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苏和的一席话，真可谓兵不血刃，生生在江云承心上破了个巨大的窟窿，寒风骤起，吹遍心肺脏腑，让全身的血液都凉下来。
　　怎么会不行呢？这称得上威胁了，毕竟为了苏和，江云承是可以无限让步的。
　　他们彼此凝望进对方的眼睛里，风雨欲来的空气里裹挟着苦涩的心绪，白昼的光亮照不进心底丛生的暗色，已经有路过的行人奇怪地打量着对峙的他们。
　　苏和垂下眼睫，率先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补课……就算了吧。”从声音到表情都恢复如常，苏和就是有能力显得万物可抛，波澜不惊，“以你的头脑，换一个优秀的老师一样能行。”
　　可江云承能听出他潜藏至深的疲惫，苏和好像累极了，又勉力维持着体贴的表象，竟还带着劝哄的意味，却不啻于对江云承降下凌迟的屠刀。
　　“你认真的？”江云承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苏和如此答道，没有一丝踌躇。
　　“最后一遍。”江云承沉声道，让人以为他发怒了，“这是你真正的想法？”
　　“是。”苏和仍然说道，“你要恋人我要朋友，既然不能两全那就一刀两断。”
　　江云承就这么看着说出冷酷字句的苏和，好像在给予最后的机会，好叫他主动改变主意，挽回这个糟糕的局面。
　　但苏和同他一样固执，没有任何退让，所以江云承走了，转身前最后深深望了一眼苏和，那眼神太过复杂缱绻，刺痛心脏，攥住呼吸，谁也不好过。
　　江云承就此放弃倒是有些出乎苏和的预想，他觉得按江云承的性格，总归会再坚持一些的。他以为自己会轻松一些，为江云承的放弃而庆幸，可事实上他更感到透不过气来，好像晴朗天气并不适用于他的世界，而心门以内早已滂沱。
　　苏和失神地回到家中，对着空荡荡的落脚之处，满是寂静里只有一个人清浅的呼吸，然后是一声被闷在掌心里的讥讽笑意，掺杂着不慎明显的泣音。
　　他抹了把眼睛，没有水渍，空余干涩眼眶灼烧般疼痛难忍。
　　跟江云承的这段际遇，就此尘埃落定。
　　中秋那天方尾尾来疗养院探望乔颜，给苏和带了月饼，还让他拿回去分给江云承。
　　“过节哪家不会自己准备月饼，没必要。”苏和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嗨呀！这是心意！”方尾尾气鼓鼓道，紧跟着觉得苏和神色不对，虽然还是一脸性冷淡的样子，但明显比之前要厌世多了，就像回到了与江云承交好之前的时候……方尾尾心里咯噔一下，起了试探的心思，“听说你给江云承补课呢？”
　　“没再补了，我自己大学也很忙。”苏和轻描淡写道。
　　“忙什么啊！”方尾尾急了，“忙着跟唐霜约会？”
　　方尾尾说完就捂住嘴，懊恼地怪自己不打自招，苏和手上动作一停，扫过来的视线凉飕飕的。
　　“你知道？”
　　这话就让方尾尾不乐意了：“知道什么？你还真跟她约会啊！江云承怎么办？”
　　这下苏和彻底放下手上的活了，转过来时严厉了很多。
　　“我跟唐霜的事先不论，但那又跟江云承有什么关系呢？”
　　方尾尾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作答，却听苏和又道：“如果你指的是他喜欢我——”
　　重磅炸弹，方尾尾吃惊地看着苏和。
　　“这事我知道了，也拒绝了。”
　　方尾尾磕磕巴巴道：“拒、拒绝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们一拍两散了，以后也没必要联系了。”苏和把这句子反复掂量，终是明白地说给另外的人听。
　　“苏和！”方尾尾也不顾在安静的病房里了，怒气冲冲地吼着，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约莫是为江云承不值，“你良心被阿瓜吃了吗！他那么喜欢你！你就一点都不感动？”
　　苏和面无表情反问道：“感动就要我付出唯一的感情回报吗？如果恋爱是这么霸道的事情，强行把我们绑在一起只会变成注定的悲剧，何况我对他没有同等的感情。”
　　“自欺欺人！”方尾尾指责一般说着，几乎想口不择言地骂醒他，“胆小鬼！”
