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第四部)

作者:知北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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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瑜之自遭何红萸那一顿好打之后,接连几日都是昏迷不醒,只觉头身火烫,如入洪炉,迷迷糊糊的只叫:“水!给我水!”却哪里有人睬他?
      折腾了几日,高烧终于渐渐退了下来,身上各处伤痕却仍然有如火灼的一般,兼之无人料理,伤口尽皆化脓腐烂,臭不可闻。他清醒之后,才察觉是被兜在两乘妈之间的绳床上,身子各处牢牢缚定,想是怕飞驰之中掉了出来。骑马夹在两边的便是那日将自己提去见那什么“何教主”的两名教徒。两人全不理会他的伤痛死活,每日价策马急驰,行的尽是崎岖山道,封瑜之全身伤势未愈,每多震荡一次,身上痛楚便多受一分,手腕足踝被缚之处都已磨破,也不松开,更是苦楚难当。只求速死,偏偏却又断气不得。
      也亏他自幼在天墉城门下,习的乃是玄门正宗内功,毕竟身骨强健,虽然受了这番犹如地狱般的折磨,竟也挣扎着活了下来。他自被何红萸擒获之后,一直苦受凌辱,却是始终不明其故,此刻更见这两名教徒带着自己一路飞驰,所见已非大漠之地,却认不出到了什么地方。他知道询问二人也只能多遭折辱,只有在心内不住思忖:“那何教主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她莫不是竹姑娘的朋友,想要为她出气?他们现下又带我上哪儿去,莫不是送我去见她?”想到最后的这一个“她”字,苦楚中不由生出了几分甜蜜欢欣之意,若是真能重见竹蝶,便再受尽毒刑也是甘愿,何况确实是自己对不起她,若是她要自己的性命,自当双手奉上,决不能有一丝半点的不情不愿。
      既有了一丝希冀,求生之念复炽,好在那两人虽相待甚恶,却也似乎想要留下他的性命,每日三餐还能爱理不理的丢一块干粮、倒几口清水给他。封瑜之伤势虽然难愈,却也未至十分恶化,何况一向逆来顺受,哑口无言,也未曾起过逃走之意,两名教徒急着赶路,也就没有施加什么凌虐。
      这一日终于到了云南境内,这两名教徒此来原是干细作勾当,虽属何红萸的亲信,在云南总舵却也出入自由,何无伤势力虽广,也未曾盘诘到二人身上。二人受何红萸吩咐,要紧是乃是查明何无伤究竟打算怎样插手《百毒真经》之事,处置封瑜之属于末则细节,无关大局,何况一路带着这半死不活的小子也自累赘,路过澜沧江畔灵蛇山时便即将他交付于本教教众,假传令旨,命之将其立即送入神龙窟中。他二人手中有何红萸所给的五毒教中至高无上的竹牌令,灵蛇山教众岂辨真伪,一齐恪遵台命。
      原来五毒教的这“神龙”二字,即指毒蛇,神龙窟乃是教中养育蛇种的所在,将活人投入蛇窟之中,任由万蛇咬啮而死,是五毒教中惩罚罪人最惨厉的毒刑。何红萸百般搜寻《百毒真经》不获,情场上又是万分的不如意,满腔怨恨恼怒寻不着人发泄,便尽皆转到了封瑜之头上,但觉将这罪魁祸首的小子碎尸万段都便宜了他,非让他尝遍世间至狠至毒的刑罚才出得了这口恶气。那两名教徒虽说跟随教主甚久,于这等惨状却也不敢多看,只将封瑜之扔下便走,径自打马往大理而去。
      岂知到大理还没有几日,已见当日被何无伤遣往昆仑山伏击的教徒火急火燎的赶回,说道在天墉城中设伏本已大事成矣,已将萧大公子逼入火屋之中,引得何红萸舍命去救,踏入陷阱,谁知这二人在火屋之中竟自离奇失踪,连骨头也未寻着一块。何无伤方自大骂“废物”,却又见手下的数名废物赶来回报,言称将那间失火的老屋掘地三尺找寻,果然见着有一个地道直通向下,别有洞天,在地道以内以外搜寻已遍,仍然不见二人踪影,但眼见满地污血,料想这二人中了那断肠草剧毒,无人救助,多半已落入地道尽头的水潭之中双双毙命。她在大漠中的党羽遍寻主人不见,茫无头绪,已有人拟向新教主投诚了云云。何无伤惊喜交集,说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三卷《百毒真经》都在这对狗男女之手,务必查明下落!”立即又派人飞马而去。
