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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14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暗密闭、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地窖里。
身上被那群人淋上的马奶酒经过长时间发酵成一种异样恶心的怪味儿,混杂着腐臭味和让他毕生忘不了的绝望憎恨,他摇摇晃晃地爬到烂地看不出面容的尸体上,开始了一日麻木的进食。
之前他还会大声向外求救,后来他便放弃了,想要接受自己的处境,却始终不甘心。他一日日沉默,没人听得到,多说一句都是浪费体力,他更不知道还能苟延残喘到何时。
“人是怎么在那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当他终于活着离开那座地窖,终于可以将这段腐烂身心的事情讲给某个人听时,那个人听完后神情茫然,低声呢喃。
“憎恨。”他毫不犹豫地说。
“你报了仇之后还恨吗?”她问少年。
少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如果我还恨呢?师姐,你认为我做错了吗?”少年语调里带着某种压抑的不甘。
“一报还一报。你们都是牺牲品。”新来者占领了云荒,他们需稳固政权,想要将自由统治在自己手上,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相互碰撞,一种持续打压,一种奋起抗争,无辜之人不可避免地被牵连其中。死伤持续出现,仇恨绵延不断,鲜血一层叠加一层浇灌在自由之上。底层人没有所谓的公平,上层之间皮毛小事,落到他们头上,就可能连命都没了。哪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啊,公平二字本身最是验证不公的至高法器。
“我只知道我不想死,更不想宽恕他们。他们想杀我,我活了下来,又怎么可能让那些该死的人活下去!”少年冰蓝色的眼珠盯着她,冷漠道,“如果这就是你认为的误入歧途,那我愿在这条路上永不回头。”
女子倚着石柱,神色恢复到素日冷寡散漫的样子,“这般性刚寡合作甚?若这是你的歧途,师姐可以陪你一路走到尽头。”
“你不会的。”云焕摇头,唇角露出一丝极为浅淡的笑容,“你和师傅身上都有一层白光萦绕,你们和我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说着,那笑意到最后有些泛着苦涩。
女子乐不可支,“你是没有看到百年前我杀人时的凶狠模样,你的同族在我手中毫无抵抗之力。”
“我相信。“少年淡淡笑着望向她,女子似是知道他所未曾说出的话语,转头眺望着无边肆虐黄沙,沙漠壮丽而落寞。
“云焕,我期待有朝一日你掌控了帝国的控制权,那事情会变得很有趣。”风沙将她的声音传送到那个被视为孤星入命的少年耳边。
那句话也让沉睡的帝国少将猛然从睡梦中惊醒,冷酷寡言的少将醒转后第一件事便是握住腰侧的剑,身着冷硬铁甲的男子额前棕金色发丝湿润地沾到肌肤上,眼神与手中那柄剑一般寒冷。
“少将?”舱内生着火,温暖干燥,柔顺轻灵的女声轻轻呼唤他,似是因他异常之态所惑。
“没事。”戎装少将闭上眼睛平复梦中那股模糊难受的情绪,再次睁眼时冰蓝色的眼珠恢复至往日无心无情,“我睡了多久?”
“不足两刻钟。”漂亮的鲛人见他略有疲惫,心下担忧。
“足够了。”云焕站了起来,冷然询问周身的冰族战士,“还没有消息吗?”眼前之人年轻异常,然气势如寒冬般凛冽,毫无所获的战士在少年将领的目光下半响未敢开口。
云焕嗤笑一声,“帝国的将士何时变得如此唯唯诺诺?”正此时,风隼的舱门打开,一个年轻战士神采奕奕飞奔过来复命,“少将,有消息了。”
方才垂头丧气的冰族战士们眼里有了光彩,帝国少将偏头看着黎明之际将要升起的太阳冲破云层阻碍,悄然露尖,就像这群年轻的战士一般,年轻将领握紧拳头,眼里脸上却未见半分喜色。
皇天。空桑。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云焕便会想到那位师姐。
少年离开了那片大漠,离开那两个人,他自己也未曾想到从讲武堂结业的自己会走得这么远,远到有朝一日与那教授他剑法的师姐同室操戈。她的身后是整个空桑,而他同样肩负一整个家族,没有人可以回头,一人败,万人崩。
云焕,你是我的师弟。往后你若遇到什么难事,也可告诉我,我能做了便做,解决不了再寻他人再想办法,你有亲人,有师傅,有师姐,我们都会帮你。
已经褪去少年气的青年将领尤记得她在大漠中对他说的话,那也是人生第一次有人对孤冷的冰族少年这般承诺。连这一点温情,也终将要消逝了吗?
