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你想说什么。”江云承早过了睡前听外婆讲寓言故事的年纪，也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所以他很直接地问在他看来说了一堆废话的方尾尾。
　　“嗯，是说之所以大家都叫我方尾尾是因为刺猬叫‘猬猬’，刺猬的‘猬’，但可惜小时候我口齿不清总念成尾巴的‘尾’，我觉得很可爱就当做昵称了。”方尾尾颇为自得地说道，但眼看着江云承就要耐心告罄，立刻举手投降，“好啦我不兜圈子了。”
　　她气馁地塌下肩膀，坦白道：“我就是有点不甘心。”
　　江云承因为这句话，本就没多少的怒气也消散了。
　　“虽然早就决定放弃了，但我一直以为就算不是我，苏和也不会考虑任何人。”
　　“苏和不知道我的想法，也不一定考虑。”江云承近似安慰地说道。
　　“我以为你只会说一些势在必得的话呢。”方尾尾稀奇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不愧是苏和，连你也不敢大言不惭嘛。”
　　江云承抬起手，方尾尾一缩脖子，偃旗息鼓。
　　“暴力，野蛮，木头！”方尾尾小声嘟囔，这时候店员端来了她的甜品，她立即开心地搓着手准备开吃，“不过至少愿意请我吃双份芒果班戟，这点比苏和好多了。”
　　“那个磨砂玻璃房子，就像是苏和给自己设置的保护罩。”方尾尾含着冰凉的班戟，含混不清地说着，“看似透明，谁都能贴着观摩几眼，感叹它的漂亮纯粹，可其实什么都雾蒙蒙的，夹着灰色地带，生人勿进。”
　　“刺猬很弱小，满身的刺也只能自保，但狼狗却能帮狐狸狩猎和维护房子，所以它获得了许可。”
　　江云承沉默着，似乎懂了方尾尾的意思。
　　女孩子嘬着勺子，眉间似乎有些哀愁，“他那么抗拒警察，却还是暗示我报警，其实也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我平白受难而已，最后那个要命的关头，我除了拖后腿什么也做不了。”
　　“我也没做到。”江云承突然开口，视线低垂着落到干净的桌面，“那时候是苏和自己在面对。”
　　方尾尾听出了他话中的自责，反倒定下心来，“那之后你做了什么吧，再见到苏和的时候我挺吃惊、不，是很吃惊，他看起来特别……轻松。”
　　不再终日心事重重，不再时刻戒备疏离，散去一层阴霾的苏和看起来更轻快昂扬，也更明媚迷人了。
　　说到这个，江云承的眉梢也微微松开一些，姑且有些安慰。
　　方尾尾打量着他的反应，不情不愿承认道：“反正他要是因为你开心了一点的话，那我也没什么不满的。”
　　她想起童话里勇猛无畏的狼狗，狡猾孤僻的狐狸，把虚张声势的刺猬抛之脑后。
　　“我哥一直以来都充当保护者的角色，但你可以保护他了。”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方尾尾如此说道。
　　江云承却并不同意：“那是你们女生的思维，苏和不需要保护。”
　　“我只用站在他身边，他一转头就能看到我。”他承诺道，“他的坚强由我支撑，他的软弱也由我接纳。”
　　“苏和的一切我照单全收，只是这样。”
　　“……”方尾尾似乎被江云承平淡却深沉的宣言震慑住了，半晌没有说话，捏着勺子不作反应，许久才吸着鼻子继续吃起来，“友情提醒，苏和不喜欢花言巧语，你说话别突然放大招。”
　　江云承瞪她：“我实话实说而已。”
　　方尾尾崩溃地捂住脸，发现败给江云承是有理由的。
　　江云承突然收到了微信消息，当着方尾尾的面一改先前不解风情的木头脸，眉开眼笑回复起来，在方尾尾见鬼一样的眼神里起身。
　　“我去结账，你慢慢吃。”
　　方尾尾扭着身子朝已经走了几步远的人喊：“你要走？”
　　结果江云承头也不回：“苏和找我。”
　　方尾尾顿时噎住，好半天才咬牙切齿憋出来一句：“呵，男人！”
　　其实苏和也不是找江云承当面有什么事，只是出于正常交际分享了一下他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江云承就跟听见天大的喜事一样心急火燎往回跑。