      这一回传来的消息却有些含糊不清,只说在天墉城积金峰左近各处一一细查,活人死尸虽都未获得,却多半是死非生;而昆仑五城中的玄圃堂门下已出面收拾天墉城残局,属下们不便再加查找。何无伤虽然一心想把何红萸的死活下落彻底查明,但西域一带毕竟不是本教势力范围,况且何红萸正是与天山一派屡屡攻战才搞得教中怨声载道,如今何苦再惹上个昆仑派去?再说原属何红萸的旧部已纷纷自大漠赶来投奔新主,众口一词都说何红萸业已丧生,何无伤这个教主完全可以稳当做落,也不必再为已甚,当下传出赦令,凡曾跟随何红萸的逆党一概免过不究,自行投首者尚有褒奖。五毒教二十年来被何红萸父女压制已惯,此赦一出,教中登时欢呼如沸,颂声四起,都赞新教主宽大为怀,体念下情。
      那两名教徒乍闻此讯,不由进退维谷,他二人是何红萸多年心腹,信赖有加,于旧主决无背叛之意,但这时何红萸既料必死,连大漠中曾一道依附于她的同党都已来投靠何无伤,眼见大势已去,自己二人纵然还要效忠,却又何从效起?何况同党既来,自己二人的行迹迟早要被揭发出来,到时候反而落了不是,又是何苦?商议之下,无可奈何,也只有一齐向何无伤处自首,将何红萸当日遣令一一招供,以赎前愆。
      何无伤正值笼络人心之际,果然一切既往不咎,但听二人很起奉何红萸之命提封瑜之投入蛇窟之事,闻得此人也曾同《百毒真经》有过干连,却不能等闲放过,当即领了二人亲往灵蛇山而去,询问当日发付之人的下落。管领神龙窟的首徒回禀:“那小子投入窟底之后,过几日钩出来,仿佛还有一口气在,早已扔到后山绝谷里去了。料想他中了神龙之毒,到今日怕是连骨头也烂尽啦。”何无伤自也知道本教神龙的厉害,眉头一皱,喝道:“那好,你们到后山去看看,将这人的骨殖遗物拾上来!”众教徒不敢怠慢,当下奔往后山。
      这神龙窟的后山乃是一片猿攀不至的绝谷,历来窟中受刑之人,钩出来之后管他有气无气,是死是活,一例都投入这绝谷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凭是有通天的本事,在窟中受了群蛇之毒,纵使被拉出时还有一息尚存,但全身蛇毒慢慢发作,溃烂肿胀,只有死得更加苦楚,兼之这绝谷无路可通,插翅也难飞出,自来也不知吞噬了多少条性命。此刻众人来此,站在崖上但见谷底尸骸累累,放眼尽是白骨,一股腐尸臭气随风飘来,连何无伤也不由得胃中作呕,心中发毛。
      那两人实在不愿下去,但既有新教主严令,又当不起神龙窟众人一再催逼,只得用长索缚住了腰间,慢慢绾下谷底。
      岂知两人这一下去就是半日也不见上来回报,何无伤等得不耐,再派了两名教徒下去探看。这两人才下去崖壁半途,上面已听到两人惊呼之声自下传来,同时绳索大晃,发出上拉讯号。上面教徒慌忙将长索用力回收,收到尽头,一股绳索上系着的是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另一根绳索上却攀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满脸须发密如乱草,五官尽皆扭曲不成人形,只有一双眼睛绿莹莹的发亮,犹似自地狱中出来的活鬼一般。
      这人一近崖侧便伸掌在崖壁一按,如同一只大鸟般直跃上来。崖上的五毒教徒猝出不意,吓得齐声惊叫,丢下长索便四散奔逃。那人喉中荷荷而呼,张臂追击,伸掌便将一名教徒击得头颅破碎,血肉飞溅。何无伤抢步上前,喝道:“什么怪物胆敢伤害本教弟子?”长臂一记“五蜈抓”,当头抓下。
