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天色渐暗。
　　操场上回荡着播报的声音。
　　“本次文化节已全部结束，请各位游客有序离场……”
　　热闹了好几天的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
　　各色的宣传板被翻倒放平，拆卸的帐篷和渐次被搬走的桌椅让操场变得有些空荡荡的。
　　暗红的夕阳下，渐凉的夜风吹散了白日残留的热气，透出一股疲惫困倦的味道。
　　临央不由打了个哈欠，放下一卷横幅，回过头，“这是最后一个了吧。”
　　夕逢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啊，还要你们帮忙收拾。”
　　“没事，社长都被叫去开会了，就你俩估计要收拾很久吧。”
　　“不会耽误你们回去吧？”
　　“门禁时间还早呢，不然那俩也不会还有空找冰河掰手腕。”
　　临央伸了个懒腰，看向另一边搬书的冰河和男生们。
　　夕逢回想了一下那个惨烈的光景，不禁扶额，“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
　　临央想了想，“嗯……好奇害死猫？”
　　“……”
　　闲扯间那边也已收拾得七七八八。
　　冰河搬起最后两箱书，向几人道了声谢，转身走向活动室。
　　临央走到暮笙身旁，“都搞定了？”
　　“虽然大半都是冰河搬的……”
　　“手还好吧？我当时觉得你们的胳膊被咯嘣一下拆下来都不奇怪。”
　　“队长，关心和插刀你能只选一个吗？”
　　“哈哈哈哈谁让你们作死。”
　　“好吧，你选了插刀。”
　　暮笙叹了口气，忽似是想起什么。
　　“对了，刚才提到了那个暴雨，我记得你和副队就是兰川市的吧。”
　　“对啊。”
　　“还好吧，感觉你情绪不太对？”
　　“不用担心啦，那时我们和家里人都没什么事。”
　　临央很平常地笑了笑，“那个山神加护是你们这边的什么传说吗？”
　　“你没听说过？”暮笙有些意外地眨眨眼，继而解释道，“那场暴雨灵山市也受到了影响。”
　　“不少地方都出现了人员伤亡和地形灾害，但神奇的是，离兰川市最近的灵山却安然无恙。”
　　“会去那里的有不少都是老人，但在那场暴雨中却没有一人受伤，就像被什么力量保护着一样。”
　　“那件事之后就被认为是山神加护，本地人也因此对山神愈发崇敬。”
　　暮笙说完，却见临央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古怪。
　　“怎么了？有什么很奇怪的地方吗？”
　　临央摇摇头，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
　　“就是觉得，山神还真是温柔呢。兰川市的话，好几座山都发生山泥倾泻了。”
　　暮笙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人没事就好。”
　　“……嗯。”

　　将剩下的物资归还到回收处，几人便顺道一起往外走去。
　　临近校门，临央问道：“你们待会儿要去聚餐吗？”
　　夕逢看了看手机，“社长说好像会开到很晚，让我们不用等他了。你们是回学校吃？”
　　“嗯，七点钟就要点名了，得赶紧回去了。”
　　临央看了眼时间，“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出去逛吧。”
　　夕逢微微一笑，“好。”
　　正说着，走在一旁的冰河却突然猛地停下脚步。
　　她瞪圆了眼，直直地望向校门。
　　“咋了？是看见你们教导主任了吗？”
　　临央有些奇怪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人来人往的校门边，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静静地站在那里。
　　和冰河一样的黑瞳黑发，苍白面容。
　　虽然同样没什么表情，但笔直的站姿和冷冽的眉眼让他看起来像出鞘的利刃般透着森然的寒意。
　　微风吹过，耳边深红的羽毛耳饰轻轻晃动着。
　　他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冰河。
　　冰河条件反射地一抖，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之中，慢慢地退后了一步。
　　她的目光游移了一下，挣扎了零点一秒，突然啪地扔下书包，果断地转头拔腿就跑。
　　那个青年身形一闪，一瞬间就追了上去。
　　余人只觉面前一道狂风扫过，两人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校道上。
　　好一会儿，惊呆的临央才率先反应过来，“这……啥情况？”
