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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此凡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彼时木刚从丽(jǐ)水采了育沛回来,在清水里洗过,拿了刀子,端坐在书案后面,想着雕磨成什么样子。
阳光下,那一些晶莹剔透的育沛里有小巧的看得清绒毛的蚊虫,有数得清脉络的草叶花苞,有空空荡荡的时间。几十年,几百年,几万年,流淌的时间就这样凝固在松脂滴落的那一刻。短暂又漫长,承载着沧海变迁的记忆。海水不断冲刷着森林,一棵棵树木被淹没在海中,树根也被拔去了。脂球变的坚硬且固执,淹没在海沙之下。经年累月水磨沙盘,渐失棱角,直到被一个一双青葱玉指捡起来。
那桌子上洒满了阳光,桌上铺着一张月牙白的素绢,旁边放着一方端砚,笔洗里置着几支未净的毛笔,左手边瓷盆中盛放几株粉嫩的观音莲。
迷榖瞧着颇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其实他也是想借着个缘由,让木下山转上一转。
这丫头自从转世回来之后就在不肯出招摇,也不提前生,喝着迷榖新酿的茶汤,很是悠闲。后来与英招偶然谈起来,那厮端着一副很是深沉的模样,叹息道:许是伤心动情难割舍罢了,让你做了个恶人。迷榖一个育沛丢过去,你个整日里与土缕钦原混在一起的人,谈什么伤情。英招睨着眼看他,让老子知道了那个牲畜敢欺负沐沐,哼哼......。又拿了育沛,左右端详,这是给我的?还是我沐沐贴心,让老子知道了那个牲畜敢欺负了沐沐,哼哼......
在英招眼里,不顺眼的一律都是牲畜,与土缕钦原无异。迷榖不由感叹,这么多年,这世上牲畜有增无减。
湘雅庭里很安静,能听见风过落花的声音。
上好的三桑木雕成的桌椅上精细的刻着卷云纹路,流转着属于主人的大方温婉。靠近竹窗边,那朱木的桌子上摆放着几张宣纸,笔筒里上搁着几只毛笔,宣纸上是几株挺拔的荀草,笔触细腻,窗外徐徐吹过的风竹撩动着竹窗上挂着的天青色薄纱。
挑起朱贝穿成的珠帘,那一边是寝室,三桑木的架子床上挂着天水碧的纱帐,整个房间显得朴素而又不失典雅。
明媚的阳光从竹窗洒下来,木牵了南风的手,凝神探了脉象。早些时候,迷榖已起了她眉心的银针,那针上刻了极细小极细小的符箓,瞧着像是锁魂咒。只是眼下,要清楚什么药,能让人醒过来。毕方去接他时,枫泾万千叮咛要请木易过来,理由让迷榖有些抓狂。什么叫南风是个姑娘,在一起厮混了这么久才想起来是个姑娘,早干嘛去了?防谁呢?越来越不要脸了这个枫泾。
木拉了衾被将南风有些寒凉的手放了回去,脸色有些不好,转身对着迷榖微微摇头。有些迟疑的看向迷榖:“可能需要心头血。”
迷榖瞧了旁边的榕朔一眼,还好枫泾那厮还在昏睡着。
“可有别的办法?”榕朔有些担心。
“没有,崖雨岛沉了。素安堂的高老先生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迷榖摇头:“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个假面人的话......”
“就有机会?”
“但是南风等不了。”木看着床上的人,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同死人无异。
迷榖点了点头,确实等不了,还好带了木过来。
“出去。”木净过手,看着木头一样戳在旁边的两个人。
“啊?”
“你们要在旁边看着?”
“木姑娘,辛苦!”榕朔拱手,且说且推了出去。
迷榖备了器皿过来时,木已经准备好了“沐沐,需要帮忙,叫我啊。”
木抬头:“这是嫂子?”
迷榖慌忙退了出去:“有需要也别叫我。”
木瞧着眼角就含了笑。
南风从前她是见过的,竹山上的高岭之花,谁知道会落在丹湘书院呢。
毕方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郁离闭了气息五感打算吓他一下。
来人在床边注视了一会,感觉不对。按迷榖所言应该已经好转了,没有脉搏,没有呼吸,手掌之下几乎没有心跳。“郁离”榕朔有些慌,尽管迷榖之前打包票说除了断了两根骨头,并无大碍。但眼前明显大碍得很啊!总得先有脉搏才好,榕朔把人扶稳坐好,缓缓地给他输送灵力。
迷榖瞧过枫泾,过来时见的就是这一幕。郁离察觉有人在门口,眼睛掀了一个缝去瞧,见是迷榖,还很是得意的跟他眨了眨眼。榕朔刚刚给他输送灵力时他就醒了,见吓到的榕朔很有些不好意思。正想张口就瞧见门口迷榖正满脸疑惑地看他,心里有些得意。迷榖给他比了个手势:“你就装吧!”