      那人更不打话,迎面一掌反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双掌相交,何无伤只觉当胸如受铁锤一击,眼前一黑,退了一步,却见那人身形倒飞而出,落入一片矮树丛里,随即反身便奔,转瞬已消失在山林之间。
      两名教徒抢上相扶,齐问:“教主,怎么样?”何无伤摇了摇头,胸间气血勉强调匀,心下暗惊:“这人是谁?怎么这毒掌功夫凌厉狠辣,竟在我之上?难道……难道这就是……”

      当日封瑜之被五毒教徒蛇窟之中钩出、又丢入绝谷之后,确实还有一息尚存,只是气息奄奄,命若游丝,已是九分似鬼,但一口气急切不得断绝,也不知过了几时几日,竟又慢慢苏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是躺在死尸堆里。
      他历经了比地狱还可怕的惨苦折磨,心头这一股求生念头却始终不肯失去,稍有知觉,便即挣扎起来,四肢着地,想要慢慢爬开。可是全身无处不经蛇啮,肢节都已肿胀不堪,这几步爬行实在难如登天,突然脚下蹬空,身子失了平衡,自尸骨堆上骨碌碌直滚下去,扑通一声,摔入了一片水洼之中。
      其时已在四月底,云南之地向来温暖潮湿,谷中水洼遍地,野草过人,他这一摔落,全身都浸在了水里,勉强抬起头来呼吸,却看见水面浮着金光闪闪的一件小物。慢慢荡至眼前,才看清原来是自己那日自火中抢出,又一直贴身而藏的那只金盒。
      这只金盒是竹蝶之物,封瑜之自拾得之后视若珍宝,虽然一路以来历尽毒刑,却也不肯暂失此物,便是在蛇窟中身受万蛇咬啮之际,无论昏醒,也是一直将这小盒紧紧贴在胸前,但觉心口贴着此物,便如与竹蝶同在,任怎么苦楚惨痛,也要挣扎着存活下去。此际这金盒在水中掉落出来,眼见它荡漾漂近,凄苦之中也不觉涌出了温柔之意,已无生气的脸上竟浮出了一丝微笑。
      封瑜之生性沉默胆怯,情感不易外露,但一经坠入情网,却自深陷不能自拔,犹似春蚕,既已作茧,欲不自缚已不可得。何况这段情意终属无望,虽有柔情万斛,却也不得不化作满腹悲酸。一腔衷情无处倾诉,在心中愈酿愈久,愈久愈深,乍得和意中人有亲近机会,竟致意乱情迷,不可自抑。明知千千无望,万万不该,但竹蝶那般语笑嫣然的风致,总是在心头徘徊不去,心上所受的伤痛打击,要比身受的更甚。这时于生死安危都已无所措意,双眼只是凝视金盒,脸上微笑之中虽含温柔,更多的却是苦涩悲凉之意。
      他手臂已无法抬起,眼见金盒漂至颊边,勉力侧脸,想亲一亲盒身。哪知面颊触上了盒面弹键,啪的一响,盒盖忽尔弹开,盒间进水,迅速沉没下去,只有盒中一方丝帕浮了上来。
      封瑜之对此盒珍视异常,不禁“啊”的一声,只是声音嘶哑,唇舌肿胀,这一声惊呼却发不出来,喉间只是荷荷几响。随即却见丝帕濡湿,洁白的帕面上忽然现出密密麻麻的淡蓝色字迹来。他只道自己眼睛发眩,急忙定睛再看,一瞥之下,却辨出了一行秀丽的蝇头小楷:“聚毒以拔毒,气海蓄之,以下诸法。”
      他自初见竹蝶,至今日虽已有年余时光,但每次见面实则都是萍水相逢,竹蝶性情洒脱,阅人甚多,自然也不会对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昆仑派弟子多加留意,封瑜之尽自暗怀恋慕,却无接近机会,在那夜之前,两人之间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句,于竹蝶可谓是一无所知,更不知这块丝帕有何来由,只知此是竹蝶之物,上面所显字迹自必与她有关。而且眼瞧这一行行小字纤秀飘逸,工整流丽,与竹蝶形相正依稀有相类之处,霎时间口中发苦,心头发热,帕上现出的小小蓝字,似乎化作了千千万万萤火虫在眼前飞舞,心头有如中痴着魔,翻来覆去只念着这一句话:“聚毒以拔毒……聚毒以拔毒……”蓦然间有如灵光闪过:“这……这分明是她指点我的生路!”