帝国少将冰蓝色的眼眸望着底下战士,一字一令冷酷无情,“征天军团听令,全力追捕皇天,但有丝毫嫌疑者,封锁整个街区,一律清洗!”
“是!”年轻的战士们高声呼应,没有丝毫混乱和犹疑,带着百年建成帝国所特有的铁血风气。
如意赌坊,二楼雅间。
昨日未离开的皇太子真岚和中州来的商人相谈甚欢,二人身侧坐着剑客,落魄剑客不离身的酒壶也在昨晚因着鲛人少女的死亡而丢弃,他一改往日形象,将自己收拾地整齐干净,腰背挺直,正气昂然,像是回到了百年前身为空桑名将的时刻。
那笙也换了一身干净漂亮的衣服,越发显得明媚朝气,她坐在炎汐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左权使脸上隐隐有些无奈,还是好脾气地微笑以对。后来说着说着,中州少女最后一丝拘谨也消失无踪,一股脑地将傀儡师在天阙上以杀人为乐的事情讲了出来,甚至颇为愤愤不平为何炎汐他们要追随一个坏人。
“只要能带领鲛人回归故乡,海皇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左权使微笑着回复中州少女,他的脸上除了温柔的微笑没有任何其他情绪,那笙接触到他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深知他并非在说假话,极其不解道,“你们都疯了,宴酒姐姐也疯了,苏摩那么坏,他根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宴酒和苏摩还未进来时,便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那笙,以后莫要说这些话。”帝储淡淡提醒着一无所知的中州少女,余光中她见苏摩神色平静,浑不在意,二人无视他人目光交握双手踏进雅间,落座在靠窗位置,“那笙,云荒并非你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你现在看到左权使是这副样子,他一生下来并非如我们般拥有双腿,你知道鲛人是如何生出双腿吗?”
少女眼神纯真而懵懂,她愣愣看了眼身边好看而含着莫名悲戚的鲛人,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
帝储轻轻叹息,“鲛人生来是鱼尾,星尊帝灭了海国,将所有鲛人从碧落海抓回云荒,成为了奴隶,空桑人贪恋貌美的鲛人,举国蓄养鲛人奴隶,可他们不会走路,于是有人想出了法子,”帝储看着中州少女,音调低沉,“他们找来了屠夫,用杀牲口的刀将他们开膛破肚,在云荒,鲛人是牲畜,没有人给他们用麻药,很多鲛人在分尾时生生痛死了。剩下那些分出了双腿的,就像久病不愈的人一样,柔弱无力,他们每走一步犹如针扎般刺痛无比,靠着那样的身体,足足与空桑人抗争了八千年。”
“神仙居于天上,世人行于陆地,而精灵生于大海之中。那笙,海国未灭,鲛人未为奴之前,他们是云荒世界上最为美丽善良的精灵。”
“世界也并不是非黑即白,没有人是天生的坏,苏摩为了带同族回归碧落海,在外流浪百年习得术法辗转回到云荒,你们却不知他为了得到强大的力量付出了什么代价。如姨在他幼年时照拂过他,苏摩便对如意夫人颇为尊重。左权使炎汐为复国赴险来此面见海皇,苏摩宁可燃命也要为其解毒疗伤,西京虽是空桑人,却在百年前释放了被困宥地牢的数千鲛人,苏摩对其心怀敬意,还有你,那笙,你在雪山上给了他一碗热粥,温暖了他身体内的寒冷,他承了你的情,雪崩时救了你一命。世界给了他多少温情,他都铭记于心,并一一回报,已然足够了。”帝储专注看着面无表情摆弄偶人的傀儡师,“他肯定不是个好人,但绝非是个坏人。”
鲛人的心,已经被太过长久的劫难压得难以喘息,活着都是种痛苦,你又如何让他们在艰难复国的时候保有千年前碧落海时的精灵心灵呢?世人伤我,我还要以笑脸相对,慰藉自己会有神明出来救赎他们吗?神明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蝼蚁的性命又何足挂忧。
