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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10 天海相交
强烈的日光穿过云层照耀大地,每日的繁忙便又开始,街道熙攘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推开窗户将昨晚糜烂浓重的气味散去,一抬眼便能看到遥不可及的帝都高耸矗立着的伽蓝白塔,直插云霄,亘古不灭。这座塔出现的时候,鲛人一族刚为奴隶不久,千年过去,伽蓝白塔依旧,他们一族的处境也依旧。
过去百年她一直守在这一处天地,开着这家赌坊,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
在桃源郡落脚的之人皆知道如意赌坊的老板娘是个姿容艳丽且颇有风味的鲛人。
这年头,身份低贱的鲛人能在冰族铁腕统治下开了桃源郡人气最火爆的赌坊,且安然无恙,生意还越做越火,众人心中都似明镜般了然于心,来往的商客、三教九流、亡命天涯之徒在这座赌坊都不敢轻易造次,最过的也只是嘴上说几句没把门的玩笑话,最后也都一笑而过。
等到房间里的味道散去大半,如意这才不紧不慢沐浴更衣,她正拿着手中昨晚那男人送的华丽不菲的簪子在发髻比较,店里伙计着急忙慌过来敲门。
“掌柜的,不好了,赌坊里打起来了。”
“急什么急!赌坊每日都有不顺心意打起来的,哪怕打死了也赖不到我们头上。”被这一打扰,如意越发觉得手中的簪子不顺眼,又从妆奁中取出一排,细细挑选。
“掌柜的!这次那人看着不似常人,一打眼便能瞧出矜贵不凡,恐怕身份不一般。”店里这个伙计跟了她好多年,干赌坊这一行久了,人一进来,也便知道个七七八八。如意一听伙计这么说,当下也没了心思,随意在头上别了一支,赶紧跟着一起去了赌坊。
如意夫人到达赌坊的时候,混乱已经平息,伙计本来担心那群亡命匪徒会伤了贵人,没曾想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是那几个人,断手断脚的还算轻了,有的舌头眼睛血肉模糊成一片,呜呜呀呀说不出话来,拖着一地血往外爬。看此情形,一开始还担心贵人受伤的伙计当场眼神便有些畏惧了,胆怯地跟在如意夫人身后。
刚在路上听得伙计说那贵人样貌不输鲛人时,如意还有些怀疑,如今虽只是看到一半侧脸,然而周身气场强盛至极,即便静静坐在那里,也挡不住那股子清绝孤冷之气。她不动声色看了眼地上惨痛哀呼的几人,伙计说女子独身一人,来时头戴纱帽,点了一壶酒一壶茶,便坐在靠窗角落歇息,即便喝酒时也未摘下纱帽,估计这凶狠之徒见她独身,便起了邪心妄图染指,却不曾想竟遇到了强者,吃了个大亏,看这情形,后半辈子也只能当个废人了。
“还不快来人把这几个闹事之徒扔出去!”如意吩咐手下人处理残局后,这才缓步走向靠窗那一桌,“姑娘,我是这家赌坊的掌柜如意,今日之事,实在抱歉,您有任何需要,直接告诉如意,我们尽量满足。这桌酒如意权当赔罪了。“来人虽面容绝佳,年纪颇轻,手段却相当酷厉,如意一时摸不准她的真正实力,不敢轻视。
女子已经摘了纱帽,黑发披肩长至后背,只是脸色过于苍白,有种死人的病态,如意瞥到那顶黑色纱帽上有一处颜色极深,估计是沾了血迹因而被其扔在地上。她所坐窗外恰好直指伽蓝白塔,饮酒之人便侧着头,望着伽蓝白塔,眼神宁静悠远,如意说了话后,她并未立刻回应,只收回了目光,转了转酒杯,随即一饮而尽,才淡淡开口。
“无妨。”如意听得她的声音如她这个人般,如从桃源郡此处望去,那看不到的被隐藏于云层顶端的伽蓝白塔,疏远冷感,观其言行举止,却仿佛对任何事情提不起兴趣,散散淡淡,彻彻底底的冷眼旁观。
“姑娘是哪里人士,怎会来到桃源郡?”因其气势太盛,又摸不透底细,如意下意识地便想多打探些消息。