　　夕逢整理了一下被吹乱的刘海，很习惯地道：“没事，那是她哥。”
　　“冰河的哥哥？”
　　“嗯，他们挺久没见了，估计是想找个空旷点的地方……沟通一下。”
　　临央不禁无语了片刻，“……沟通？”
　　“嗯。”
　　“……空旷的地方？”
　　“对啊，免得破坏东西。”
　　“这怎么听都是准备大打出手吧！”
　　“哦不用担心，”夕逢见怪不怪地道，“那是他们家表达关爱的特有方式。”
　　“……”
　　秋航兀自有些难以置信，“那个冰河，居然被吓得转头就跑……”
　　“没办法啊，三个她加起来都不一定是哥哥的对手。”
　　夕逢捡起冰河扔在地上的书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见几人瞪圆了眼，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般看着自己，她微微一笑。
　　“这是常有的事了，不用在意。你们再不走就要赶不上门禁了吧？”
　　“好吧。”临央看了眼站在军校门口的教官，只好把成堆的问题都生生咽回肚子里。
　　“那下次有空再聊。”几人摆摆手道别。
　　“嗯，今天谢谢你们了，明年再来玩。”
　　夕逢微笑着，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铁闸门后，才收回视线。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走到她身旁，温和地问：“军校的朋友？”
　　“嗯，开学时候认识的，文化节过来玩。”
　　夕逢仰起头，看向男人，“爸，你怎么会突然过来？”
　　“找你们有点事情，我和小黑一起过来的，不过他一下就跑没影了。”
　　她的父亲明岸有些无奈，“是不是又打架去了？”
　　“他们估计得花点时间，我们先去吃饭吧。”
　　明岸点点头，“这个点，你应该饿坏了吧。想吃什么？”
　　夕逢歪头想了想，眼睛一亮，“这附近有一家鱼做得特别好，我带你去尝尝吧。”
　　明岸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发，“行，听你安排。”

　　淡淡的，草药的味道。
　　混着一丝熟悉的血腥与木头的霉味。
　　微凉的晚风吹过破损的窗户，带进一片寂静的残阳。
　　细小的尘埃在暗红的光里静静浮动。
　　仿佛，又听见了歌声。
　　冰河慢慢地睁开双眼，眼前依旧一片昏暗。
　　微凉的手掌轻轻地盖住了她的双眼。
　　“……天黑了吗？”
　　“还没。”
　　她慢慢地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朝向里侧。
　　影黑静静地替她拉好风帽。
　　令人安心的黑暗和熟悉的味道将连日来紧绷的神经轻轻地包裹起来。
　　虽然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恢复中的身体使不上一点力气，整个人却反而彻底地放松下来。
　　她微微蜷起身子，小声道：“其实不用担心的，我觉得没……”
　　话未说完，脸颊便被揪住。
　　她一秒改口，“……我知道错了。”
　　影黑松开手，摸摸她的头，抬头沉默地看着远处的落日。
　　两人所处是一栋旧楼的天台，低头恰能将学校旁的旧街区尽收眼底。
　　渐次亮起的街灯和喧嚷的人流都笼上了一层暗红的浮光。
　　冰河偷偷地看他一眼，虽然是完全没有表情的脸，眉间却依稀能见一丝疲倦。
　　“哥哥，你和老爸最近很忙吗？”
　　“有点。”
　　“妖？”
　　“不，是人。”
　　“军队？”
　　“对。”
　　她没有再问下去。
　　即使签下了那么多的条约，和平却不曾真正到来过。
　　影黑戳了一下她微微皱起的眉头，改变了话题。
　　“文化节好玩吗？”
　　她怔了一下，想了想，掏出口袋里的锁扣连同提示小纸条一起递给他。
　　影黑伸手接过，看了看纸条，又侧头观察了一下，三两下便将锁扣拆解开来。
　　冰河：“……”
　　拆开的锁扣内部掉出三颗包装简单的糖果。
　　他看了看包装纸上的说明，撕开一颗放进嘴里。
　　冰河仰头看着他。
　　“奶糖。”影黑答了一句，撕开另一颗塞进她的嘴里。
　　香甜的牛奶味在舌尖上扩散开来，她不禁微微眯起眼。
　　影黑低头看着她，把剩下的一颗也按进她的嘴里。
　　她含着两颗糖，像仓鼠似的鼓起脸颊。
　　“为什么你一下子就拆开了……”
　　影黑想了想，将锁扣装了回去，在她眼前放慢速度又拆了一遍，而后又装回去，递给她。
　　冰河回忆着他的动作，依样画葫芦地拆了一遍，眼里终于露出恍然的神色。
　　影黑静静地看着她。
　　还是，能够听见声音。
　　微弱而细小，仿若幻觉一般隐隐约约。
　　一日一日，从来不曾停止。
　　他慢慢地抬手按住右耳，回声一下子变得巨大。
　　那丝依稀的声响却仍旧宛如不散的阴魂般游离其间。
　　很多年前，族长就曾无数次地告诉他。