女殿所言,除了那笙震惊不已,在座几人皆是不可置信。如意夫人看着黑衣的傀儡师,顿时有些惭愧,她照看了苏摩近五十年,而后在百年相见,她都不曾了解过傀儡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而宴酒,只相处了三年,便如此相信那个一身黑暗的傀儡师。
“那笙,昨晚我与你说我是个坏人,这话是真的,真要比起来,我不如苏摩,我没有他的坦诚直率,苏摩恨那些装腔作势的恶人,杀他认为是恶的人。而我则是心里积压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将空桑的人都当作傀儡去操纵,玩弄人心,我把冰族人命更视作无物,肆意杀之,我更加不重视自己的命,毫无忌惮。”那个世界里太过极端的我以死去惩罚我的父母朋友,看到他们崩溃的样子我竟无比酣畅淋漓,我以恶的形态在世间逗留了太久,一直消散不去,天天看着因我的死而被惩罚成疯子的他们。直到有神明将我拉到这个世界,而后那个极端偏执的人以宴酒的身份活了下去,变成了伪善而高洁的帝储。
为什么会答应那个神的要求呢?因为厌倦惩罚他们的我想要永久消失,却怎么也做不到。她承诺我完成她的要求,便会达成我坠入黑暗的心愿。
孤独会吸引孤独,极端也会吸引极端。
在这里,我看到了那个眼睛看不到的阴暗少年,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我最为熟悉的气息,极端的病态,自信又自卑,强大而柔弱,全身带着刺伤人伤己,冷漠却贪恋温暖。
那一刻,我看到了自己,也让他走进了我心中的荒原。
原本属于我的黑暗/童话,我希望变成属于他的美好童话。
天已大亮,只是还稍许有些雾气笼罩,宴酒偏头看向窗外天空,洁白的云层缓缓翻涌着,再看时云雾里仿佛有铅灰色的乌云急剧袭来,隐隐伴着雷电之声。
女殿微微皱眉,握着傀儡师的手轻轻一动,苏摩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闪电般望向窗外,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有一场大战要打了。”女殿收回目光,看向傀儡师,神色平静,“苏摩,你我先各自安排好本国事宜。”苏摩紧紧拉着她的手指,苍白嘴唇翕合微动,“等我回来一起去,我很快。”傀儡师离开时转头对上她的眼睛沉浸片刻,便立刻叫上如姨和左权使匆匆回到暗室,迅速转移复国军在赌坊内的所有东西。
“宴酒姐姐,怎么了?”那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雷霆之声越来越近,中州少女站起来走向她,便看到了冲着赌坊方向来的数十架风隼,将湛蓝天空围成了一片黑色。
“西京,带着他们离开这里。”女殿声音没有丝毫慌乱,有条不紊地下达命令,“他们的目标是皇天,保护好那笙,更不能让他们知道真岚也在这里。我这里不需要人帮忙,你们只要顾好自己即可。我在这里守着。”
“皇姐。”真岚站起来声音坚定,“我不走。”
帝储开始结印布结界,她听得少年的话轻轻笑了下,真岚刚想过去助她,眼前黑影一闪,皇太子只觉得全身气力溃散四散,无法凝聚至一处。皇太子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背影,又气又恼,“皇姐!你不可能将所有事情自己扛下来。”
“但这件事,我可以。你四肢不全,又无皇天力量加持,沧流帝国到底派了什么人过来,你我也不清楚,这件事不能冒险。”女殿视线穿过皇太子的肩膀直直看向剑客,空桑将领向前扶着真岚和慕容修那笙一起离开雅间。
赌坊上空已经完全被风隼笼罩,密不透风的压抑黑色扑面而来,巨鸟的腹部缓慢挪动,底下聚集着从赌坊出来的人,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刺目的闪光与暴风雨般密集的剑弩自天滑落,然而奇特的是那般猛烈的攻击却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剑弩被反弹至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群终于意识到了征天军团想要做什么,同时也发现了赌坊外圈有屏障保护不被攻击,顿时乱成一团纷纷争抢着逃入赌坊内。