那人极其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似是一眼看穿她的小算盘,如意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道歉,“我这赌坊来往人颇多,总是习惯了与客人交谈几句,若冒犯了姑娘,如意先在此赔罪。”
“坐吧。”女子看了如意一眼,鲛人的脸上没有过多修饰,淡妆轻抹便已风姿绰约,一身华服,头戴名贵珠钗,身姿丰盈,一见便是养尊处优极久的样子。如意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莞尔一笑,“姑娘是在想为何我一个鲛人没有成为奴隶,反倒开了这赌坊?“
“不是。”女子漫不经心转着酒杯,“我是在想你的年纪。”
如意有些愣住,看女子虽散漫,语气不似说谎,噗呲一笑,“如意已经五百多岁了,若按照人类的年纪,如意该与姑娘母亲年纪相仿。”
“所以,一个二百多岁的鲛人,唤你如姨并无不妥?”女子询问道,如意不知她的心思又转到了哪里去,讷讷回应,“是,这在我们鲛人一族很是正常。”
女子听到她的回答,转头看着珠光宝气的鲛人,湛然若神的面容露出丝丝笑意,“我要在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她似在想些什么,略略停顿了片刻才开口,“如姨。”
桌上放着的几沓金叶子买下几个赌坊也不及,如意从里面抽了几枚,将剩下的金叶推至她跟前,“用不了这么多,剩下的姑娘好生收着吧。姑娘称我一声如姨,我自当不能亏着姑娘。”
“这是我从几个强盗手里抢过来的不义之财,如姨留着给需要的人吧,鲛人也好,冰族也罢,无所谓这些虚的。”女子耐下心向她解释,如意忍不住掩唇而笑,听得她后面那句话实属真心真意,也不再推辞便收下了。
“姑娘怎么称呼?”如意问道。
“唤我宴酒即可,筵宴的宴,无酒不欢的酒。”当年承光帝沉迷筵宴酒色,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绵延七千年的空桑在他手上毁灭,空桑灭国时他早已死去,也因此幸运地未看到国破人亡的惨烈场景。他在末年无力撑起朝堂时将所有大权一并交予皇太子真岚和帝储天贶,甚至不遗余力地用血腥手段为其开路,百姓并未对其过多苛责,也因得荒唐一生中留下了晚年的好名声。
如意问她对房间有什么要求,宴酒望着隐匿云层中的通天巨塔,“从房间里能看到伽蓝白塔就好。”
这座象征着云荒标志的白塔,她此生大半岁月都被困在塔上,经常从塔上俯瞰云荒,却很少从外面这样仰望它。回想一下,她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也在那座塔上,那段时光,有大司命,有真岚,还有倨傲黑暗的傀儡师。
于宴酒而言,大司命是她信赖的老师,真岚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而苏摩,则是宴酒唯一的朋友。
即便那傀儡师恨空桑人,恨她,宴酒清楚地知道,在鲛人的世界中,她也是苏摩唯一的朋友。
他们两个极难拥有朋友,这与自身病态冷漠的性格有莫大关系,他们可以有共同为一个目标作战奋斗的战友,有忠心不二为其一个小小命令毫无犹疑赴死的下属,也怀有曾对他们有过一星半点照拂之人的回馈之心,仅仅除了朋友之外。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朋友二字如此珍贵庄重,拥有它也难于登天。
然而这种最不可能的关系,却出现在了最荒唐的宿敌二人身上,空桑帝储,鲛人海皇。
宴酒来时,正值芒种,气温升高,雨季也随之来临,此时麦子成熟,桃源郡家家户户忙着收麦,生怕大雨降下,一年辛劳白白作废。她的房间不仅能看到伽蓝白塔,且向阳,太阳光芒穿过窗棂射在地上,明亮而温暖。宴酒偶尔会坐在窗台上,依着窗框,向外看去,整个桃源郡金色一片,务农之人劳作不息,一副桃源世外安居乐业之景。
抵达桃源郡后,她与真岚开过水镜联系过几次,一头一躯的皇太子完全未因为肢体分离而受影响,没心没肺地嬉笑,“皇姐,我去桃源郡找你好不好?”
