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张承整理了一下家里剩下的东西。东拼西凑她现在还有四千来块钱。不用租房子，水电之前也刚交过，还能维持一阵子。不着急，但还是要找工作的。她在简历上写上自己乏善可陈的实习经历，在各个求职App上投了出去。因为时间还比较宽裕，张承渐渐找回了以前上学时的习惯：去书店逛逛，找到一本有意思的书一看就是一下午；或者在阳光明媚的早晨轻装出行，在行人寥寥的街道上闲逛，偶尔为橱窗里的婚纱驻足；又或者去咖啡屋坐一会，点一杯卡布奇诺，静静写一会儿故事。她有时候写着写着会把自己逗笑，她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从过了20岁，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爸爸过生日，她回家去，带着两件给爸爸妈妈买的衣服。她的积蓄花完了，还好，她已经找到工作了，工资不高，但工作任务也不重，每个月如果仔细一点儿，也许还会有点结余。养活她一个人足够了；攒到年末，也可以再给爸妈一笔钱。张承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她回家的时候腰背挺直，想着这次该不会再被念了——婚也结过了，还阴差阳错得了套房子；工作也有了；还买了礼物，什么都没差。她简直太天真了。
　　张承想不到开心的日子这样短。她刚回到家的那个晚上，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的样子。第二天生日宴，亲戚来了很多位，大家开开心心围坐在一起吃饭，几位表姐堂姐的孩子在桌椅间窜来窜去，笑闹不停。酒足饭饱的大人们也看着他们笑，突然有人说：“小承啊，孩子可爱吧？自己养一个啊。”张承已经不记得是哪位亲戚多的嘴，她只记得当时自己的想法：不，孩子可爱的都是别人家的，自己养的都磨人。而且她已经离婚了。刚离婚。在座的各位不是不知道。又有人接茬：“小承还年轻的很了，长得又秀气，又没什么负担，说出去大把的人抢着要呢。”“长得秀气”就是他们对长得不怎么好看，但是也不难看的青年男女的统一评价。张承也不记得自己接话没有，大概一直在尴尬地笑吧。
　　这一席话说动了张承爸妈的心。他们看着女儿，觉得是啊，还是该结婚，养个孩子才好。之前那次，嗐，不提也罢。可惜现在张承是离过婚的女人了，再找的时候，人品最重要，不能像第一个那样乱搞男女关系，其他方面，差点也没关系，毕竟二婚不好嫁人呢。他们又开始暗戳戳留意合适的“准女婿”。
　　张承不知道，她又回临市上班去了。公司里样样都好，就是空闲时间太多了，以前这也是个好事，可是最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男人，对张承大献殷勤。说实话，如果是在以前—— 在她还没有结婚之前，有个男人这样对她，她一定会激动得面红耳赤。说不定还能好好交往试试看。但是现在，她已经尝试过婚姻生活了。她看这个男人，跟她之前的丈夫也没什么不同。她既不会读心术，也不会穿梭过去未来，这个男人之前经历过什么、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她一点也不清楚。谁能保证他不会是另一个魔鬼呢？尽管他现在看起来衣冠楚楚，正直憨厚。这个人邀请她的次数太频繁了——在街头偶遇的次数也很多，根本瞒不了妈妈。在妈妈一个月里两次的拜访后，她确认了这个小伙子在追张承。她恨不能戳碎女儿那张木头脸，“你是个什么资质自己不清楚吗？那么好一个小伙子，人家不嫌弃你是二婚，你还看不上人家什么？”
　　其实说不上看不上，但也没有很喜欢的感觉。曾经在书中看到的那些爱情，让张承有个小小的心愿：她希望能够拥有一生只谈一次的可以持续一辈子的恋爱。Till death do us apart. 这是她曾经梦过的誓言。但是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她还没有遇见那一生只一次的心动，就已经匆匆结婚又离婚。而且越长大，越往后走，好像就越难心动了。