“宴酒姐姐为什么在赌坊大堂那边布置结界,我们在后院啊。”刚才那笙差点被飞来的剑弩刺中,幸好慕容修拉她躲过一劫,中州少女不由抱怨。
慕容修拉着她尽力跟上前面的西京真岚,一边跟她简短解释,“这样她才能将冰族的目光吸引过去,为我们争取时间,最大限度地保证我们的安全。一旦确认我们安全了,那道结界她也会佯装被征天军团打破。”
“啊,那前院的人....”那笙声音都尖锐起来。
“会死。”慕容修平静回复。
“为什么?宴酒姐姐不是很厉害吗?既然有能力,为什么不把大家都救下来呢?她真的是个坏人吗?”想起方才女殿在雅间所言,中州少女心下难受不已,她的质问让前面的皇太子和西京身形微怔,那笙所言,又何尝不是之前所有空桑人的真实想法呢。直到灭国,直到帝储以身殉国,才将他们的怯弱退缩毫无遮蔽地展示出来。
躲过天上的密集攻击,四人藏进后院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皇太子从门中缝隙神色严肃看着天上数十架风隼盘旋不散,“那笙,即便最强大的人,也并非无所不能。”
战争,复国,那不是只靠一个人对抗一整个国家的事情,而是以举国之力定个输赢。
如慕容修所言,待他们在安全地停留不一会儿,赌坊前厅那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在数架风隼强力攻击下泡沫般破碎,劲弩穿透房顶、窗棂、木门,赌坊内哀嚎声不断,有人从侧门逃了出来,还未走出几步,便被天上全方位监控的风隼射杀。
以如意赌坊为中心的周边建筑毁得面目全非,断壁残垣,土石飞扬,面对真切的死亡时那些惨叫声越发凄厉绝望,街道上有尸体横七竖八陈列着,活人和死人身上流出来的血滋养着足下的土地,被称为世外桃源的桃源郡化身成为交战的修罗场。
宴酒在雅间等了傀儡师许久,女殿看到天上一架风隼失去控制坠落在地,她便知道那个傀儡师已经去了战场。女殿低头无可奈何地笑了,在心里重复念着傀儡师的名字,惯自单独面对一切,也会遇到某个不言不语跑在她前面解决事情的人。
女殿找到傀儡师时,他和对面穿着戎装的帝国将领相隔数米无声对峙,受伤的将领挟持一个鲛人女子,军人只露出半张脸,身体皆是手中傀儡所阻挡,苏摩手中的引线上附着来自对手的鲜血,他因同族挟持暂时停止攻击,手中的偶人则被血的味道勾起嗜杀本性,在空中咧开嘴面容阴冷骇人。
帝国少将一身银黑色的冰族军人服饰,因发扣被打碎棕金色的长发披散着,侧脸轮廓愈发英俊利落,薄唇紧抿一如既往,带着不近人情的冷酷气息。突然消失几年的大漠少年身影,转眼变为对立面的帝国将领,冥冥之中似是为了再次遇见。
“云焕。”宴酒飞身至他的面前,帝国少将忍着穿肉之痛,全无矜贵冷清之姿,看到来人少将脸上并未意外,带着意料之中的神情,有些释然又有些无奈,他思忖良久,终是放开了挟持的鲛人奴隶,受伤的手臂举着光剑至眉心,向其行礼“师姐。”
他受伤的手臂在微微颤抖着,指尖不断往下滴着血,宴酒凑上前去捏住他的手腕,指间的白光从少年手腕处不断向上延伸至手肘处,内里被重伤的经络在那道白光之下迅速恢复,锥心之痛也消失无踪,只是伤口处的血还是缓慢往下流。
“不能将你完全治好,留点明面上的伤口才不至于太过显著。”女殿放开他的手腕,冰族少年发出轻微的笑声,“谢谢师姐。”方才她为其疗伤,少年身上所有的肌肉都紧绷着做防备之姿,而后发现她确实单纯地处理他的伤口,这才卸下防备。
少年温驯的语气和他冷酷的脸所表现的截然相反,事实上帝国少将从军数年,较之从前之时又改变颇多,云焕想过她知道一手教导出师的师弟成为敌对方的将领会是如何,却从未想过这番场景。时间若能静止不动,他希望自己永远是那个在大漠古墓中有师傅师姐陪伴的少年,他也不会变成他们所陌生的云焕。
只怕时间洪流残忍无比逼着你向前,身不由己朝着另一个方向成长,冲刷掉过去于你而言美好的回忆。有朝一日,你忽然记不起来,你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
“我现在是沧流帝国的军人。”少年对其坦白。
“我知道。帝国新秀,破军少将,战功显赫。”宴酒看他手中的光剑,“剑圣门下,为天下人拔剑,你做到了多少?”