皇太子殿下刚出此言,对面水镜立刻一阵混乱,大司命和六王紧随其后不约而同喊了起来,“万万不可啊,殿下!”两位殿下已有一位已在桃源郡,他们决计不允许二人全都陷入危险之中,且天贶殿下甫一开始便步步为营,不惜亲身犯险扫清皇太子荣登帝位的所有阻碍,女殿下百年前便独行独断单挑智者,大司命后来才告知他们,女殿下早早便算出自己会为空桑身死陨灭。许是上天垂幸,得以捡回性命,只是女殿下的命星,已在天际中再寻不到,只剩下皇太子真岚的帝王星熠熠长存。
空桑信奉神力,人无命星意味着什么,在座之人澈底澄清。
此刻对空桑而言,只有两件事至关重要,解除皇太子真岚的封印,以及复国。而这两件事,女殿下必得首当其冲,举国上下,只有女殿下和被流放不知何处的西京少将乃是实体,且百年前女殿下的术法剑术谋略手段,放眼空桑,早已无人可及。
“真岚,慕士塔格上的封印解除后,你再来桃源郡寻我,正好我有事与你商量。”宴酒记得书中所载,空海之盟便是真岚与苏摩在桃源郡缔结。
吊儿郎当的皇太子殿下想也没想应了下来,在场其他人沉默不语,他们以为女殿下不会让真岚殿下以身犯险,不曾想开口让其去的是宴酒,场上无人敢开口谏言。空桑国灭前,宴酒接手一应大小事务,一开始他们六王因各持己见在朝堂上唇枪舌剑,而后却被监国的女殿下毫不留情节节打压,直到最后朝堂上的形势就如千年前星尊帝创立初始时一般模样,帝王分派任务给予六王,六部之王只能照做。须发皆白的大司命摸着胡须,沉吟片刻,恭谨道,“殿下,皇太子殿下如今四肢不全,力量压制大半,此去是否太过危险?”
“白璎愿一同前往,保护皇太子殿下。”细细柔柔的女声响起,宴酒听到她自报姓名方知道那道声音来自白璎。
“太子妃都这么说了,你们五部之王呢?”与之前皇太子殿下讲话时温和的腔调不同,女殿下的声音同百年前朝堂上一模一样的冷漠乖戾。
“誓死保护皇太子殿下。”其余五人当即向皇太子和帝储表决心,帝储仅是散漫应了一声,随之讥讽阴沉的冷腔调再次响起,“该表态时你们便静悄悄的,需要你们沉默时,却偏生跳出来惹人不快。”
深知帝储所言为何,红鸢和蓝夏不由埋怨似的看向黑王,一身黑衣的玄羽如芒在背,脸色黑的要命,这种敢怒不敢言的境遇,口直心快的黑王真是久违的保持沉默。
大司命不再纠结此事,他与女殿下相处时日最多,她这般所作所为,必有其缘由,他身为大司命和帝师,只要相信帝储即可。似是想起什么事,大司命轻声叹道,“不久便是六月六了,殿下,您又长大一岁。”
水镜这端的如意赌坊已经宾客满座,无比喧闹,耳边各种杂乱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声音对她而言却恍如无物,宴酒坐在窗台上,清绝精致的面容有些怅然,“我都忘记自己活了多久了。”好像很长,却又似乎短暂的什么也未曾留下。
“不过,殿下容貌一如以往惊艳无比,未曾变过丝毫。”说话的人是一位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与身边各部之王相比,他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仿佛未经世事般纯澈。
青王青塬,六王中最年轻的一位,死时不过十六七岁,也是章台御史夏语冰的遗腹子。
“青塬,你竟敢觊觎空桑皇储!”真岚气势汹汹瞪着他,清秀少年愣了一下,连忙慌张摇头否认,真岚这才咧着嘴笑得毫无形象,“哈哈哈!这种把戏果然屡试不爽,不过青塬你这怎么还是一点长进没有啊,按理说适应了百年,你应早就面不改色了。”
本来有些低沉的氛围因皇太子笑语变得欢快起来,五王低头掩嘴轻笑的有,恨铁不成钢的亦有,有的干脆与之无干,被开玩笑的少年也不恼,好脾气地笑着,安静内敛地立于一侧。
无能者,不构成任何威胁,不受重视,更不被尊重,即便同为王,亦被轻视。