跟在迷榖身后的毕方很是不屑。手臂上的划伤有些深,脸上的瘀血有些吓人,不过都好恢复,有迷榖在也不至于留疤。
毕方嗤之以鼻:“矫情。”哐当一声踢了门口架子一脚。榕朔掌下一空,睁眼看过去,郁离正拿了软枕甩过去:“小兔崽子。”
这是没事儿了?榕朔站起身来,瞧着郁离笑得有些发寒,完了,这回给惹毛了。“那个,榕朔......”
“哪个?”
郁离抓了抓头发:“我想去看看南风。”
“不行”迷榖,抬脚进来,“你现在动不了。”
“我腿又没废?”
“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毕方把刚写完的小本本塞进袖子。
“我......”郁离作势要打,毕方很不配合地抬了抬脸,你够得着吗?
榕朔看过去:“写什么呢?记仇呢?”
毕方得意:“嗯,他今天又要打我,我得记着,好跟先生告状。”
几个人沉默了下来。
郁离想起第一次上昆丘,他躲在沙棠树上与毕方玩的正酣,沙沙的树叶风响里传来的轻声细语。
公子站在先生侧手边,眉眼无波:“以妖身带仙气,不知是福是祸啊。”
先生沉默良久:“我相信他是个好的。”
毕方拐他去天池泡汤,初入池水有一点痛,毕方说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却痛得更狠了,但忍过去之后倒也觉得人很是舒爽。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是公子怕他入魔,让毕方拐了他去洗髓。
刚刚能掌控灵力的时候,先生看着他摸着他的头:以后对自己温柔一点,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与植物星辰,没有什么两样。
他懵懵懂懂地点着头,就为了先生那一句我相信他是个好的,努力把自己活成先生想让他成为的模样。
“先生可是快醒了?”榕朔打破了突然静默的空气。
“快了。”迷榖点头:“还差......”
“我算着日子呢,”郁离接了话头:“跟阿茶打过招呼了,新近不放人过去了。”
“也好,保险起见。”迷榖看毕方:“你这几日看好他。”
毕方点头应允,颇有一种你终于落在我手上的架势。
“什么时候去?”榕朔知道崇吾,阿茶每年都会送了香茗过来。但崇吾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等南风醒过来吧,”郁离抬眼看他,距离预计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应该来得及。
“我同你去。”
郁离:“不行。”
迷榖:“也好。长卿去,我放心。”
郁离觉得他从毕方的眼里看到了赤裸裸的嘲笑,又对榕朔:“......你知道我去干嘛?”
“知道,”榕朔没抬头,就是知道才要去。
阳光晃的榕朔的脸有些恍惚,郁离叹口气,怕是推不掉,“我回头问问吧。
是夜,毕方传讯,得到的答复是公子还在闭关。虽然心切,但也只好作罢。
木不擅用针,相对于针她更喜欢刀和药。迷穀的的袖袋里装着大大小小的金针银针,她的袖袋里装着清一色的柳叶薄刀,寒蚕丝线。在给病人用药之前她会自己试一试,常用不常用的都有,植褚、萆荔、薰草、天婴、鬼草、雕棠等等。木觉得要真正想了解一味药,就一定得亲身试药,迷榖也不知道这个习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她试过许多,到底有多少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试过的药比没试过的药运用上要娴熟的多。
尤其是像蜈蚣、全蝎这一些,木一脸沉醉地和迷榖说蜈蚣的味道是她试过所有药里最香的一个,迷榖觉得这丫头多半是要疯魔的。
但是有的时候在治疗顽疾时,往往在剂量上做手脚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这个论调眼下在南风身上就有很好的验证。
郁离推开湘雅庭的房门时,木正拿了一只焙过的蜈蚣塞进舂桶一下一下的准备研磨成粉末。
一袭紫衣掩皓腕,三千青丝藏娇容。
专注的眉眼带着浑然天成的清雅,如昆丘寒玉集青山碧水之偏爱,散发着淡淡华彩。
眼前人,是哪里见过吗?