　　那并不是真正的声音。
　　羽毛并没有响，也并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那只是过去的恐惧让他产生的幻觉。
　　而今多年过去，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习以为常的时候，羽毛又一次响了起来。
　　十四年前的那个黑夜仿若潮水般卷回。
　　忽明忽暗的火光从窗外透入，映亮了一地血污。
　　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混杂在冰冷的风里。
　　无数的羽毛在响。
　　仿佛撕裂一般惨叫着，针似地刺痛鼓膜。
　　而后，渐次地，安静下来。
　　回过神的时候，身周已经没有了声音。
　　母亲静静地倒在他身旁，耳边的羽毛却依旧在不停地响着。
　　伴同着自己额上不断滴落的血，发出一声声刺耳而尖利的声响。
　　徒劳地，想要叫醒一个再也不会睁开眼的人。
　　感觉喉咙又像被堵住一般。
　　他静静地闭了一下眼，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冰河仰起头，将重新拼好的锁扣举到他眼前。
　　影黑表扬地拍拍她的脑袋，从表情到声音都没有露出一丝异样。
　　“能动了吗？”
　　“嗯。”
　　“那走吧。”

　　明岸看了一眼手机，“小黑说他们现在过来。”
　　夕逢有些不放心，“他们能找到地方吗？”
　　“小黑在，应该没问题。”
　　明岸将餐厅的地址发过去，放下手机，“总之，命令下达之前，不要擅自行动。”
　　夕逢皱眉道：“就这样放着不管吗？”
　　“目前军队已经几乎暂停了全部的实验，调查难以进行，我们暂时只能静观其变。”
　　“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情况吗？”
　　“是的，但可以确定核心的实验都是在灵山市进行的。”
　　明岸轻轻地叹了口气，“明明当初还是因为看中这里相对安定，才让你们来市二中就读的。”
　　夕逢心下一动，轻轻地问：“当时，是族长选的学校吗？”
　　“对。”
　　全部，真的都只是偶然吗。
　　明岸静静地看她一眼，“族长并不是预言者。”
　　她攥着的手指微微一紧，低下头，“我知道。”
　　天望一族唯一一个被确认的预言者，已经被关在隔绝的阁楼之中近四百年。
　　而自百年前的一次大灾之后，那一位就再也没有开过口了。
　　她能够明白这种做法。
　　若是心有牵挂，预见不仅会局限在亲近的人身上，传达和干涉也会受到很大的限制。
　　只有切断所有的联系，才能够看见更广阔的未来，同时还可以摆脱规则的制约。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已变成了无关之物。
　　只是那样的预见，于本人而言，也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定了一下神，问道：“这次，有下达的预言吗？”
　　明岸微微垂下了视线，静静道：“我此行前来，就是为了向你们传达预言的。”
　　她心下一震，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这次……难道不只是军队的危险研究吗？”
　　“从预言内容来看，只怕并没有那么单纯。”
　　明岸说着，抬起头看向门口。
　　店门叮铃一声脆响，影黑和冰河随之走进店中。
　　明岸道：“人齐了，都过来听一下吧。”
　　两人依言落座，便见明岸抬手布下一圈隔音阵法。
　　饭店的喧嚷瞬间被隔绝在外。
　　寂静之中，他肃容道：“昨日凌晨一时，本家的预言者下达了新的预言。”
　　初次听闻的影黑和冰河均是一怔，同样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冰河问道：“是与这次军队的事情有关吗？”
　　“只怕是的。”
　　明岸闭上眼，缓缓地念出预言。
　　“天破之日，噩梦生于暗影之罅。”
　　“白日无光，黑夜无宁。”
　　“生灵不往，亡者不归。”
　　晦涩的文句仿若来自遥远过去的古老歌谣，带着无可名状的冰冷与诡谲。
　　仿佛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一片可怖的光景。
　　夕逢和冰河都不安地皱起了眉头。
　　而影黑静静地垂下了眼。
　　他想起了刚才路上冰河问他的问题。
　　血鸦一族除了他们和族长，是否还有别的幸存者。
　　他回答，没有。
　　活着的人，已经没有了。
　　而死去的人，却依旧在那无止尽的黑夜之中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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