“好了。”宴酒出声打断,“青塬临危受命成为青王,还未真正学得如各部之王般妥善管理一族封地。”说到此,宴酒微微皱眉,语气中已有风暴肆虐,“原来空桑的青王已经成了沧流帝国的九巍王了,背叛者竟活了百年未死,而你们成了冥灵,还不能杀了他?罢了,解除真岚右手封印后,我便去九巍,取了他的命,拿回青之一族领地,那时青塬成为真正的王,也便能承担起六王的责任。在无色城的百年时光,你们似乎全然荒废了。”最后那一句,水镜中帝储低沉喃喃。
停留在灭国前的残痕中,既无长进,也没退步,漫长的一百年,本该是你们养精蓄锐锤炼自己的大好时光,而宴酒看到他们时,只有遗憾。鲛人为奴七千年,死绝了大半,甚至被剖开鱼尾化做双腿,伤及自身精气,以致身体更加柔弱。这样弱地没有丝毫战斗力的种族,千年来一代代至死不休艰难复国。时间没有磨灭恨,痛苦和压迫也没有让他们麻木接受奴隶的命运,复国二字悬在每个鲛人的头上,砥砺前行,重回碧落。
“复国并非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是有限的,需要同心协力,拿出至高觉悟为之奋斗,不要把自刎于传国宝鼎前这件事当作你们一生中最后能拿出来的勇气。你们缺少一种觉悟,亡国之痛,灭族之伤,丧家之犬般藏匿镜湖之中,这些种种有没有让你们沉下心来郑重地好好思考一下,已成冥灵的你们,该如何复国?
百年前你们大都觉得我独断专行,听不进你们的意见,有了这一百年漫长的时间,你们可有任何好想法说与我听?”没有人回应她,宴酒冷笑后,继续说下去,如百年前般毫不留情。
“先来最根本的,你们的术法可有提升?能否与十巫一战?
身为臣子,你们可有在云荒寻找能力突出之人为空桑复国所用?
身为各部之王,你们知冰族军队铁血统治虽是严苛残忍,培育出的军人无不忠心帝国,那你们可知他们为何能培育出为国而死且毫无怨言的军人?
沧流不过建国百年,他们的武器却领先我们不知多少,螺舟、风隼、比翼鸟一个比一个厉害,冥灵军队和这些杀人武器对起来,如何能维持住灵体不溃?
沧流帝国的弱点在哪里?十巫以及他们层层延伸下的庞大种族势力如何分解对抗?
空桑举国皆是冥灵之体,白日无法作战,是否该寻求共同作战的盟友对抗冰族?
诸如此类这些,你们可曾有细细思量?”女殿下每句话皆一针见血,字字如尖刀一刀刀扎进他们心里,捅得千疮百孔,一地悲怆。所有人的脸色都苍白难看地要命,无人敢接话,整个无色城陷入一片窒息的死寂。
“此次桃源郡之行属实危险万分,真岚必须来,你们身为六王更得来,保护空桑皇太子是你们的使命,若是这点事情都做不好,六部也无需存在了。桃源郡之行将是空桑复国开始的序幕,我们必须严密磋商,来不得半分耽误。”帝储的独断专行在此刻彰显而出。
如意赌坊的伙计发现最近几日住在他们店里的那位贵人似乎情绪不是很好,连着几日一人坐在二楼雅间独自饮酒,只喝酒,什么也不吃,甚至也不说话。去雅间送酒时,伙计偷偷瞧了眼面容堪比天神的贵人,今日她未曾披肩散发,黑发束起,再以玉扣环住,看起来颇有几分英姿利落之气,也将整个面部全然露出,愈发显得高洁若神。
“宴姑娘需要吃点什么吗?”伙计小心翼翼开口询问道,“姑娘来此半月有余,除了喝酒,似乎从未进食。”
“一个人能喝得进酒,却吃不进饭。”宴酒开着雅间的窗,正值中午吃饭之时,下面酒铺店肆之中人声鼎沸,每张桌子上都围着好几人喝酒吃饭,好不热闹。
“想来姑娘要等的人来了后,便有心情吃饭了。”如意夫人和店里这个伙计都知道宴酒来桃源郡是为等人。
宴酒未抬头,只是听得这话淡淡一笑,也不再应话,伙计却感觉到贵人的心情似乎比方才变好了一些。
整一下午,宴酒在雅间喝了好几盅酒,直至傍晚看尽夕阳消失在慕士塔格,她才离开赌坊,一个人在黑夜里,就着昏黄黯淡的烛光,沿着镇上青石小道缓步慢行,舒缓心情。这里全然陌生,任何景致对她而言都该是极其新鲜,宴酒却并未生出半分观赏之心。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匆匆而过。喝酒没得知己,一个人喝便是,那是借酒浇愁。吃饭没得良人,美味佳肴尝来也是味同嚼蜡,倒不如与那人喝碗再普通不过的白粥来得开心。
