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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来了。”这次不等他问我,我就三两步走过去,在他发问之前先行回答。我们擦肩而过,他没有回头,我亦没有。
但我的指尖蹭到他衣摆,我们那一刻似乎心意相通,我内心的平静就翻涌起来,化为酸涩。
他还是跟着我过来了,顶层不允许人踏足,地面刚被雨冲刷过,我就看到自己的身影在那一片蓝下,与真实的我隔很远。
我享受这样的沉默。地面的水痕让我感觉在镜面上行走,空气被淘洗干净,我呼吸顺畅,在七月份,风意外凉爽。我眨眨眼,试图将空气带进眼瞳里。
风大起来。我不知该如何开口,连头也不敢回一次,我知道左如愿在我身后静立,或许他也和我有相同的感受,在他身边我连仇恨都忘记。
似乎不怎么愤怒了。我唾弃自己此时的态度:他伤害了我的家人,我怎么会有“就这样算了”的颓丧想法?但我思想就是止不住前进,没有丝毫滞碍地认为: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所以说人果然是自私的生物,他们可伪装,可在保持自己体面的情况下伪装一辈子。时至今日,想起宋寄文我仍想哭,但我没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气概,似乎这风起来,连我的苦难也一并吹去。
是适合睡觉的好天气。但我不能这么悠闲,所有人都该背负责任前进,我已经舍弃为人子女的必要责任,因此在另一扇门前,我退无可退。
左如愿终究耐不住寂寞,他走到楼的边缘坐下,对我招了招手:“一起坐啊。”
这气氛好安详,我不忍心破坏,就顺应他的邀请,走到他身边坐下来。
左如愿是背对天坐的,他身后空荡荡,风就钻进他衣服里,将他从尾椎到肩胛一并捋一遭。我也和他同一方向,面朝灰色的顶楼,视野潮湿。
“好冷。”我打了个哆嗦,我穿着裙子,小腿直挺挺晾曝在风里,我的伤口像被放上一块冰,那里面沸腾的黑色血液就安静下来,我把手搭在小腿上保留体温。
左如愿视线就过来,他的头发被风吹的好乱,外套也张开一个幅度,左如愿拽着自己一个衣服袖子,似乎想把外套脱下来。
“穿我的衣服吧?”他问。果然,我不客气地点头,他就把衣服向下拽,然后折两下递给我。我把他衣服接过去:“你真是多此一举啊……”
就和把人打晕之后再下迷药一样多此一举。果然宋儒说的没错,左如愿是过于严谨的人。
我之前活得好累,这之前十七年我都在伪装吗?对着宋寄文,对着我自己。宋寄文昏迷后我确实失魂落魄,但人总在不好的时机想不该想的事儿。我的思想和我的情感独立开来,它们共同支配我的身体,但却划分两级,各自对彼此的事漠不关心。
我想我也被分成两个,一个在心里号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宋寄文说:“没有你我不能活。”,另一个在拄着脑袋想:“宋寄文住院会耽误我上大学吗?我之后再见到左如愿该怎么表现,或者我会愤怒?”这并非理性与感性的问题。
我原原本本是个疯子。我的生活风平浪静,我就求撒旦把它变成荒诞不经的悲剧。
仅仅是因为我认为悲剧更美,更有意境。我不知该怎么办了,就让我在远离尘世之处放松一会儿吧。和左如愿一起。
“……你妹妹被我同桌杀了。”我想着提醒他,提醒他我们是仇人,我们见面应该先红眼,像模像样把愤怒传达给对方。
“无所谓了不是吗?”左如愿很无所谓地向我这边靠靠,他看向我,用手指去刮我的脸:“你头发乱了。”
我头发乱了怎么摸我脸?我没把自己的问题问出来,只是很丧气地长叹一口气,然后将身子向后仰,这一瞬间仿佛在飞,天空是灰蓝色,没有云彩,看着就让人觉得眩晕。
左如愿的手拉住我的手,我看着他,笑出声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波澜不惊的表情有点崩坏,他把我拽起来。
我就顺势扑他怀里,我把他扑一个趔趄,他稳住后就抚我背,透过衣料我能感到他指尖的柔软,隔着衣服将温度投在我肌理处,我将头埋在他胸口,抱着他蹭了又蹭,——这样能否染上他的气味?
“这样好像约会啊……”我叹一声。
“是。”他回答,另一只手上来摸我头发:“我刚才以为你要掉下去,吓我一跳。”
我们抛弃了人世间。
这样不对,我不知道如何,但这样绝对不对。我们是仇人,不共戴天,杀亲之仇,现在是可以大仇得报的时候——我怎么原路返回了?这是陷阱,还是出自真心……?
我从来都不懂左如愿。
此刻我思考不了,他的味道干扰我所有思想,我抱紧他,顺着他的话语走入久违的陷阱:“没有啊,不觉得这么看天很爽吗,好像时间能停在这儿似的。”
我明白了,我找准了自己的内心,我的仇恨从来没有消失……我的喜悦也顺着距离缩短强烈绽开,像爆豆子,人的思想这么奇怪……?
他的手向下,划过我鼻尖向下碰到我脖颈,他手指好冷,我想:这下完了,他想掐死我。
左如愿却将手心贴住我脖侧,俯下身亲了过来。他的气息清冽,我感觉到他嘴唇不可思议的软,我去舔他嘴唇,他张开嘴,我的舌尖就碰到他舌尖。
麻麻的。他在我肩颈处喘息,热气粘到我皮肤上的瞬间就被大风吹走,我无师自通地勾住他脖子。
“我第一次。“我们分开后,他揉揉自己脖子,脚跟偏移把身子微微侧过去,视线不看我。
“你害羞啦?”我问,顺着他的视线把身子移过去。
“……没。”他很敷衍地回了我一个字,然后对我说:“还很冷吗?”