　　张承还是结婚了，和那个男人。婚礼宴请的宾客大部分都和上一次一样——因为新郎已经没有家人了，他现在一个人在这里打拼，出席的同学朋友凑了三桌，其他都是张承的亲戚朋友。所有人都劝她：“这个人不错，对你也好，不抓住就要错过了。再说......”“再说”的话五花八门，内里的意思都是一个：你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又没什么特别的背景或长处，还不赶紧趁着新鲜把自己嫁出去。张承不胜其烦，如他们所愿。
　　新婚夫妇看起来很和谐。丈夫还像结婚前一样对她很热情，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在家里。张承也比上次更积极地回应他。有一天晚上，丈夫摸着张承平平的小腹，问她愿不愿意要个孩子。张承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她说“都行”。她没看丈夫的表情如何，但他那一晚的表现说明他大概对这个回答还是挺满意的。很快，张承就以备孕为由辞去了工作。她把之前那套公寓收拾收拾租出去了，每个月也还有一笔收入。每次做完之后，丈夫都会摸着她的腹部问她：“怀上了吗？这里有我们的孩子了吗？”张承不知道，她又累又困，还有点害怕——听多了之后，男人的语气让她毛骨悚然。好不容易有一次张承是清醒着的，她在丈夫问完之后反问他：“结婚只是为了生孩子吗？娶妻只是为了生孩子吗？女人只是为了生孩子吗？”丈夫被她问笑了，他温存地搂住张承，调侃她发出了哲学的质问，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张承开始嗜睡，喜酸，饭量也大了起来。丈夫比她还先发现这些变化。“一定是怀孕了。”他兴奋地说，快速地吃完饭然后等着带张承去做检查。果然。丈夫立马欢天喜地，想要把这个消息昭告天下。张承拦住了他：“听说前三个月要保密啊，这样对胎儿比较好。”其实她只是不希望别人知道后来念叨她。该注意的事项医生已经说过了，没必要再重复一遍甚至无数遍。从这天开始，丈夫对张承的殷勤程度又上升了一截——张承还以为已经没有上升空间了呢。喜爱的零食、定期运动、读书聊天，这些都安排的妥妥当当。只是张承总有种错觉，好像这一切并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她的肚子，因为丈夫买的书都是关于孕婴方面的，或是轻柔和缓的故事散文，她喜欢的悬疑惊悚小说一本也不见了。
　　爸妈终于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先责怪了小夫妻俩一通，然后在家里做了一次大清查，所有对孕期妇女不好的东西全部堆到杂物间锁起来。厨房是重点清查对象，吃食上一定要慎之又慎。之后，妈妈还表示要不把张承接回乡下养胎。丈夫居然没同意，他勉为其难地表示，如果岳母要照顾张承，可以在他们家住下来。最终他们还是走了。张承任由他们折腾了一通，只觉得困倦。
　　她现在每天都很容易昏昏沉沉的，对肚子里即将降生的新生命总有一种畏惧感。这种不安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做一位妈妈。她没学过，也没有好的借鉴。她自己的妈妈，不算差，但距离她理想中的“好”还有一段距离。她自己现在也是，距离还远着呢。如果这个孩子出生，长大，最后长歪了怎么办呢？如果将来有一天他抱怨自己的母亲不够好才导致他的失败，该怎么办呢？当妈妈要做的那些事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至于喂奶、换尿片那些事，保姆也可以做，并不是妈妈的专利啊。
　　张承甚至生出了一种“这个孩子不应该出生”的念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这是第一次，她看见这个男人发怒，或者说感受到他发怒。坚硬粗糙的巴掌扇在脸上，那一瞬间眼前闪过亮光，然后是极度不适的晕眩。张承被打倒在沙发上，蜷缩着干呕。丈夫温柔地扶起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压力太大了，容易胡思乱想，需要清醒清醒。没关系，以后都可以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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