走了良久,晚风微凉,酒已醒大半,宴酒回了如意赌坊,她所住别院幽静无人,似乎所有人只看她一眼便知她不喜人烟,因而如意夫人特意寻了赌坊内最为安静简洁的房间,院后甚至有温泉,沐浴时也无需安排人汲水。
宴酒直接去了温泉池,吹得发冷的身躯没入温热的泉水里,身子逐渐温暖起来,黑色长发铺在身后,散成了一幅泼墨画作,她的身上有几处伤疤,有深有浅,有战场厮杀留下的标记,也有平日训练留下的辛苦痕迹。
仰望苍穹,因未到月圆之时,冷月只露半张模糊绰约的脸,星河却始终长明,水汽氤氲,万千风貌,自带隐约朦胧之美。
然而就在此时,极远处一道通天白光直射苍穹,随后雾气笼罩的上空六色不同的光芒直直坠入白光所在之地,光芒所持续的时间极短,转瞬消失无痕。
温泉中的女子空无一物的眼神陡然变得陌生压迫起来,“那笙已将真岚右手的封印解开了,看来很快他们便该抵达桃源郡。”宴酒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笑了起来,“活得久果然还是有点好处的。”王朝变换,世事更迭,尽收眼底。
宴酒目不转睛盯着天阙的方向,直至又看到六色光芒腾空而起,流星划落般坠落在尽头的伽蓝白塔,宴酒这才放下心来,“真岚拿回右手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和身体缝合起来吧。”
凛月高挂,星河长明,冷白色的星月之光洒在池中央自言自语的女子身上,斑驳疤痕交错于苍白的肌肤上,年轻的帝储仰起头,享受着此刻难得的平静。
极其细微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帝储脸色骤变,右手闪电般探出水面,随之凝结而成的水柱激流勇促般直指闯入之人。宴酒并未下杀手,水柱只会将来人逼出温池,然而她没曾料到的是那人竟能够接住她的术法攻击,未来得及思索对方身份,黑暗中那人接住攻击同时出手掷出暗器,‘叮’地一声锋利声音穿破气流,杀意自身后逼近。
在那强烈的杀气之下,宴酒总算收起了散漫之色,想要速战速决这意外之祸,帝储苍白瘦削的右手再度抬起,这次她的手上却仿佛附着一层虚幻的白色光芒,直接单手两指夹住暗器,登时将来者暗器上的势生生掐断。
暗器入手时,宴酒便已察觉到了异样,女子的食指和中指间赫然是一枚银色戒指,更为奇特的是,戒指上缠绕着几近透明的丝线,熟稔的物件让女殿下有片刻的怔愣,也就在怔愣的瞬间,来人已踏入了温泉之中,水波粼粼,因走动水纹一层一层冲击着帝储苍白裸露的后背。
危险而熟悉的感觉自身后慢慢袭来,宴酒没有回头,却近乎本能地感觉到了来人激烈复杂的情绪,疯狂,不可置信,混乱,恍惚,恶念,以及杀意,此起彼伏变幻不停,即便那人情绪如此波涛汹涌,宴酒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冰冷的手触到她的后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宴酒因那股寒冷忍不住瑟缩一下,那人并不理会,冰冷的触感最终停留在她的肩胛之处,那里有四块指尖大小的疤痕,是被人生生插进肩胛所形成的疤痕。
似是终于确定了什么,身后之人猛然向前一步,自背后紧紧环抱住她,冰冷的怀抱带着铺面而来的黑暗和压抑,肩胛那处同样落下一片柔软的寒意,以及沉重的呼吸声。那人在身后亲吻着她肩上的疤痕,他的亲吻和怀抱一样冰冷压抑,宴酒僵硬着身子,放纵身后之人,直至有些喘不上气,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你真的很喜欢在我洗澡的时候闯进来。”面向黑暗苍穹的帝储顿了顿,如同叹息般唤着他的名字,“苏摩。”