      他怎知这帕上所书,就是当日何红萸遍寻不获、连累得自己也受了无尽荼毒的那《百毒真经》的下编译文。
      原来当初竹蝶译出这一册《百毒真经》之后,心知自己身处险地,随时可能落入五毒教手中,有这一册书在身上实是大大的祸胎,况且这译文乃是自己心血所寄,又岂能轻易付与人手?思量之下,索性将原书一火毁去,誊录好的译文则隐秘藏妥方是上策,万一不幸再为何红萸所擒,让她寻不着此书下落,自己才有同她周旋的余地。
      但何红萸也颇精明,想要在她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自非易事。幸好竹蝶祖父是一派掌门,见闻最广,她又是心性灵慧,自幼承父之教,种种奇方异法都通晓一二,何况以这般干时隐没、遇水显形的墨汁在鲛绡之上书写文字,也不是她独创的法门。写毕之后她又费了一番苦心,将这方铺开堪为帐幕的鲛绡细心叠卷,裁纫成寻常手帕模样,料想何红萸纵然搜及,也决不会猜到这块尺许方圆的绡帕里藏得下那洋洋万言的下编文字,自己当然是保得无虞了。
      岂知她其后急赴天山,途中惊闻父亲噩耗之后又即遭封瑜之污辱,受了这天地间最大的两重打击,惊悲羞怒愤恨之余,随手抓起这只金盒当面砸去,是时哪里还想得起盒中藏有何物?后来两人分别为何红萸所获,但一个倔强痴迷,一个懵然无知,何红萸虽自数加讯问,却也寻不出头绪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初略一翻看便冷笑一声掷还封瑜之的小盒之中,竟藏着这个绝大的秘密。
      封瑜之本是名门弟子,虽然师父在生之时不善课徒,但他潜心向学,也有所成,若论昆仑派的根基功夫,诸同门中还要算他练得最是勤勉刻苦,尽管功力尚浅,终也是玄门正宗的内功。也因如此,在历尽五毒教中惨酷毒刑后才能留得一口残喘至今。此刻虽自全身俱受蛇啮,剧毒交攻,肿胀麻痒难当无比,神智却尚是清明,陡然领悟到所读这一句话的涵义,便如在黑暗中陡现光明。更兼已可推断这文字定是竹蝶所书,便是全无意义,乃至有害于身,临死前能得见她的字迹,如见其人,也已不枉此生。一时间惊喜交加,几乎便要晕了过去。
      只是帕上字迹实在太过纤细,又层层重叠,封瑜之想要再看,下文却已难以辨识。这时临当生死之际,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来,竟自挣扎着伸手取过丝帕,小心翼翼的将这鲛绡一层层揭开,只是手指肿胀,关节难以屈伸,又怕弄坏了这方宝贵的绡帕,直累得心跳气喘,也只打开了上面两层。这时也顾不上从头读起,只是寻着适才所见那一句话往下看去,果见下面数行,俱是运气导引之法,乃是教人如何将毒质引入经脉,再行搬运,聚于气海丹田之中。
      这一册《百毒真经》的下编名为《武学编》,所记载的原是各种以自身功力疗毒的法门,当日竹蝶身中极乐雾剧毒,与萧剑平合力运功驱出,便是学了其中一技而已。此书作者天竺高僧本身并不通武艺,但著述之际虚心求教,博采众学,既记载了天竺当地秘传的瑜伽之术,也采录了不少中土武学的上乘功夫。
      本来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只消修炼到一定火候,虽不敢说就此百毒不侵,却必定有抵御外侵毒物之能。只是这等功力非穷年累月而不可得,倘若有人猝中剧毒,毒发却不假时日,何有工夫再去慢慢修炼?惟有一些炼制毒掌毒功之法,既要以毒物培育自身功力,倒自有一套驭毒之术。虽然这些法门多属旁门左道,正人君子所不屑取,但泰山不择细砾,大海不拒涓流,况且此书著述本为济世救人之用,医家无物不可入药,纵使取之不正,但能用之得当,旁门左道又有何妨?这位天竺高僧素来胸怀坦荡,心地仁慈,故此不耻下问,只要听说有一技可取的,便即虚心求教,一一采录。这些功夫都属旁门,其间也免不得各人自秘,不欲轻易示人,但天竺高僧交游既广,为人又和蔼可亲,何况所为所行尽是一片菩萨心肠,毫无一丝私利于己,终于感化众生,尽皆愿于平生秘术相告。只是天竺高僧不谙武学,也难以去芜存菁,只得不辨精粗,一体汇录,下编所载也由此五花八门,洋洋大观。