年轻少将露出嘲讽笑意,面上毫无愧色,“为了活下去,我只能对着天下人拔剑。”
“不愧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师弟,我与慕湮师傅说你与我是一道的,果真无错。”女殿不斥反笑,语气里并无讥讽之意,云焕扯了扯嘴角,眼睛看向后方与她站在一起的鲛人,面容比普通鲛人还要惊艳万分,只是身上莫名有种引人堕落的魔物气息,“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个鲛人,也是鲛人的海皇?”这个他们指的是当年来古墓六部之王,那也是云焕第一次从空桑人口中得知帝储与鲛人的过往纠葛。且方才云焕与其交手,无意间割破他的衣裳,露出后背的龙形图案,空桑帝储和鲛人海皇在一起,云焕想也不用想这位师姐肯定要为复国而结成空海之盟。
“师姐所言有朝一日我掌控冰族大权,便知我会成为帝国军人,是吗?”帝储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举手投足间都是无人可拟的,云焕最开始便是被其逼退,直到他进了军营后见到了十巫中的武将巫彭,云焕才零零散散摸索到几分,那份气度要么是居于高位长年决断他人生死习以为常,要么便是无心无欲太过清醒。
“怎么会呢,帝国少将有什么可入眼的?”冰族少将额上有处暗红血迹蜿蜒,帝储抬手慢条斯理将其擦去,还没等擦干净,傀儡师疾步过来拉过她的手用自已衣袖将沾碰到对方血迹的手一点点擦拭干净。
云焕收起光剑别在腰侧,冷笑一声,“据说鲛人的海皇出现,我一直十分好奇,今日一见,阁下倒与同族分外不同。”
深知面前帝国军人所言乃是讽刺他这个鲛人对空桑帝王之血的别样态度,傀儡师眼里杀气浑浊,十戒在青筋暴起的苍白手指上格外昭著,“手下败将,也只敢过过嘴瘾。为了保命无耻至极的卑鄙小人!”
“潇并无服用傀儡虫,我是自愿保护少将的。”从头至尾沉默的鲛人女子开口解释,“我已不是海国之人了,我只是云焕少将的属下。”
傀儡师愣了一下,,蓦地放声大笑,“好一个叛徒!你的妹妹汀昨晚为了保护同族踪迹,生生被冰族折磨致死,尸体都还未来得及处理!你们能找到这里,无非是因为有人为了给死去的汀报仇毁掉一架风隼,你们才像狗一样跟了过来。”
潇站在云焕身后低着头,看不清任何表情,“那不是我的妹妹,我也没有那样的妹妹。”
云焕目光如炬看着桀骜疯狂的傀儡师,空桑有师姐这样在智者围剿下坚守十年不败的人,鲛人里又出了能力才智同样出众的海皇,两国联合对抗沧流帝国,会不会又重现千年前星尊帝将冰族驱逐云荒的场景,帝国少将下意识地想要握住光剑。
此次追捕皇天的任务,在师姐眼下是绝技完成不了,回到帝都他必得死,云家一并随之覆灭。帝国少将握紧右拳,冰蓝眼珠紧紧盯着状若疯癫的傀儡师。
鲛人的心智和身体饱受怎样的折磨,空桑人玩弄他们视作牲畜,冰族直接将他们制成毫无意识的傀儡残杀同族,而现在出现了一个鲛人,竟然告诉他,不是为了活命委屈求全,她是自愿做冰族的杀人武器?苏摩疯了一般狂笑不止,他为了复国,为了带领所有鲛人回归碧落海,才答应了世敌的结盟合作,天知道他宁肯死也不愿接受空桑人的恩惠!空海千年仇恨,不死不休,没有一个鲛人会真心放下刻入骨髓的仇恨,空桑人从未体验过鲛人八千年所受的屈辱痛苦,只有更深更恨的血才能平复鲛人堆积千年的怨恨。
为什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同族依旧麻木地接受,不反抗,不主动,不憎恨,平静地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尊严和自由不重要吗?
重要。
那为什么要留下?