没等我回答他就上前抱住我,我被他环在怀里,身子贴着他的那一面就感觉得到暖意。
……好无趣。
我突然这么想。这不是我要的,我一开始要的就不是这个——
我想要他恨我,我想要偏执的情感将自己无趣的生活填充满。但是,现在这发展、岂不是顺遂不了我心意?
再下去左如愿会带我下楼,我们一生一次的重大会面会被破坏吗?我不同意。
他已经被爱情占据一切了,我想。他是愚蠢的人,他身上没我想要的了。这不可以。
我要、把左如愿变回之前的样子。
我推开左如愿,苍穹铺盖,如流水顺势而下,远处的音乐若隐若现,不如就在这里跳舞——
左如愿歪头,他对我笑,他说:“果然,你满足不了——”
他的笑容太过惊艳,我不由得顿住。我听到那晚的烟花声,看到那晚的夜景,眼前什么都没有,但是那情形切切实实地出现,该说是如约而至吗?我将枪掏出来的瞬间,左如愿将刀架在我脖子上。
“魔法什么的不够荒谬,冷兵器才适合你喔宋寄容。”刀剑陷入我皮肤,该有血流出来,痛感不明显,左如愿的笑容和宋寄文如出一辙。
我恍然。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艳丽模样,他的身影与宋寄文重合,一起向我发问:“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满意了吗?”
似乎在十七年的沉寂后,用片刻来了解自己也不是来的那么迟。
变态之间是可相互吸引的。我和宋寄文表面性格大相庭径,骨子里却流着一样的血,只不过他更加坦诚。而宋儒于我来说,是真正饱含血缘关系的相吸,我一开始便隐约察觉到他的真正内心,于是我对他感兴趣。
我喜欢的从不是一个人。我喜欢的是无法坦诚暴露出的、血脉里埋藏的真正自我,说来说去,我还是逃不了我最厌恶的“爱上了自己的想象”这一可耻行径,这不是真正爱人。我迷恋自己。
但这秘密再也无法暴露了,我看着左如愿眼里不知何处而来的火红光泽,深切地意识到:他和我是一类人。
都是那类爱自己爱的发狂的人。
但无所谓了,我爱自己,人人都爱自己。我爱着自己的想象,但若想象变为现实呢?那双瞳如火,如永夜,如太阳灼烧,毫无疑问,我此刻深爱着左如愿。
我也对他摆出我最灿烂的笑,我说:“我真的真的好爱你啊。”我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但从未对它有所质疑,无论是哪个阶段的我,都尽我所能去倾注表达自己的情感。
“我也爱你。”他凑近我耳旁叹道,他声线这样艳丽嗫嚅,将我耳廓染成红色。我才不讨厌红色,这一瞬间,我下定决心。
“来跳舞吧。”我说:“趁现在有音乐。”然后我提起裙摆向他行礼。
他伸出手来,我将手搭在他手上,我的枪没收起来,于是我们两个人握着枪旋转。
“怎么想要跳舞?”他问我,踩破地上一团水。
我看着自己脸侧的发丝,很得趣地笑:“很浪漫,我一直想要这样跳完一首曲子。但是没人敢邀请我。”
“结果这次还是你先说的……”左如愿声音低下去,他说:“你的特殊爱好还挺多的。”
“不对。”我无视他第二句话:“是你邀请我的。”我抬头看他,我此刻眼眸一定水润,每人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
“是我邀请你的。”他说:“我邀请你来约会好吧,你怎么这时候摆出淑女的样子了,之前不还是很狂地拿枪对着我吗?”说着他握了握我那只拿枪的手。
“你之前还要坚持走湖面,这不也是很奇怪?”我回话。
“别提了,如果不是那次和你出去……咱们说不定就不会这样了。”
我听他说这话,就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儿——没被锁住,我不明白他怎么总是喜欢这种奇怪play。我回话:“那怪谁?是谁要坚持出去的,我可是好好地答应了你提出的所有条件的。”
“是怪我。”他说。
我们同时停下脚步,耳畔音乐也停止,只有风声鼓动一切,寂静最能传播情感,但我低垂眼眸,拒绝情感外泄。
我们停在坠落的边缘,他背对穹野,我裙摆缭绕脚踝。
“天这么快就黑了。”我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没想到夏天还会黑的这么早。”我的皮肤清楚地接受了他看过来的视线。
也没有特别黑,天是深蓝色的,没有星星,但身下灯光尽开,我能看清一切。我抬起头,描摹他的眉眼。
“……”
不知是谁欲言又止。
我将枪扔掉,他很讶然地看我,似乎为我的半途而废感到可惜。
我把他推下去了,趁他没意识到我真正意图之时。他终于趔趄一下,身子向后仰去。
此时一切都变作慢动作。
我的心脏躁动,血液沸腾,我看到他伸出的手,夜色如水凉薄,未来可期。
我被他抓住,向下带。所有寂静都化作尖啸风声。我听到他在我耳边喃喃,我感觉到他怀抱的温暖,在这冷中划出一条暖橙色的线。
左如愿在说:“终于抱到你了。”
终于一切都恢复正常,偏执的感情也没有了,也没有爱也没有恨,我对他、他对我,此刻大概都是青春年少时小心翼翼又无所顾忌的喜欢。
我喜欢左如愿,我不爱左如愿。“爱”这个字深奥过头,我还需要时间去探索,去理解,去感同身受。
但我没有时间了。
我只能趁现在,抓紧左如愿的袖子,努力抱他,这是我最后的欢喜。
左如愿这名字起的好,不知他最后是否如愿。
我最后瞥一眼这世界,灯火如昼,我在万千光粒中分辨出宋儒的车来。
他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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