内室里脚步声轻,“木,”南风挑动珠帘走了出来,见得门口不动的郁离又唤道:“哥,你怎么来了?”。
木放了手里的舂桶起身去扶她:“怎么起来了,”
郁离缓过神来:“可好些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染面鬓经霜。
每一个人心里都会住着一个人,每每想起,心尖上会有浮光掠影的温柔。无论过万水千山,不离不弃,莫失莫忘。
木没想到能再见到郁离,上一次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昆丘。
白泽传了讯给往丹穴,言说在弱水河畔捡了个孩子,神魂混乱,让他回去看一看。阿离那是离不得人,公子便连人一起打包待会了昆丘。
只是万没想到,白泽不知找了他,还找了英招过来,更没想到英招会带着个姑娘。而这个姑娘又刚好是郁离还在人间世招惹过的一个。
彼时郁离还是佛香殿前一株柳,每日里听着梵音念着经,哼着小曲儿唱歌儿,纵容着刚刚开智的毕方在他头顶拉屎坐窝。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能听见那些礼佛朝拜的人的心。听见他们焚香祷告时不能宣之于口的那一段。
看尽形形色色,为着各种各样的能说不能说的心愿来去匆匆。
看着角落里的一张蛛网的蜘蛛出落得愈发标志,看见蛛网下的甘草愈发的青翠挺拔;看着放荡不羁的长风带来一滴晶莹的甘露,落在净白的蛛网上;又看着长风轻笑着将甘露带走,蜘蛛伤心甘草落泪。
千千万万年的时间走过,一日,毕方说,他们都去投胎了,你怎么还没个因果。郁离得意洋洋,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换得毕方一个白眼,百因必有果,你的因果......哼
这个哼,哼得很有神韵,悠远绵长。
投胎有什么好,人间那么乱,还不如我的鱼儿可爱。郁离又低了头去看游鱼。
佛殿里人换了一轮又一轮,终于有人瞧着院子过于空旷,于是就多了眼前这个池塘。先前这池塘里只有死寂的白莲,每日里在水中搔首弄姿。不知哪日开始多了一尾游鱼,小小巧巧的,很是可爱。晶亮的眼睛,每次瞧过来,都会讲话一样。只是她从不开口。
你也是修行的吧,这么久,也不长大。
日子悠悠闲闲地过,只那一日可能是劫数。
疾风骤雨,雷电在天空中肆虐,闪电一道接一道。天空中好像有一位发怒的天神在驱赶着群魔,一声声怒吼震得地动山摇。
郁离缩着手臂,想着是谁遭了天罚么?眼见着电光追逐朝着佛殿而来,这是哪位要历劫?眼下只池塘里这一尾游鱼,天资这么好么,这才几千年?我蹲在这里快上万年了,也没遭雷劈啊。
郁离将伸长的手臂拢了拢,总能护住它一些。
虽然你只有一息的记忆,但总归希望你活得长久一些。
那游鱼瞪大了眼睛看他,有一些懵懂
整整齐齐的五道天雷不偏不倚,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那游鱼似乎开了口:“我都记得。”
我记得烈日下你投过来的阴凉,记得寒冬里你遮过的风雪,记得你在池塘下盘根错节围成的小窝,记得你驱逐游蛇断过的手臂......
如果可以,以后换我护着你
借着最后一道天雷,木纵欲摆脱的困了它千年的鱼身,重返招摇。
站在云端看风景的郁槿,瞧着佛殿前的眼看着灰飞烟灭的柳精动了恻隐之心,下了云头,将那一点明灭揽在玉露瓶里,带回了丹穴。
五百年后,公子郁槿端着玉露瓶找到了游历八方的先生,那一点本有起色的幼芽,被他养的奄奄一息。念着老凤凰万万年难得一动的恻隐之心,这一株幼芽从此落户灌湘。
郁离这厢在先生的指点下潜心修炼,不记前因。木却念着那道道天雷不敢忘。
是以英招颇正经地说:瀛海无因泛,昆丘岂易寻。这天赐的机会你不去就再没机会了的时候,她便也点了头。
见得郁离的那一瞬,木红了眼眶,我不知道离别是那样凄凉,说一声再见要那么坚强。
白泽知会了郁离出去,有些话小孩子还是不要听的好。
公子望着床头那个昏睡不醒的少年,摇头轻叹:“冤孽啊冤孽。”
当年迷榖在鹿吴山度化三千灵点,吓得几个孩子以为鹿吴藏了什么惊世妖魔。他与先生赶过去时,寻到的便是烛龙怀里这个空有一魄的娃娃。先生消耗万年灵力助烛龙稳住他即将幻灭的身形,让烛龙带回钟山温养。只是不想烛龙长泣,引得天下大乱。这娃娃不是被后知后觉的天帝送去灵山还魂了吗?缘何到了弱水?
英招很适时地叹了口气:“我就说那天帝是个老眼昏花的,阿嚏,贰负那个孽障早该拿来喂了土缕。雅玉多纯良的孩子,落的这个下场。”
白泽斜了他一眼,又乱说话。壁水宫雅玉,他是听说过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到是眼前这个虚弱不堪神魂不稳的少年。坐起身来:“灵山十巫应该也是尽力了。只是就算能救回来,这眼睛怕是也再难看见了。”
英招查过了一遍,眉间有所舒缓:“没有大碍,只是神魂刚刚归位,有些不稳,调养一段时日就好。”
“可要告诉烛龙?”白泽抬首。
“等天罚期满吧。”公子摇头:“毕竟......”
毕竟什么呢,毕竟那一场天下倾乱由他起。
弱水之上万物不生,毕方曾试着把郁离丢进去,被先生呵斥了一番。白泽瞧了悄悄地教他们拿沙棠木雕了轻舟,远远的丢了进去,不见沉没。
英招使木来叫他回去时,郁离正仰躺在小舟之上,一粒一粒往嘴里抛着沙棠。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月光。
那懒的头也不抬:“明月风回正好,今宵露宿何妨?”
木回走的身影不徐不疾,是你,面生,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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