因为我爱他,我爱上了那个帝国少将。
宴酒闭目竭力将那些忽如其来闪现的杂念摒除,将注意力集中在恶念四溢的傀儡师,鲛人在黑色的阴影中,像是从无边炼狱中爬上来的魔物,碧绿瞳孔里蓄积的平和荡然无存。
“苏摩,苏摩。”他身边已经凝聚着恶念生成的煞气,极度兴奋的偶人眼看她即将进入攻击范围,跃跃欲试只等她踏入那一步,宴酒没有丝毫犹豫走了进去,女殿未收到煞气攻击便知苏摩在竭力控制恶意。阿诺不管不顾飞身向前,宴酒看也没看随手一挥将其打落在地,而后闪电般伸手指尖抵住傀儡师的眉间,一条条白光窜入眉心。那些白光对以恶为能力来源的傀儡师来说并不好受,傀儡师却很安静地看着她,默默承受着来自女殿所有的馈赠。
“我的术对你而言有些痛,很快就好。”她摸着傀儡师深蓝色的长发,安抚道。
“我知道。”傀儡师苍白的唇颤抖着,光明会灼伤黑暗,同样黑暗也能毁掉光明。
“疼我们便不继续了。”她见他忍得极为辛苦,往回收手。
“不!”苏摩霍然拉住她的手,傀儡师执拗地望着她,翻过女殿的手,轻轻吻着她的手心,“宴酒,我不想被恶念控制住,我怕终有一日伤害到你。” 他的执念太重,对仇恨,对宴酒,前者极易让他成魔,而后者让他心甘情愿放下这一身修炼百年的恶。
气圈消失时,云焕看到她扶着傀儡师安然出现,宴酒发现潇已经不见了,而头顶上空悬浮着一架银色风隼,帝国少将原本站在风隼的保护圈里,见她出来大步走上前,“师姐,我要走了。”
他并未执剑而来,似是知道纠缠到最后也是失败结尾,宴酒望着他慢慢开口,“云焕,这次任务失败后,你回到帝都必会受责,但巫彭会...”
帝储的话还未说完,方才一直安静倾听的帝国少将蓦然对着虚弱的傀儡师心脏位置发出致命一击,女殿黑色的瞳孔微缩,下一刻直接一掌拍开帝国少将,云焕手上还有以气凝结成剑的微弱光芒,他忍着胸腔翻涌的血气,挣扎着站起来,“师姐在这里,皇天我肯定拿不到了,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杀了鲛人海皇,也不遑多让。”
傀儡师被凝成的气剑穿心而过,将死之人看着失魂无措的帝储,“宴酒。”他只是唤着她的名字,嘴角溢出刺目鲜红。
“不要说话。”女殿捂住他的致命伤口,那颗鲜红色的心脏露在外面,急剧地跳动着,阿诺在他身边惊慌无比,想要拔掉身上的引线,与傀儡师共享生命的他也失去全部气力,动弹不得。
“我怕我再不说,没有时间了。”傀儡师固执道,巨大的伤口不断流出血,女殿手上全是黏糊糊的冷血。
“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她俯身过去。
想对她说什么啊,苏摩觉得眼前有些晕眩,“你应该都知道吧,我想对你说的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来回重复着,“我全都知道。”
“那我也要再告诉你。”毕生桀骜难驯的傀儡师眼神异常平静,专注凝视着帝储,“知道自己爱上你,我失去了尊严。得知你死了,我觉得我也跟你一起死了。我荒唐了百年,若知道你还在,我该早些回来找你的。宴酒,我爱你,我一直深爱你。”他喜欢那个空桑帝储,他经常在暗处偷偷望着她看夕阳,他想陪着她一起看夕阳,想多跟她多呆一些时间,只是那时他太过孤傲,等到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份病态的感情,可惜那时她又没有时间了。
怀中鲛人的胸膛不再起伏,他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没有戾气,不再整日冷冰冰地不近人情,他所受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因而冷漠又刻薄。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他都不知道鲛人的国度碧落海到底是什么样,却要付出所有带着同族回到故乡。
如意夫人在暗室还曾跟她说过一件事,她说苏摩百年后回到云荒,满身血腥喜好嗜杀,她劝解阴郁的少主,鲛人跟她说,我这辈子都完了。如意甚至觉得苏摩少主疯了,可当疯魔失常的他望着远处伽蓝白塔时,那个鲛人少主才会平静下来,一个人低声喃喃,“我输了。”
心脏那里好疼。她放下傀儡师的身体,捂住心口,有人在拿着锤子和锥子,一下下将那尖锥锤入心脏,嘭一声敲打着那块血肉,那颗心在挣扎着,在告诉她,很疼很疼。