      这一部本名《毒物阐微》的《百毒真经》,原是济世救人的解毒之书,问世以来数易其主,屡遭抢夺,却各各以毒术之学目之;而下编《武学》一册,天竺高僧原意只是作为附录,到了后世却最受看重,人人争睹,无不以学会其间毒功旨诀为念。世态人情如此,天竺高僧地下有知,怕也只能浩然长叹了。
      当初竹蝶在五毒教总舵为何红萸译解此书,上中两册《本草编》、《诸物编》,译出总共只用了一月有余,而这下编一册却几乎耗费了一年时光,其间固有躲避五毒教追捕、住身不牢等等他因,这三册的难易之分,却亦由此可见。竹蝶虽然于梵文造诣不浅,但终究限于年岁尚轻,兴趣不近,自身的武艺并不怎么高明,要译解这武学一编原不容易,幸亏她幼禀家教,祖母竹氏一门本是掌管仙影峰上藏经阁的宗族,号称天山派内博雅第一,她自髫龄起便随着父亲翻检旧籍,无书不读。虽然所学也仅仅是皮毛而已,但素有过目成诵之才,在云南乡间隐居时凭借往日所记,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居然也将此下编译得斐然可观。
      封瑜之自然不知竹蝶在这译文间倾注了多少心血,但眼瞧她秀丽飘逸的字迹,想见其人,却也禁不住心神飘荡。何况只将这一段文字读得几句,已可知确属救命之方,更不由大喜过望。
      原来此段却是一门极厉害的邪道功夫,本是出自中土铁掌帮的嫡传心法,乃是培制毒物吸入体内,由诸脉汇入丹田,又由丹田上行下传,打通任督二脉而周行全身,毒质已与自身功力溶为一体,此后收发由心,无不如意,所练即属于“毒砂掌”的一流功夫,只是更为霸道,而毒质积于体内,日后时时须新补毒素加以压制,何况无处疏泄,终要成为祸害,便如苗人养蛊,蛊虫却会反啮其主。前朝曾练会此功之人一个个尽皆死于非命,铁掌帮也由此风流云散,便是因为这门功夫太过阴毒之故。当日竹蝶身中极乐雾剧毒,并未以此法解毒,自是因为明白这法门实是流毒无穷,虽然照文译出,却在注解之间特意浓墨重笔,提醒后来人千万慎学。封瑜之却哪有闲心看完全文?何况就是看完,这当儿饮鸠止渴,只要救命,一切也顾不得那许多。
      他内功本有根底,在天墉城中又受师门之教,通读经书,昆仑派练气口诀古奥艰涩,尚自能够领会,更不用说竹蝶这译文本来就浅易如话,用不着多看注解,只读得几句,已自照式而练,内息转运了一个周天,全身痛楚竟自大为减轻。
      他身受万蛇咬啮,所中毒质甚深,本已到了九死一生的地步,但此时练功不辍,也不知过了几时几日,却渐渐的身肢间麻痒疼痛全消,肿毒平复,溃处收口,手足间也有了力气。最初的几日只能半躺半坐于那一片积水之中,渴时喝几口污水,饿了便掘草根充饥,过得几日,竟自能起身行走,举手投足间也渐渐灵便异常。他惊喜交集,已知这番能捡回性命全是受竹蝶之惠,当下将这卷鲛绡供起,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