听到她唤着他的名字,阴郁隽美的傀儡师似是有些疯狂,松开禁锢女子的双手,蓦然将其一把转过来,傀儡师空洞的碧色眼睛看到那张在梦中萦绕百年的薄冷面容,还有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漠然无谓的眼神,以及眉上那颗小小的痣。
黑色幽静的眼睛直视着他,那双冷漠的眼睛因他而露出少有的喜色,如过往百年悲哀无望的梦境般,她伸手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微微笑了起来,带动着眉上那颗小痣轻轻上扬。
那张脸近在咫尺,神色淡淡,如在伽蓝白塔上般对他异常地容忍,傀儡师终是控制不住自己极端复杂的情绪,手指飞快捏了一个诀,定住她的身体,慢慢收紧手臂,而后一点一点贴近那张脸,轻轻地、轻轻地亲吻着怀中女子眉上的小痣。
“宴酒,我们约定的那一战,你赢了。”傀儡师冰冷的唇随即重重贴在她的唇上,鲛人的动作强势十足,似在宣泄刚才不战而败的妥协。
宴酒,我本想忘记你活下去,然而百年黑暗都无法让我忘记你,每一晚漫长无际的寒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我也随你一起死在了百年前数万星辰陨灭的那一晚。
如意夫人半夜听得坊内下人来报,伺候少主的银儿死在了床上,女人赤身裸体横于床榻之上,四肢头颅皆被整齐切下,鲜红的血从床上一直流到了地上。饶是如意这般见惯大场面的人,甫一看到如此残忍的手段,也忍不住倒退一步,银儿似在死前遭受了非人折磨,惊惧恐慌的眼神定格在死前最后一刻,如意夫人不忍再看,吩咐伙计将人处理掉。
“少主呢?”四下没有看到傀儡师,如意问一开始赶来报信的小厮。
伙计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如意夫人焦急地坐到外间等着,她已经在家赌坊等了上百年,终于在今日傍晚时分等到了离开云荒百年的少主,那人风尘仆仆卸下一身伪装,露出了鲛人之中无人可与比拟的惊人面貌,如意匍匐跪在他的脚下,虔诚地以额触脚,他们鲛人几千年复国的希望终是要实现了。喝了半杯茶,如意才看到浑身湿漉漉的傀儡师,如意连忙上前慰问,“少主,您方才去哪里了?是服侍的人惹怒了少主吗?”
似是想起之前被杀掉的女人,傀儡师脸色阴谲,“如姨,先找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我。”方才温泉池中宴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抬手抵着他的胸膛,带着疏远之气,“苏摩,你身上的血腥味和脂粉香气很重,你这般倒与承光帝早年很是相像。”世人皆知承光帝荒唐奢靡,昼夜荒淫,沉浸声色犬马,且嗜杀成性。在她面前所有的掩饰毫无意义,傀儡师难得沉默不答,不似少年时代对她极尽刻薄嘲讽。他确实刚从女人的床榻上下来,那个成熟媚惑的女人在他身下痛苦而欢愉地呼喊,每晚他都是这样度过漫长寒冷的夜晚,搂着不知姓名的女人,温暖着自己似已被冻僵的身子,然后不受控制地贪恋更多血腥的温暖。
可他现在知道,夜色将要褪去,大地晚景,长夜尽头,海与天终将永远交集在一起。
如意领命迅速为其准备好一套干净的衣裳,看到傀儡师换好后立刻又要匆忙离开,如意连忙道,“少主,夜已深,房间已经整理干净了,您可好好休息。”
苏摩蹙眉,空洞的双眼间戾气极深,许久才问了一个让如意错愕万分的问题,“如姨,旁边别院的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为何而来?”
