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疾而终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郑蜀罕见地没有先安慰李飞回。而是问他：“你家的事，你告诉过别人没有。”
　　“没，没有。”可能是刚刚叙述时太过紧张，李飞回这会儿又变成最初喝完酒结巴的状态。
　　郑蜀想起刚开学时李飞回谈论自己认真学习的原因，好像提到过暴发户这个词，当时以为是玩笑，现在想想，又何尝不是剖露真心。
　　想到太阳下发着光的少年，肆意张扬，好像是要掩盖他现在的委屈。

　　“累不累啊？”郑蜀怔然开口，不知道是在问谁。
　　“累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李飞回自暴自弃，满腹牢骚无处发泄，挑来拣去，选择了最无关紧要的。
　　“你知道吗，有一次家庭聚会，我顺嘴说了一个笑话，大家都笑了。”
　　烧烤摊那边传来哄笑声，很是热闹。“对，就是这种感觉。然后舅妈说了一句：‘整天哗众取宠有意思吗’？”

　　优雅的妇女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却是说不出的鄙夷。
　　是了，她觉得自己在刻意吸引注意力，在讨好他们。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一家扮演的都是低声下气，摇尾乞怜的角色。

　　如果说吃饭时的冲突好像揭开了看似痊愈的疤痕，露出腐烂的骨肉，那么此刻李飞回的剖白无异于在上面剜了一刀，不管结果是流血过多致死，还是慢慢恢复，他都不在乎了。
　　他只感觉痛快。
　　于是他继续下刀。

　　“郑蜀，你知道吗？”郑蜀抬头，表示自己在听。
　　“我其实，其实特别自卑。每次有人夸我，我都特高兴的应着。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我，我配不上这些赞美。
　　我被人嫌弃，被人鄙夷，但我还是装着自己很厉害，我做事高调，哗众取宠，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就是忍不住，好像我披上了这个外套，我就会变成他。
　　但我每次和他们吃饭，他们就会扒下我的外套，把我打回原形......”
　　他把自己的肉一块一块剜下来，坐在血泊中。

　　郑蜀感觉头疼，他没想到李飞回还有这样的内心。
　　唉，又想到自己那只小狗了。郑蜀用食指戳了戳李飞回的脸，“你以为自己是人民币呀。”
　　李飞回：？？？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你呢？”郑蜀叹了口气，谆谆教诲，“你觉得被亲戚看不起，很难过，但这世界上怎么会所有人关爱你呢？有人讨厌很正常，被所有人都喜爱才是不可能的。你只看到了他们的鄙夷，却没看到叔叔阿姨的骄傲。被人讨厌并不会影响你自身的优秀啊。”

　　李飞回有点愣，这和他的观念完全不一致。
　　“可是，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才会有人讨厌吗？”
　　郑蜀扶额：“如果有人要讨厌你，他完全不用要理由，只需要动机。有的人是因为无聊，有的人是为了特立独行，你的亲戚是成年人了，比较现实，可能只是因为利益。”

　　李飞回懵了，呆呆道：“我还是感觉自己很虚伪。”
　　郑蜀失语，真是天真啊，天真得觉得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
　　他很耐心，一点一点分析道：“你觉得自己的骄傲是假的，那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种性格，你偏偏用它来做保护自己的‘外套’，明明骄傲不算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褒义词。
　　你完全可以选择谦虚，冷淡，甚至是懦弱这样的性格。不是你选择了它，而是你本就适合它。”

　　“适合？”李飞回更晕了，难道性格不是天生的？
　　“对，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单一的，性格只是用来描述人的词语，又怎么是天生就有的呢。人性本就是复杂的。”
　　郑蜀顿了顿，像是在想如何解释似的，“你觉得自己遇到你的亲戚时不够自信，一直隐忍，进而觉得自己没有资格骄傲，可是骄傲本来就只是形容人的，而不是限制人的。
　　你骄傲，是因为你成绩好，长得帅，父母疼爱，性格好，你有资本。而在亲戚面前受到嘲讽，是因为他们讨厌你，这与你的骄傲没有任何关系。
　　骄傲不是你的‘外套’，是你本身的特点之一，骄傲的人也可以低头，正直的人也会受到谩骂，这并不会伤害你的特性，反而，它成就了更独特的你。”

　　李飞回好像听进去了，实际上，他的脑子只是在提出困惑，问题一个接一个。“他们说我爸是暴发户。”
　　郑蜀像个有问必答的机器，“暴发户是膈应人的，凭自己本事挣钱，不偷不抢，谁都没立场说三道四。别人这样说只能证明他们眼红。”
　　李飞回没醉的不省人事，但脑子也不怎么清醒，只觉得郑蜀说的有道理。
　　感觉自己的血和肉慢慢回来，伤口在愈合，刚刚刺骨的钝痛消失，快的像个笑话。

　　自己多年的沉疴被别人三言两语治好，李飞回突然觉得：我以前在矫情个什么劲儿。
　　“郑蜀，你这样一说，我觉得我就是个无病呻吟的小学鸡。”
　　刚刚还理性分析的郑蜀突然就哑了，脸色变了几变，才摆摆手说：“没有，人看自己都容易钻牛角尖，我只是跳出来看了而已。”
　　“你太会分析了！”李飞回继续输出彩虹屁。
　　“分析多了就会了。”

　　郑蜀说着，就起身往收银台走去。李飞回拉住他衣角，“我去结账，我们暴......”
　　“暴什么？”自己刚告诉他，这个词是别人诋毁专用，李飞回没长记性似的又要说出口。
　　李飞回愣了一下，拽着郑蜀衣角站起，他比郑蜀高点儿，郑蜀就仰头，看这酒鬼又准备怎么作妖。
　　李飞回冲他傻呵呵地笑，接上：“暴，抱抱你。”
　　接着就弯腰抱住面前人。

　　郑蜀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但他感觉很舒服，主要是，李飞回像个火炉似的暖着他。
　　他拍拍李飞回的背，安慰道：“都不是你的错。”
　　多年来的心结对外人倾诉，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李飞回抱着郑蜀不松，汲取能量似的。
　　郑蜀也不动，一边任由他抱着，一边想：真是个小孩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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