　　因为上次突遭绑架，苏和旷了一天工，又因为被警方劝告减少外出以免被打击报复，苏和就辞去了兼职，同时也借此梳理心情，拜江云承所赐，他现在也算是个积极向上的乐观者了。
　　鉴于九月就得入学报到，现在找新的兼职就处于一个很尴尬的时间点，苏和正发着愁，江云承就找上了门。
　　“让我看看。”江云承一进门，就对苏和扔出一句话。
　　“什么？”苏和关好门，跟着人走了几步，发觉江云承的大个子站在他们家狭窄的客厅里，存在感实在强得过分。
　　“通知书。”江云承期待地看着他。
　　“我桌子上呢。”苏和随口答道，然后就见江云承两步窜进了自己卧室，直奔书桌而去。
　　他好笑地跟上去，再次感叹这人怎么老是瞎兴奋。
　　“好看吗？”他觉着两手小心翼翼托住通知书认真端详的江云承非常好玩，逗弄似的问。
　　“好看。”不出意外，江云承回答的很诚恳，不知道的以为手里拿的是什么惊世宝贝。
　　“差不多得了。”苏和抽出自己的通知书，塞到抽屉里，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让江云承整的多郑重其事一样，要不他也不至于把东西藏起来，简直害臊。
　　“对了，阿瓜送回去了？”
　　江云承刚刚还飞扬的眉眼转瞬低落下来，跟丧□□一样点点头。
　　“伤都好了，佟奶奶也想它。”他闷声道，“二扬和刚子他们联系好了救助站，其他狗都送走了，至少得留阿瓜给她作伴。”
　　“舍不得？”江云承垂着头，苏和正对上他的脑门，他总觉得眼前是个待撸的狗头，赶紧甩开这想法，明知故问道。
　　“想养。”江云承倒是直白。
　　“……”苏和无语地盯着他，“你可以有空就去看它。”
　　“那现在去吧。”江云承突然抬头，再次用期待的眼神凝望苏和。
　　“什……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苏和忍住扶额的冲动，无奈退后一步，却还是没抵过江云承不容抗拒的胳膊。
　　两小时后，他们站在了废品厂的门口。
　　“谁的车？”苏和看着一边的黑色轿车，总觉得有点眼熟。
　　“我哥公司的车。”江云承看了一眼，也有点疑惑，“之前出院就这辆。”
　　“想起来了。”苏和应道，“你哥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江云承说着抬脚往里走，“进去看看。”
　　然而来人并非江恂，而是江家公司的法律顾问，王赭。
　　江云承一看见佟奶奶身边那张眼带桃花的脸就头大，甚至脚步为之一顿，苏和敏锐地发现了他不甚明显的退缩，奇怪问道：“你怕他？”
　　“怎么可能。”江云承立即否认，有些讪讪地挺起脊背继续走，但还是语带嫌弃地解释，“别招惹他，跟我哥狼狈为奸的笑面虎一个。”
　　苏和扬起一边眉毛，把目光投向连江云承都忌惮的人。
　　那是个长相颇为招摇的男人，在盛夏酷暑里一身西装革履也依旧能保持着风度翩翩的模样，和这个脏乱差的环境格格不入，至少从外表上看，称得上完美无缺，该怎么形容这种精致到有些咄咄逼人的气质呢——
　　“斯文败类。”江云承极低的声音传进耳朵，苏和心念一动，噗嗤乐了出来，赶紧歪头用手遮掩了一下，没明目张胆地把礼貌也当废品扔在这里。
　　阿瓜是最先发现他们的，闻着味儿撒腿就朝两个人狂奔而来，江云承立即蹲下来眉开眼笑地逗狗，阿瓜享受着他的爱抚，却还是一个劲儿期盼地望着苏和，苏和这才意思意思弯腰摸了下狗头。
　　王赭自然也看到了他们，停下和佟奶奶的对话，朝江云承道：“小少爷也来了？”
　　江云承先是跟佟奶奶问了声好，等苏和也寒暄了两句，才对王赭反感地说道：“别那么叫我。”
　　然后又问：“我哥让你来的？”
　　王赭并不介意他不算好的态度，保持着社交微笑有问必答：“不止，这也是江董事长的意思。”
　　江云承脸一沉，比起刚才像是真的动了气，“他掺和什么？”
