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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章
“初始化完成,系统启动中……”
“光线检测结束,视觉已校正,正在开启……”
淡蓝色的玻璃眼瞳无声地缓缓睁开。
“正在校正关节数据,姿态控制程序已更新……”
“检查结束,各系统运转正常。”
最后一句系统提示响过,脑子里便再没有任何声音。
小猫机械地转动了一下眼球,动作僵硬地坐起身,却觉脚上一沉。
他木然地低下头,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闭着眼倒在他的怀中,褪色般浅灰的长发,小小的脸半埋在厚厚的白色围巾里。
未知个体,构成不明,无生命活动。
确认对方并无威胁,他便收回了视线。
没有待执行命令,也没有需要处理的数据。
他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废墟之间,宛若被闲置的崭新电脑,等待着指令输入。
本应是这样的。
但身体里,却似有数据之外的不明物质在系统各处缓缓流动,牵引着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在那张熟睡的小脸上戳了一下。
没有反应。
他眨了眨眼睛,伸手又戳了一下。
对方的眼睫终于微微一动,有些迷糊地慢慢睁开眼。
白色的瞳孔没有焦点。
小猫依然一下一下匀速地戳着。
小孩儿不由眉头一皱,一抬手抓住了他的手指,不确定地扯了扯,没扯动,又顺着手臂一点点摸索上去。
小猫一动不动地任他摸着。
小小的手掌从肩膀顺着脸颊,最终摸到了他的耳机。
没有温度的手指在贴纸上摩挲了一会儿,小孩儿忽然眯起眼朝他微微一笑,“……猫猫?”
一听到这个词,小猫的视野突然一黑,脑中响起一连串的系统提示音。
“检测到还原关键词,执行系统恢复。”
“备份下载完成,开始数据恢复。”
刹那间,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中。
大量的数据让系统短暂地卡顿了一下。
两秒后,恢复结束,他突然抬起手,抓住了那在贴纸上摩挲的冰冷指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微笑的人。
他静静地道:“你并不记得我是谁。”
小孩儿不由一怔,笑容变得有些无奈,“哎呀,还是被拆穿了。”
他念出的,只是贴纸上写着的名字。
“那两个字明明是我写的,我却想不起来写字这件事。”
小孩儿缩回被抓住的手,歪头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我的记忆确实出现了一些空白,应该是因为失去了部分身体而导致的吧。”
“失去的部分……还能再找回来吗?”
小孩儿皱眉感应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办法了,我感觉不到那部分身体的存在。可能是消失了,或者彻底变成了其他东西吧。”
小猫沉默下来。
自己的机体明明应该已经因为过载而彻底损毁,就连送回研究所都不可能再修复。
但现在,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伤痕,各个系统运转正常,性能甚至还比以前要好。
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按照原本的程序逻辑,他应该表现出友好的态度,对修复者表示感谢并提供报酬。
但那种无名的流动却在不断扭曲他的现有规则,思考仿佛陷入泥淖般变得沉重。
他不想表现友好,也不想感谢,甚至想要彻底删除掉已然认知到的这个事实。
见他不说话,小孩子试探地伸手摸摸他的脸,用指尖细细地分辨着他的五官,“我应该是认识你的,对吗?”
小猫没有回答,切换到另一个进程,“你看不见吗?”
“对啊,异质是无法拟态活体组织的。”小孩儿笑了笑,指指自己的眼睛,“虽然看着逼真,但其实并没有相应的功能。”
“我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以往都是靠外放异质来感知周围的,就连交谈也是通过干涉对方的精神……嗯?我什么时候给自己弄了一个机械发声的嗓子?”
小孩儿自顾自说着说着,忽然像是注意到什么,饶有兴致地摸摸自己的喉咙,“这个是不是因为你才造的啊?”
