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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带回这个地方的时候。
也是和现在一样因为重伤而无法行动,族长一个人沉默地把他背上山。
处理好伤口后,见他能够照顾自己,族长便又匆匆离去。
只留下一个愈显死寂与漆黑的房子。
那时候的大人们,总是很忙碌。
坐在窗台边,即使隔着天望的结界,也依然能嗅到外边世界弥漫的死亡气息。
耳边,是羽毛从未停息的尖锐声响。
明明已然全部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成灰烬,明明一片都没有留下。
凄厉的啸叫却像是无法安息的怨魂般在黑夜里徘徊不去。
他不敢闭上眼睛。
强撑着,一动不动地紧盯着那唯一一条下山的路。
明知道,这样做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时,他觉得族长不会再回来了。
就像他的父母,竖起手指向他比着安静的手势,将他推进屋后的暗巷。
而后背过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大火之中。
将他一人留在了寂静的黑暗里。
因为自己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因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所以他们都松开手,离开了。
死寂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
再次听到声音的时候,流血的伤口已结成了痂。
门外依旧是黑夜,他顺着声音看去,见到的是一个不曾见的陌生人。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耳边的羽毛沉暗且安静。
那是一个死去的人。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裂开的伤口只有红色的结晶碎落下来。
对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将熟睡的孩子放在他的怀里,摸摸他的头,微笑着说,你要好好照顾她哦。
然后,便轻轻地唱起了歌。
紧绷得几乎断裂的神经突然间就不受控制地松懈下来,浓重的倦意袭来,眼皮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
他努力地想要保持意识,却无济于事。
迷糊间只觉那人轻轻地抱住他们,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脊,柔声道,睡吧,已经没事了。
随之,意识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身上还盖着一张厚厚的毛毯。
他慢慢地坐起身,却觉腰上一紧。
低下头,便见身旁熟睡的孩子贴着他缩成小小的一团,皱着眉,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只小小的手。
小女孩的力气很小,细瘦的手指只要轻轻一挣就会松脱开来。
但他却像是被钉在原地。
就像黑暗中彷徨的游魂,被猛地扯回人世。
再一次,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血液重新开始流动,鲜明的痛楚不断地从周身的伤口传来。
他紧咬着牙,强忍着,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宛如捧着易碎的瓷器般轻轻地将她抱入怀中。
走到院子里,却没有见到昨夜的那个人。
虚弱的阳光穿过云翳,落在满目疮痍的荒地上。
鼻青脸肿的族长蹲在院子的一角,沉默地点燃手中已然变暗的羽毛。
细小的火星被冷风卷起。
怀里的孩子毫无所觉地翻了个身,苍白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小手愈发用力地抓着他的衣襟。
他以为,自己能够一直守在她的身旁。
可是,十四年后,她也终还是和其他人一样,安静地松开了手。
他从记忆中收回思绪,看向面前眼圈微红的夕逢。
面对他的回答,夕逢微微低下头,轻声道:“醒来之后,你一次都没问过冰河在哪里。”
他提笔在纸上写道:那时,我并未彻底失去意识。
夕逢不禁怔住。
所以,他其实知道冰河的异变,也知道她拖着一身伤独自离去。
他什么都知道。
却为什么还能保持这幅平静的模样?
为什么不会担心,也不会着急?
面对她责问的目光,影黑只是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他写道:那是她的选择。
“你这是在责怪她吗?”
影黑静静地摇头。
只要那是她所期望的。
“哪怕她的期望是躲起来一个人悄悄地死去?”
笔尖微微一停,最终还是写下两个字。
是的。
夕逢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着他。
业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在而今的状况下,天望不会派人手去搜寻冰河。
而被退学召回的自己,也不可能有自由行动的机会。
她本以为,影黑一直都是最在乎冰河的那一个。
尽管他的脸上几乎不会显露情绪,但从日常的琐碎相处中也依然能看出他对冰河近乎执着的关怀与保护。
她本以为,知道冰河的失踪,他一定会不顾伤势第一时间冲出去寻找。
而不是这般,若无其事地留在家中,甚至连一句都不愿多问。
她问:“……是发生了什么吗?”
影黑摇摇头。
什么都不曾改变。
所以他依然还是只能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夕逢不禁咬牙,“我不明白……”
“从小到大,只有你能够找到迷路的她。”
“你明明,一直都会去找的。”
“无论她走了多远,无论在哪个偏僻的角落,你总会去把她带回家的。”
“为什么,突然就放弃了?”