　　然而王赭这会儿又不急着答了，他转向苏和，见面先有三分笑，再用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目光很快地打量了他一圈，然后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涉江集团商务律师，王赭。”
　　“啊，我是苏和，江云承的朋友。”苏和没想到对方会以这样官方的形式对自己一个学生打招呼，有些惊讶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挂着得体的微笑和人握了下手，期间江云承一直很不满地瞪着王赭。
　　也许是错觉，但苏和觉得王赭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一分，但对方马上就移开了目光，他无从考证。
　　王赭此时才回答江云承刚刚的问题：“你哥特意找我帮你解决麻烦，有关于佟家几名子女未尽到赡养老人义务的情况，我会从法律层面进行介入，包括其中出现的一些新的纠纷。”
　　江云承的注意力被暂时转移了，他问：“什么纠纷？”
　　佟奶奶自觉不该打扰年轻人说些她听不懂的话题，一直默默候在一边，王赭这个时候再次向她征询了一遍意向：“如果您全权委托给我，那么相关情况就由我作必要解释了，您觉得呢？”
　　“我也不懂这些个，但既然是小江家里人，那老婆子我信得过，你看着办就行了小伙子。”佟奶奶叹一口气，一半不安是对叫人寒心的儿女，一半放心是有好人相助。
　　江云承的眉毛快飞进鬓角，忍不住说道：“他不是我们家人。”
　　苏和抿嘴偷着笑，悄悄给了他一胳膊肘，提醒他：“正事要紧。”
　　王赭赞赏地看了一眼苏和，继续道：“是这样，牵扯到上个月破获的特大文物走私案赃物——即是佟家祖传的宋代汝窑瓷碗真品，按照警方申请，文物上交国家后对原物主有一定鼓励补偿政策，奖励金不多，但依然出了问题。”
　　王赭说到钱，江云承跟苏和就不约而同的明白了。
　　无非又是财产划分不均，子女怀疑父母私藏财物，还要反过来指责父母不厚道等无理取闹的问题。
　　王赭随后向他们证实了这个猜测。
　　“总而言之，优先调解，打官司能避免就避免，按照之前的接触来看，老人的部分子女还是挺配合的。”王赭先是公事公办地说了句，然后言辞才随意了些，“毕竟把法律条文摆在眼前，只要不傻都知道触犯法律还倒打一耙会面临什么样的牢狱之灾。”
　　他笑得很是闲适，看起来却十分具有威慑力，“被告可不是个讨人喜欢的身份。”
　　江云承跟苏和齐齐打了个哆嗦，由衷觉得这人实在是个笑里藏刀的大佬，从名字就能看出来，法庭王者，眼毒心狠滴水不漏，是那种让人庆幸同一阵营后悔与之为敌的狠角色。
　　“话说回来。”王赭收敛了一些气势，言归正传，“虽然处理这件事是看在你哥面子上的义务劳动，但假如后续不出意外，这个案例会归属到董事长新启动的慈善项目里。”
　　江云承倒是一直知道他老爸有在搞一些助学公益之类的项目，但没想到现在还涉猎到替人解决家庭纠纷的法律援助上了。
　　“私人名义插一句嘴。”王赭掸了掸袖子，看在江云承眼里分外装模作样，“董事长这么做大概率是为了讨你开心，我听说慈善项目还包括流浪宠物的养护，但这个不归法务部，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苏和若有所思地瞧着江云承，他一直对江家父子之间僵硬的关系有所耳闻，但始终没有像自己剖白过去那样要求江云承深讲过什么，现在看来，江云承心里的别扭可不是一点半点。
　　因为江云承听了这话根本不为所动，还轻嗤了一声，抄着兜用鞋尖把眼前的土地凿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
　　“除了我妈，他不是会讨谁开心的人。”最终他说道。
　　苏和听出了其中隐藏至深，但也无所遁形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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