　　“随便你说什么，都无所谓。”苏和的表情更冷了，“你干涉不了我和他的事。”
　　“如果你真的无所谓，这幅表情又是给谁看呢？”方尾尾向来有话直说，此刻更是言辞犀利，丢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病房。
　　苏和站在房间中央发愣，方尾尾最后一句话在脑海中回响。
　　自己是什么表情呢？
　　苏和抬起头，窗玻璃上影影绰绰映出他模糊的面容，像一团杂乱的色块，满是迷茫无章的笔触。
　　他迟疑地伸出手，似乎想理清那些无序混乱的思绪，却又醒悟虚像并不存在，他趴在母亲的病床边，乞求地看着乔颜沉静的睡颜，仿佛回到了弱小的孩提时代。
　　“妈，我错了吗？”他无助地喃喃，“我是胆小鬼，又能怎样找回勇气呢？”
　　无人应答，此间寂然，郁郁寡欢。
　　再之后，苏和回到了学校，正式开启了大学生活，每天忙于奔波在各个楼层教室间听课，参与专业课实践，连热闹盛大的迎新晚会都寡淡如水的度过，没能为他带来一丝新奇美好的体验和记忆。
　　十一月的时候，气温骤降，人们也换上冬装。苏和依旧过着宿舍和教室两点一线的生活，每隔一周会到疗养院度过周末。
　　这天他赶作业迟了些，匆匆跑出宿舍楼时，没想到会遇见两个“熟人”。
　　赵一刚先看见了他，叫了声身边因为穿少了正骂骂咧咧吸鼻子的宋扬，两个人才一道走过来。
　　苏和差不多能猜到他们是干嘛来的。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燕大的男生宿舍位置曲折，外人很容易走错路，他可不觉得江云承会把地址告知这两个人。
　　赵一刚笑了笑，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道：“你可是苏和，很好打听。”
　　这话说的像恭维，但赵一刚看起来却一点不和善，而宋扬一向是明面上夹枪带棒的。
　　“苏和，你自己干了什么自己清楚，敢不敢对质？”听着像是要给苏和治罪。
　　赵一刚拉住气血上涌的宋扬，对苏和建议道：“换个地方？”
　　苏和点头同意了。
　　他们没在大学城附近找地方，既没打算心平气和地坐下谈，也想着速战速决聊完就散，而苏和本也是要回家，干脆选到了三槐里附近的马路边。
　　赵一刚看苏和这幅坦然的样子，内心很是复杂。江云承开始奋发图强以后，和他还有宋扬四处浪荡的时候就少了，本也觉得是好事，可谁成想一个黄金周还没过完，再见自家兄弟就是另一番面貌了。
　　他们是接到了大圣的电话才赶到旧屋，本来酒吧也禁止未成年饮酒胡闹，他们也是因着认识，从来都在二楼的私人俱乐部里闹腾，江云承当时就在二楼健身房里，闷头打了三天拳，还揍爆了一个沙袋，听意思还想学人借酒消愁，被大圣拦住了。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江云承跟苏和那点弯弯绕绕，赵一刚不是没怀疑过，可真的被证实的时候，荒诞还是最先的反应。宋扬比较直接，一边骂街一边跟着揍沙袋，他俩废了好大功夫才接受最好的兄弟弯了这事，然后就立马要消化他们兄弟不仅弯了还失恋的现状。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好兄弟这样萎靡不振的样子，情绪上头甚至还掉了一把眼泪，好好一江云承，就那么木着脸抹掉满面涕泪，头一次见猛男梨花带雨，可把所有人都吓得够呛。说实话，这一阵他们过得跟闹剧一样，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饶是赵一刚这样佛系的性格，也有些看不懂了。
　　宋扬已经开始忿忿不平地指责，赵一刚这回没拦着，一半是出于私心，站在江云承朋友的角度，他觉得苏和太绝情，一半是苏和自己的反应，百毒不侵一样不为所动。
　　“我兄弟对你掏心窝子，就算你不答应他，也没必要做的这么绝，连朋友都没得做啊！”宋扬还在鬼哭狼嚎，“知道江云承为你这个鬼样子，你很得意是不是！”
　　“给了他希望，为什么又让他失望甚至绝望，你一直仗着他的在乎为所欲为，现在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你倒是潇洒了，大承呢！你想过吗！”