影黑沉默地闭上眼。
因为她不想,我再去找她了。
看着他的神情,夕逢只觉自己像个孩子似地,又是委屈又是气恼。
她红着眼,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声音。
“真的没有关系吗?”
“如果连你都放弃了,那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有些哽咽的话音在空荡的房中回响。
对面的人,却依旧沉默仿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就连眉尖都没有动弹分毫。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轻叩门框的声响。
回过头,却见无暗不知何时站在房门外,笑了笑,“小夕,你差不多该回家吃饭了。”
她一下子回过神来,回头看着影黑灰败的脸色,不由内疚地垂下了眼,“对不起,小黑哥哥,我不应该这么大声说话。”
影黑摇摇头,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却没有再写一个字。
无暗一路送她到正门。
半路上,他忽然淡淡地开口,“小黑是个很胆小的孩子,你不要太欺负他了。”
她不解地仰起头。
实在无法把记忆里那个强大到几乎无所不能的人,与胆小和欺负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无暗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幽黑的眼里看不出悲喜。
“你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是因为躲起来了吗?”
无暗慢慢地摇摇头,“血鸦分家只有五感比常人强些,基本不具备战斗力,平时也只是负责情报工作,对上复数的大妖,无论躲藏还是逃跑都是徒劳。”
“那天夜里,他的父母把他一个人推进屋子背后的暗巷,想让他趁乱逃走,但最后还是被追踪的妖找到了。”
“濒死之际,他却意外地激发了血脉能力,反过来把追来的妖一个一个全部杀掉了。”
“而等他拖着重伤的身体回到村子里,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都已经死了。”
夕逢不由呆住。
那些熟知的过去,第一次以这般狰狞的模样呈现眼前。
“他很坚强,但同时也很脆弱。”
无暗垂目看着空处,淡淡道:“这么多年以后,他也依然被困在那个漆黑的小巷子里,无法回头,也不敢向前一步。”
“……他的声音,也是因为那时的事情吗?”
“应该是吧,我并不清楚具体原因。当年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失语症。只是因为那时冰河恰是学说话的年纪,家里又没有别人,他怕她错过开口的时机,才勉强自己出声陪她练习。”
无暗说得轻描淡写,她却只觉难以相信。
记忆里影黑的声音总是冷静沉着,听不出一丝异样。
那并不是勉强就能做到的事。
原来自己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半晌,她低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无暗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反倒是那俩没出息的小崽子一直给你添麻烦,不好意思啦。”
听他提及冰河,夕逢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向他,“您的话……会去找她吗?”
“肯定会啊。”无暗答得理所当然。
夕逢心下一安,刚要松一口气,却听他接着道:“不然我怎么把她暴揍一顿?”
“……”
无暗没好气地微微眯起眼,“这小兔崽子从小到大就知道逃,就知道躲,这次还敢把小黑丢下不管,找到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夕逢:“..……”
心里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祈祷冰河别被找到。
“不用太过担心。”无暗顺手揉揉她的脑袋,“还能跑,至少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
“……嗯。”
嘴上虽然这样回答着,她心里却依然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些碎落的红色结晶。
一片一片,就像是血液混合了异质,如同死者一般不再流动。
睁开眼,影黑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漆黑之中。
双眼仿如失明一般,什么都看不见。
只隐隐地,听见脚边传来细小的活物爬行的声音。
他平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往日一样躺在床上合上眼,在两分钟后进入了睡眠状态。
而能够完全自控以后,他就一次都没有再做过梦。
他低头看向自己。
身形没有变化,依旧能感觉到伤口传来的疼痛,身上穿的也还是入睡时的衣服。
短刀仍然在口袋里,但装在一起的便签纸不见了。
幻术?还是空间转移?