“少主见到宴酒姑娘了吗?”如意下意识地反问,看到傀儡师有些不耐烦神色后,这才恭敬回答,“宴酒来了有半月之久,她说她要在这里等人,至于等谁,她并未提及。少主,那位姑娘有何问题吗?是敌人吗?”
听出如意口中对宴酒倒是颇为顾念,傀儡师冷笑一声,“如姨,你只知道她叫宴酒,却不知她有另外一个更为天下人所知的姓名。”片刻后苏摩想起方才自己在那人面前溃不成军的妥协之样,哂然一笑,“算了,如今我更无资格指责别人了。
“苏摩少爷,您又要去哪里?”如意急忙跟上脚步急躁的傀儡师,见他的目的地竟是旁边别院时,如意才停下来,联想至刚才傀儡师莫名其妙的话,一个惊天猜测冲入她的脑中。
苏摩推门而入便看到无数次只在梦中出现的女子穿着白色浴衣,湿漉漉的黑发随意披在后背,她双手垫着下巴,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饶有兴趣地逗弄着桌上小巧精致的偶人,偶人的眼神像淬了毒一般,死死盯着面前笑意晏晏的女子,阿诺的阴狠恶毒甚至更甚于苏摩,却在宴酒的面前如此恐惧戒备。
百年之前伽蓝白塔,阿诺便十分惧怕她,百年后,即便阿诺和他在外学会了更加厉害的术法,在她手下,偶人依旧毫无反抗之力。宴酒似乎控制了偶人,放他在桌子上躲来躲去,每次抓到它,宴酒便会伸出手指恶趣味地绊倒它,见阿诺挣扎起身后,又一遍遍重复着折磨偶人的过程。
阿诺摔倒在桌上,又惧又怒,又一次宴酒伸出手指弹弄他时,偶人张嘴便咬她,宴酒轻轻抬手,偶人关节上的丝线便受指引般,严密无痕地一层层封住阿诺的嘴,宴酒顿时笑得不能自已,“阿诺啊阿诺,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听话呢?”
那幅场景里的生动真切的女子抚慰了傀儡师暗黑的灵魂,苏摩深深呼气,推开了门。见到苏摩回来,阿诺立刻看向他,苏摩却径直去内室拿了一根白色毛巾,盖在玩闹女子的湿发上,轻柔地从发根慢慢擦至发尾处,宴酒没理他,又玩了一会儿偶人后,便觉得有些无趣,当即除了阿诺身上的禁锢术和嘴上的封禁,阿诺一获自由,飞快地跳下桌子逃到黑暗处躲了起来,眼神阴毒地注视着二人。
头发擦至半干时,苏摩才捏了诀弄干宴酒的发,完成一切后,傀儡师方才挨着她坐下,拾起水壶,倒了一杯茶推至宴酒跟前,第二杯才倒给自己。
“宴酒。”从前雌雄难辨的鲛人如今一眼望去便可知是个隽美阴郁的男人,鲛人唤着她,声音喑哑。
“恩?”宴酒喝着茶,懒散一应。
“你在想什么?”傀儡师总能精确地感应出她的情绪。
“说出来你能做到吗?”帝储面无表情地回望他。
隽美异常的鲛人猝不及防扣住她的手往前一拉,宴酒也因惯性向前倒,鲛人右手迅速揽住她的腰,强势地使其正对他的脸,那张脸近在咫尺,带着帝储曾无比熟悉的面容,沉重的呼吸扑在帝储同样不输傀儡师分毫的脸上,鲛人禁锢着她,专注凝视着失而复得的女子,帝储抬眼,苍白寡淡的唇一翕一合,“苏摩,空桑和海国结盟如何?”
傀儡师的表情有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死寂,碧色的眼睛空空荡荡,他望着宴酒,许久才道,“宴酒,慢慢化解仇恨和结成同盟是截然不同的。”前者需要时间,而后者需要付出的却是一个种族七千年漫长坚守的自尊。
仇恨不存在二人之间,却横亘在两个国家、两个种族之间,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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