　　“我没什么好得意的。”苏和终于开口了，宋扬的指责不一定全有道理，但他不想反驳，他承认自己卑鄙，汲取着江云承的温柔，却不肯回报他相应的感情。“但我不觉得继续待在他身边是更好的解决办法，等过段时间……他会想明白。”
　　赵一刚观察着苏和的表现，突然发现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两个人感情的来龙去脉，但旁观者清，总还能看出那么些暧昧不清的部分。
　　“你真像你说的这么放得下吗？”赵一刚突然意有所指道，语气不重，但不容忽略，“其实你现在站在这里，就很能说明问题了不是吗？”
　　苏和转过头，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
　　赵一刚没放过他片刻的变化，稳声道：“不然你为什么答应跟我们来，决定陌路的话，不要理会我们就是了，但你担心大承，所以才在这里，刚刚二扬那些话不好听吧，可你还是全盘接受了，是因为愧疚还是喜欢，你自己最清楚。”
　　他们未必要苏和做出什么实质的补偿，毕竟真理论起来，苏和不欠江云承什么，就算当初江云承帮了他很多，那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无权插嘴，只是在兄弟立场上，他们的私心总归带着天然的偏向性，就算这行径几乎算欺负人了，也要亲眼来看看苏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而现在，赵一刚觉得，苏和绝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无动于衷。
　　喜欢是不能强求的，亦是不能掩藏的。
　　江云承并未详细述说过苏和是否怀揣同样的心思，如果说见到苏和之前还怀疑过江云承的求而不得是单箭头，那么现在，赵一刚则几乎已经确信苏和另有顾忌，如果这样，那么江云承未能言明的那些阻碍他们的理由，就不是外人可以插手的了。
　　“二扬。”他叫住面红耳赤的好兄弟，“回去吧。”
　　“啊？我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呢！”宋扬胡咧咧了一通，正口干舌燥，嗓子都冒烟儿了。
　　“问个屁。”赵一刚拽住他，先前的严肃一扫而空，朝宋扬抛出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行了，人俩的事儿，咱不好多嘴。”
　　“不是，你怎么突然就倒戈了卧槽！”宋扬还没整明白他那个暗搓搓的眼神啥意思，就被揪着后领子拉走了。
　　“对了。”赵一刚按住扑腾的宋扬，回头对站着没动的苏和说道，“许多事没大承想的那么容易，但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有时候太果决也不是好事，你说等大承想明白，那你自己想明白了吗？”
　　苏和牵起嘴角，扯出个略显苦涩的笑：“这是劝诫？”
　　赵一刚朗声笑道：“是忠告。”
　　宋扬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干啥啊，我以为咱这趟是替大承教训他的，你咋临阵脱逃！”
　　“你可闭嘴吧！”赵一刚生无可恋道，“我现在觉得咱低估了大承的情商！”
　　两个人的声音渐行渐远，苏和在街边站了一会儿，才形单影只地慢慢走回了家。
　　上楼时脚步稍显沉重，他觉得不可思议的疲累，头脑中被颓废的思绪占据，已经无力支撑琐碎常识。
　　临到最后一层台阶，苏和突然顿住了脚步，然后若有所感似的抬起头。
　　江云承站在他家门前，正用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睛俯视过来。
　　“苏和。”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令人心悸的安定感，用两个简单的音节束缚住被呼唤之人摇摇欲坠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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