无论是哪一个,因为天望的结界,都不太可能悄无声息地施行。
他慢慢地伸出手,很快便触到了墙壁。
所处的似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弯弯曲曲地不知延伸向何方。
冰凉的触感滑过脚踝,黑暗中似有无数的眼睛在静静窥伺。
黑暗,寂静,狭长的通道,伺机而动的毒蛇。
令人战栗的熟悉感一下子涌上心头。
是当年的那个地方。
虽然小巷并没有那么黑,即使在最深处,依然能隐隐看见村子里冲天的火光。
蛇也没有这么安静,而是直接窜上来咬断了他的左脚和右手,长长的毒牙扎进肩膀,让半边身体都如同火灼般剧痛难耐。
深埋的记忆一幕幕被生生掘出,血淋淋地铺陈眼前,他却意外地很平静,就连心跳都没有一丝变化。
意识仿佛被生生地撕成两半,幼小的那个自己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强忍着剧痛与恐惧,紧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而长大的自己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着那个孩子流着血,流着眼泪,拖着折断的脚,一点一点地向前爬。
紧追着的毒蛇再一次扑上去,勒住颈项,咬住手指,将眼睛刺瞎,将胸腔撕开。
他沉默地背过身,扶着墙慢慢地走向另一个方向,将那个已经死去的孩子留在了没有声音的黑暗之中。
长长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
他冷静地数着步数,在脑中画出地图。
眼前的景象并不是简单的记忆重现,黑暗迷宫的面积已经远远大于当年那一小段暗巷,而那些形体不明的爬行物只是窸窸窣窣地跟着,并没有发动攻击。
比起记忆,更像是将恐惧的概念放大而创造出来的特殊空间,具备法则,也能够被破坏。
估算了一下自己走过的距离,他不再往前走,将手揣入袋中,正要拔出短刀,却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凝滞的死寂空气宛如被一把尖刀狠狠割开,脚边的爬行物一下子骚动起来,如同潮水般迅速涌向声音来处。
他下意识地压低呼吸,悄无声息地跟上脚下的爬行物。
转过几个弯,惨叫愈发清晰,其中还夹杂着挣扎与血肉撕裂的声响。
能听出是一个人形的生物摔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潮水般的爬行物一波又一波地涌上,疯狂地撕咬着他的躯体。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影黑宛若幽灵一般静静地站在涌动的爬行物之间,一动不动地听着。
是不曾听过的声音,从慌乱的呼吸和动作听来,只是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人类,因发出声音而触发了爬行物的攻击行为。
是实体,抑或幻象?
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类为何会与他同时出现在这个特殊空间里。
他思考着,却突觉背后一动,不明的尖锐物悄无声息地迅速刺向后颈。
他平静地侧头避过,一个肘击打断袭击者的肋骨,随之反手一擒,五指如同鹰爪般抓住了对方的脸部。
没有呼吸,没有体温,并不是活人。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原本已然躲过的尖锐物突然横向暴长,他微微一怔,立时松手向后退开。
手臂微微一痛,皮肤还是被浅浅地划开了一道伤口。
那人趁机拉开距离,动静一下子就隐入了爬行物的窸窣声中,消失了踪影。
影黑慢慢地摩挲了一下指尖,手指上残留着一点细碎的结晶,散发着熟悉的血腥味。
和那时冰河身上的暗红结晶是同样的味道。
是被异质感染的人吗?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认那个袭击者已经远离,才转头走向先前倒地的人。
那人已然没了声息,聚集的爬行物也渐渐开始散去。
他慢慢地摸索着找到了对方的头部。
这个人流出的是液态状的血,黏腻而湿滑,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他细细地辨认了一遍勉强还算完整的五官,确认是完全没有印象的人,随后终于拔出了口袋里的短刀。
暗红的光纹亮起,整个空间被一刀破开。
意识产生了一瞬间的断裂。
他再次睁开眼,视野里是房间熟悉的天花板。
侧头,却看见无暗不知何时坐在床边,沉着脸看着他。
他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是我的羽毛响了吗?
无暗点点头,“做噩梦?”
他微微皱起眉头,摇了摇头,有些吃力地坐起,从床边的桌子取过纸笔,快速地画了起来。
无暗看着纸上渐渐成型的人物面部素描,神色愈发凝重。
半夜的冷风一丝一丝地漏进窗缝。
画着画着,影黑忍不住低低地咳嗽起来。
无暗皱眉,“感冒?”
影黑摇摇头,无声道: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冷。
按理说,血鸦不畏寒暑,也基本不会得病。
无暗转头从柜子里翻出一床崭新的棉被,等他画完,便将他按回被窝里,严严实实地盖好,而后拿起他画的两张图,“我现在去找业祝,在我回来前,老实待着,保持清醒。”
被裹成蚕蛹的影黑只能乖乖点头。
看着无暗掩上门出去,他才低头看向自己梦里被划伤的手臂。
皮肤上,一道长长的清晰的暗红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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