否都是一戳即破的泡沫。
　　她的脑海里有无数的声音回响着，激烈争执着不肯妥协。

　　——“你真的了解徐众祺吗？你能够理解他想要的和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吗？”拄着拐杖的漂亮女孩儿，甜美的嗓音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

　　——论坛里机械式的电子音夹杂着无数嘲讽附和：“不过是凭借性感火辣和投怀送抱，才把男神勾引到手的，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陶青青眼睛里浸满眼泪，拖着决绝的哭腔：“…你凭什么…怜悯我…”

　　高中时期昏暗灰色的天空，重重砸在怀里的篮球。
　　黑白的画面却拼接上了徐众祺在奶茶店冷静真诚的声音。
　　——“无论喜怒哀乐，我都愿意分享给你。在你面前我不会有任何的遮掩，我们之间也不会有瞒着的秘密。”

　　宋媛的肩膀被人摇晃着，双瞳终于在疼痛里重新聚焦起来，失神地辨认着眼前人的模样。看着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上，此刻满是极度的焦虑和惶恐。

　　“宋媛…宋媛…宋媛…”是徐众祺在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

　　她慢半拍地想张口，嗓子却突然生疼起来，卸了力的四肢都是刺骨的冰凉，剩下的力气只能扯出个虚弱的微笑。

　　徐众祺被刚刚宋媛失魂落魄的样子吓疯了，永远骄傲自负的宋媛，身上璀璨的光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被无情地抽走了。
　　他拿着棉花糖跑过来的时候，她甚至没有认出他来，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瞳孔里也是一片死寂的茫然，整个人如同木偶般呆滞。

　　宋媛把脸埋在徐众祺肩上，捡拾着已经失控的情绪，心里的话在舌尖盘旋半天，最后只弱弱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徐众祺不明其意，把粉红色的棉花糖举到宋媛面前：“没有骗你，停电前师傅才刚把棉花糖做好。”

　　“我说的不是棉花糖…”宋媛摇了摇头，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下次走的时候带上我一起吧，我真的好害怕……害怕会把你弄丢了……”

　　徐众祺明白了宋媛的顾虑，也很意外她稍显别扭的表达里对自己的依赖。徐众祺点了点头，把棉花糖递到宋媛的手里。
　　惊魂未定的宋媛双手依旧很凉，徐众祺就双手捂住给她暖暖手。

　　“我真的很讨厌粉红色。”
　　宋媛没由来地说了句孩子气的话，还娇嗔地瞥了徐众祺一眼。

　　“哦？”徐众祺作势要去夺回来，不过宋媛反应机敏地握紧了木棍，没给他留下可乘之机。
　　宋媛咬了一口，味道绵密在舌尖融化，甜而不腻：“这次就先原谅你了。”

　　徐众祺手指无疑碰触到宋媛的脸，有些异常的发烫，心里立刻一咯噔。

　　宋媛正低头咬着棉花糖呢，突然感觉到额头上徐众祺的手背覆了上来，移开又放回重复了好几遍。

　　徐众祺的眉头严肃地皱了起来，字字句句都透着关心：“有点烫，可能是发烧了，有感觉到不舒服吗？”

　　宋媛脑袋沉沉的，稍微还有些发晕，但意识依旧挺清醒的。宋媛往他怀里一软，想要让徐众祺急上一急，闷闷地说：“嗯……不舒服。”

　　徐众祺果然上了勾，双臂又想圈住她又怕让她更加难受，急忙问道：“是哪里？”
　　纤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宋媛叹了口气，放轻声音小心翼翼地说：“这里，在很着急呢！”

　　徐众祺听出了宋媛在开玩笑，却完全没有心思生气，脑海里在迅速定位宾馆附近的药店，以及可能要购买的药品和注意事项。夜间的海边温度只会越来越低，得尽快回宾馆。
　　宋媛察觉到了徐众祺的意图，抢在他开口之前搂住了徐众祺细窄的腰，撒娇着请求：“你再抱我几分钟，我就跟你走。”

　　徐众祺执拗不过宋媛，就任由她静静地抱着自己，双臂紧紧拢在她肩膀后，还旋转了一个角度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挡风口。

　　游乐园的电力系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恢复正常的，重新启动的过山车又换了一拨新游客。手机信号也再次满格，就仿佛之前的失联和恐慌从来没有存在过。

　　宋媛清楚地回忆起那股窒息感，把脸藏在徐众祺怀里，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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