因为机器人并没有可以用于直接干涉的精神。
小猫静静地听着,终于能够确信。
对方丢失了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
他闭上眼,将机体从头到脚细细检查解析了一遍,明确了那些无名流动的来源。
被修复如初的部件虽然已是完全的死物,却依然如同异质一般隐隐带着一丝残缺的神识流动。
没有了以前系统的种种限制,他迅速将那些流动整合导入,利用已有的异质数据进行解析。
熟悉的画面一幕幕再现。
那是白的记忆。
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混战。
异质将他修复的同时,相关记忆也被主体牵引,全部迁移到了他的身上。
而白,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
和渊一样,他同样无法理解白所问的意义。
他也无法回答,这是否是自己所期望的生。
重叠的记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那些无名的流动就像是画纸上添加的颜料,将一幕幕的时光都浸染得温暖而美丽。
那或许,就是名为“情绪”的东西吧。
他高速运转的计算核心无法给出答案,无法做出反应,但那些流动的情绪却已然牵引着他伸出双手,俯身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
小孩儿不由全身一僵,但对方身上熟悉的异质气息又让他放松下来。
他伸手抱住对方的脖子,笑眯眯地问:“怎么啦?”
小猫低低地问:“我可以,继续叫你白吗?”
“可以啊,不过为什么?我明明从头到脚都是黑的。”
小猫摇摇头,小声道:“白围巾,很好认。”
“怎么听着像是要抓我?”
“那你还会逃跑吗?”
小猫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白却不知自己为何很是熟练地听出了一丝不安。
应该是自己分离出的那部分异质的原因吧。
他已然依稀猜到了自己为何会失去身体和记忆,却并没感觉到多少惊讶。
从贴纸上那两个用划痕与异质写下的字,他就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很珍重的吧。
所以明知道会忘记,还是执拗地留下这一点细小的痕迹。
哪怕失去的记忆已经再也无法找回。
他放松地闭上眼趴在对方的肩上,抬手摸摸那头柔软的金发,声音轻而柔和。
“你已经逮到我啦。”
天色渐暗,愈加冰冷的风将一地余烬吹散。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小猫连上附近的监控摄像头,发现有人开始匆匆地往这边赶。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自毁前的状况,又看了一眼地上被吹散的灰,抱着白站起身。
年幼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得多,抱在怀里就像一团冰凉的雾气,仿佛随时都会消散一般。
白配合地抱着他的脖子,仰头问道:“要去哪?”
“对周边城市分析尚未完成,安全起见,先离开当前区域。”
不管来的人是天望还是军方,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白点点头,放松地闭上眼,轻声道:“不用太担心。”
“为什么?”
小孩儿微微勾起嘴角,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熟悉的让人胆寒的笑容。
“很快,他们就不会再有管闲事的余裕了。”
小猫想了想,“因为深渊开启?”
“对。”
“会发生什么?”
白笑了笑,“会出现怪物啊。”
“是指生物变异吗?”
“生物变异……差不多吧。”
似是对他的形容感到有趣,白笑得愈发高兴。
见他并没有详细说明的打算,小猫便不再追问。
血红的夕阳下,黄昏的城市依旧宁静而美丽。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抱着白转瞬消失在阴影深处。
夕逢慢慢地睁开双眼,只觉周遭一片嘈杂。
身旁的医护人员一脸惊喜,“夕逢阁下,您终于醒了,身体是否有哪里感到不适?”
意识依旧有些混沌。
她吃力地坐起身,有些痛苦地扶着头,断片似的记忆零零碎碎地从脑海中闪过。
自己应该是因为阵法的消耗而昏过去了……深渊核心……爆炸……影黑和冰河……
她突然猛地抬起头,脑袋立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眼前发黑,险些又倒了下去。
医护人员连忙伸手扶住,“阁下,请您冷静些。”
她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袖子,急切地问:“其他人怎么了?”