      一想到竹蝶,想见她之心便即炽热无比,但身陷绝谷之中,却如何插翅飞出?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将鲛绡上所录《百毒真经》文字从头细读,撇开一切解毒疗伤的法门不理,只是捡几种最易速成的功夫来练,意欲由此获得功力,早一日出得此地。谷中原不乏毒虫怪兽,倒也合他练功之用。封瑜之平素胆气不壮,若在往日陷此绝境之中,每日价目睹只是尸骸腐骨,瘴雾虫蛇,别说安居,只怕吓也要吓得半死,但自从在蛇窟中经历了至惨至苦的毒刑之后,世间还有何事可惧?不知不觉间便已性情大变,兼之身经蛇啮,喉音嘶哑,面目毁损,虽然他本来也算不得英俊潇洒,却也不曾似这般鬼魅形相。有时临水照影,想到纵使能生出此谷,这副面貌怕也见不得心上之人,更不禁满腔怨毒,恨不能挥掌杀尽世人。
      展眼数月有余,武功虽已大进,绝崖峭壁,却还是无从攀缘而上,心中愈加焦躁。谁知这日正值两名教徒奉何无伤之命下谷搜索,劈面相逢,正是仇人相见,当即运起新学功夫,举手便已将二人毙于掌下。拉着那二人所绾长索上去,半空中又杀了两名教徒,上崖与何无伤对得一掌,何无伤虽被他击退,封瑜之却也被击得向后飞出,落地便喷了一口鲜血,这等情景却是何无伤料想不到。
      封瑜之已知不敌,生怕五毒教徒追上合力攻击,当下拼命飞奔,直闯入乱山丛里,身后却也未闻追兵之声。他虽新练了几种厉害功夫,毕竟尚不熟练,对掌受伤再加上一番奔跑,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已受内伤,只得坐倒调息。运功直到月上东山,方觉无碍,又复起身行走。
      在山中转了几个圈子,走到山脚,已听轰轰水声不绝,再走几步,一块巨岩之后,汹涌澎湃的大江赫然横在眼前,原来到了澜沧江畔。他悄立岩后,眼瞧月光在急流间撒下点点碎银,浮想联翩,不由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蹄声错沓,有两骑马自江边驰来。封瑜之只怕再遇上五毒教之人,正要抽身避开,却听见一个少女口音说道:“虹姊姊,你让我自己静一静,好不好?”
      他一听到这声音,脑中便是嗡的一响,霎时间如中雷轰电掣,一下子呆住了。
      只见两骑马在江边停住,当先一骑的少女回过头来,淡淡的月光洒在她脸颊衣襟之上,犹似在她身周铺了一层轻烟薄雾,竟便是他苦思不得、欲见不能的竹蝶。但见她眉尖轻蹙,容颜似见清减,脸色更显得有些苍白,也不知是月光映照,还是这半年间风霜交迫、心事煎熬?只有那一双眸子浑不减当日风致,灵慧之中,似乎更添了几分凝重悲郁之意。封瑜之只瞧了这般眼波,心中已是百哀齐至,站在岩后哪里提得起脚来?
      后面一骑的女子催马上前,劝道:“蝶儿,大家都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也要想开些。你这般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竹蝶怔怔凝望江中,轻声念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那女子柔声道:“蝶儿,叔叔地下有知,定也不愿见你为他如此自苦。你在江湖上流浪,伤心也不能排遣,还是跟我们回家去,有什么事在家里慢慢忘却,不好么?”竹蝶凄然一笑,回头看她,说道:“虹姊姊,难道我还有家么?”
      封瑜之自见竹蝶之后,一双眼睛便不曾离开她身上,只知道与她说话的是个女子,至于这女子是老是少,是俊是丑,却全然没加留意。此刻竹蝶向她看去,他才随着她目光瞥了一眼,只见那女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妇,眉目与竹蝶依稀也有三分相似,神色间一片温柔娴雅,却不识得是竹蝶的堂姊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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