“宴酒,我这辈子所拥有的美好,都来自于你。”那个傀儡师到底亲身经历过多少才能对她说出这种话。她心里存的事情却太多,有空桑,有真岚,有六王,有师弟,有师傅,有冰族智者,有空海的和平,而苏摩眼中所有的,只她一个。他的阴暗,疯狂,压抑,痛苦,极端,温和的感情,都系在她一人身上。
“我想要你拥有童话故事般幸福的结局,你怎么可能会死呢?”女殿跪倒在他的身边,她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帝国少将来到她身边都没发现,她的眼前只有闭目沉睡的少年安静面容。
“师姐!”帝国少将一把拉住她,“他已经死了。”
女殿踉跄了一下,茫然无神的眼中看到了冷酷青年,“师弟,我说过你有什么难事,师姐定会帮你。这次任务失败,你不会死,巫彭会力保你,机缘巧合下你会回到大漠寻找如意珠,你会回到古墓,陪伴师傅身边。如意珠我已经找到了,待到合适时,我便会放出消息,这任务的成败便与你毫无干系,你可全身而退。所有的所有,我都替你想好了,我不会害你,为何你不相信呢?沧流帝国已经将你变得面目全非了吗你忘记你在大漠的日子吗?下一步,你是不是可以杀我,杀师傅?难道你真是一柄冷血无情的杀人武器吗?”
“不会。我不会杀师姐,更不会杀师傅。”银黑制服的少将抿着唇,良久才沉声道。
“可你知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与你对师傅别无二般?”帝储再也无法保持素日冷淡清醒的姿态,她说着说着,霍然躬着身子吐出大口鲜血,顺着帝国少将的铠甲溪流般淌下,云焕有些慌乱,连忙扶住她,可帝储却没有停止,呕血不止。
“师姐,你怎么了?你明明没有受伤。”帝国少将小心拍着她的后背。
宴酒已然疼得说不出话来,剧痛之间她感知到了另外几人的气息,紧紧攀住云焕的胳膊,声音嘶哑,“快走,有人来了。”
云焕将她扶起来,坚定摇头,“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真相。”
宴酒疼得意识开始有些恍惚,她看着一手教导出师的少年,他刚才出手所用的以指凝剑还是她亲自教授的,女殿面目苍白无色,唇边血色昳丽,“云焕,他是我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他不能死。百年前我在他身上用血和命下了禁术,会保护着他,不计死生。”
帝储虚弱地笑了笑,“你杀不了他,除非我死。”只是虽然知道傀儡师不会死,当她亲眼见证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时,她的恐慌和疼痛真实地让她发疯。
“若你真的杀了他,我也真的会亲自了结你的性命。”帝国少将听罢冰蓝瞳仁骤然一缩,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融化瓦解,怅然若失的他也因而并未看到低下头的女殿黑色的眼睛里金光一闪而过。
“师姐。”戎装少将叹息,“我们以后只能兵戎相见吗?”
“使得我们兵戎相见的,不是因国家对立,而是我们的信念和价值观是否相斥。”夕阳已成残红之色,这座临水之城在战火下已成断壁残垣,硝烟弥漫,满目绝望灰暗,“你看这里,旭日东升时还安居乐业,而日落西山时,已被血洗成空,我并非只为复国,而是希冀云荒和平安定,不再分崩离析。我深谙你所担忧为何,只希望你能打开心看看这片被冰族占领的土地,是哭是喜。”
风隼在天上不断盘旋,驾驶室里的潇急切呼唤着仍在下面的帝国少将,云焕目视前方同样感知到将来之人的武力非凡,受伤的他与其对抗胜算渺茫,少将拿出光剑置于眉心向女殿道别,转身离去时听到了女子最后的话语。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脚步声越来越近,宴酒全身气力溃散,那道术法最终派上用场,只是不知那般严重的伤会消融掉她所剩无几的帝王之血,还是她那微薄的生命。她慢慢爬到傀儡师身边,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耳朵里传来微弱的心脏跳动声,伴随着那阵平和的跳动声,帝储如释重负,猝然昏了过去。
原来我并没有那么想死,因为有你啊,苏摩。
一滴带着血的泪,悄无声息从昏厥之人眼角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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