“影黑阁下还在抢救中……”
话未说完,夕逢已然翻身下地,脚步踉跄地向着他所看方向跑去。
急救的仪器设备被杂乱地堆放一地。
一位年老的医生正站在担架旁,满头大汗地直起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见她奔近,老医生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阁下,您现在还不宜剧烈运动。”
“抱……抱歉。”夕逢喘着气跑到他身旁,紧张地看向担架上的人。
影黑紧闭着眼,脸色灰败,昏迷中依旧眉头紧蹙,身上密密麻麻的刀口愈显得狰狞骇人。
记忆之中,她从未见过对方这般重伤虚弱的模样。
“病人全身的肌肉和大部分关节组织都被切断了,内脏也受到了很严重的损伤,若不是血鸦一族体质特殊,再加上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止血,只怕就性命不保了。”
老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起来依旧心有余悸,“那伤势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无数的细小刀片在身体里翻绞过一样。”
她扶着手边的设备,呆立原地,茫然地听着。
那时候,防御屏障在一瞬间就被摧毁了,连带着墙壁和天花板都被齐齐震碎。
巨大的冲击夹杂着凝结的异质碎片狠狠地将他们三个都掀了出去,威力远不是之前的机器人自爆可比。
三人即使当场死亡都不奇怪。
连影黑都重伤至此,但身体强度只与常人无异的她却除了几处擦伤之外,几乎毫发无损。
忽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头迅速从内袋翻出放符纸的皮夹。
一打开,便见原本夹在外层的贴纸宛若枯萎的落叶般轻轻地飘落下来。
仿佛替她承受了攻击一般,撑着叶子眼泪汪汪的小女孩从肩膀处被粗暴地撕裂成两半。
她的心脏刀扎般狠狠一痛。
是断空送给她们的所谓“护身符”。
当初,那个人笑眯眯地说着,说这是为了保佑她们考试不会挂科。
那双浅色的眼,是不是早已看见了这将临的灾劫。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用力地将贴纸攥在掌心,好一会儿,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医生话里的违和处,“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止血?并不是你们将我们救出来的?”
老医生点点头,“我们赶到的时候被军校的人拦住了,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姑娘和她的同伴把你们带出来的。”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夕逢!你总算醒了!”
她回过头,果然看见临央吊着右手朝她快步走来。
她将贴纸收入内袋,抬头露出和平时一样的笑容,“谢谢你们。”
临央见状,松了口气,“都没事就好,当时了可被你们吓死了!你那头发……旁边冰河哥哥还一身的血……”
“蓄发本就是为这种献祭术式准备的,请不必在意。”夕逢看了一眼被自己粗暴割断的发尾,收回视线,“能给我说一下当时的情况吗?”
临央点点头,“我和初夏找到暮笙跟秋航之后正准备往外跑,听到爆炸声便折了回去,然后就看见你和冰河哥哥倒在过道里了,没被爆炸波及到真是谢天谢地。”
“我们……不在爆炸区域内?”
“对,应该是被人搬了出来吧,冰河哥哥身上的伤口也像是处理过,被一种暗红色的结晶封住勉强止住了血。”
她一下子想到了冰河身上那些刺破皮肤的红色结晶,声音不禁低了下去,“只有……我们两个吗?”
临央有些黯然地垂下目光,“抱歉,我们没有找到冰河。”
“不,请别自责,找不到说明她应该是把我们放下之后自己离开了,止血应该也是她做的。”
临央不禁皱眉,“为什么她要把你们丢在那自己走掉?”
夕逢沉默地垂下视线,眼底神色难辨。
能够将他们搬到过道上,还能给影黑止血,说明冰河仍然有行动能力,预见的梦境并没有应验。
那为什么,她又要消失不见呢?
从时间来看,当时她应该还在建筑里。
但若是研究区域内有别的活物气息,以临央的感知能力,不可能察觉不到。
夕逢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影黑的羽毛耳饰上。
原本鲜红的颜色依旧艳丽,整片羽毛却已然彻底结晶化,末梢碎裂成一片一片。
不是正常时的样子,但也没有像死亡那样变得暗沉。
她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句预言。
生灵不往,亡者不归。
所以,被留下的是什么?
愈深的寒意悄无声息地渗入骨髓之中。
见她沉默,临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她还活着就好。”
“……嗯。”
那种状态,真的能算是活着吗?
在校门前与军校负责人交涉的木棉忽然接起电话,听完后,神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
她挂了电话,向负责人道了声失礼,转头向救援队走去。
夕逢看着对方笔直地朝自己走近,心头蓦地生出一种不安的预感。
临央也似是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
木棉走到夕逢面前,迟疑了一下,沉重地开口:“刚才另一边传来消息,前往封印深渊核心的六名大妖,全数阵亡。”
两人猛地僵住。
好一会儿,临央才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封城大人他……怎么可能……”
说着说着,眼圈已然变得通红。
夕逢将攥得苍白的手笼入衣袖,面上的依旧保持着冷静,“是深渊核心吗?”
“不,是军方的那个机器人,它一接近,六位正在进行封印的大妖就突然毫无预兆地燃烧起来。”
木棉的表情愈发显得苦涩,“现在现场只剩下残灰,连一点尸骨都没有留下。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那个机器人和深渊核心已经不知所踪了。”
夕逢沉默地听着。
她记得那个机器人。
蓝眼金发,身材瘦小,看起来就像个单纯懵懂的孩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过什么攻击性。
而就是这样一个安静乖巧地抱着收款箱跟在白身边的小孩子,杀死了封城。
杀死了那个曾笑着对她说,会努力活下来的大妖。
身旁的临央忽然低低道:“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夕逢神情木然地看向她。
临央并没有抬起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衣摆上,微微发颤的声音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所以他才会在我们被抓前几天突然出现……给我们的植入核心重新画了结界……”
那个时间,他刚刚从自己这里知道了预见。
然后,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为了死亡的准备。
袖中的手攥得愈紧,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声音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可怕。
“木棉小姐,请先撤回我们所有的人手,将状况传回本家,等候族长的命令。若是军方针对入侵一事追究,就用机器人的事情进行拖延。”
木棉一怔,立时严肃地应道:“是。”
夕逢继而转向临央,“临央,你的两位队友尚未苏醒,安全起见,你和初夏最好也随同前往天望的医院。”
“嗯。”临央用力地揉了一下眼睛,鼻音浓重地道,“谢谢。”
“注意安全。”夕逢拍了拍她的肩膀,复又看向木棉,“剩下的就拜托了。”
“阁下请放心。”
见木棉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起现场,夕逢静静地转过身,独自消失在车辆的阴影里。
薄暮的天空一片灰暗的黛紫。
夕逢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向二中的大门。
预见的景象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在脑中回放。
青色的火焰蓦地腾起,将那银白的发,微蓝的眼瞳,与那温柔的面容一同,一点一点地烧成灰烬。
预见里,她甚至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既没有惊惶,也没有痛苦,他只是茫然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火焰,而后有些寂寞地望向那遥远的北方的天空。
他说,预见并不是她的过错。
他说,她还能有时间去改变。
他说,她并不需要一个人去承担这一切。
夕逢木然地看着空处,机械地穿过走道,走上楼梯。
温柔的话语,一句一句犹在耳边。
就像那些温暖的昔日,回忆起来却只剩蚀骨的冰冷,却仿佛在驱赶着她,撑着已经失去力气的身体不断地向前走着。
走上昏暗的楼道,穿过死寂的走廊。
她终于走到了宿舍前,抬手慢慢地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熟悉光景一点一点在眼前展开。
血红的夕阳穿过阳台印在宿舍的地板上。
冰河揉皱的试卷依旧乱七八糟地扔在书桌上,椅子上还堆着一件校服外套。
入学时候,那颗被抠掉的螺丝钉最终还是没能找回来,松脱的椅背在一阵一阵的风里微微晃动着。
下山,上学,一幕幕的光景仿佛仍是昨日。
然后她转过头,看见了自己的书桌。
结界石碎裂成片,那朵不曾有过丝毫融化迹象的冰花已然化成了一摊雪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淌了一地。
身体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靠着墙一点一点滑到了地上,睁大眼,茫然地盯着那一滴一滴落下的水珠。
她记得,那天夜里,冰河说她想回家。
还记得,那个雨天告别的时候,封城说,不要责怪自己。
他们都已然看清自己将临的命运,只有她一个人依旧徒劳无功地想要改变什么。
你说,我所珍重的人们不会抛弃我,你说,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你说了那么多那么多,让我几乎都要信以为真。
却为什么,不再对我说了呢?
为什么,抛弃我了呢?
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怕冷似地缩成一团,很小声很小声地哭了。
窗外,夕阳沉沉落下。
最后的一丝余晖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
黑夜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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