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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听闻圣阁已在桐文剑儒领导之下停止与道门冲突,目前正开始重整,棠华昭云暂平忧虑,开始翻阅中书门呈报的部分卷宗。
自鬼楼开启,三槐城、圣阁及江东儒林接连卷入风波,她隐隐感觉有些不妥,特命中书客详细调阅圣阁与儒林两甲子以来案略卷宗,欲印证自己模糊的猜想。
儒门势力庞大,如同擎天巨树,枝繁叶茂,亭亭若穹顶,两甲子的累积可谓卷帙浩繁,中书门耗费数日时间整理线索,一时尚无端倪。
“宗政大人。”
三司要员鱼贯而入,面色皆显凝重,却在接触到昭云视线之时轻轻俯首掩藏面上情绪:“圣阁邸报又至。”
“嗯……呈上。”
陆华娥与少陵御史身不动,暗中交换一个眼神,有为难之色。
昭云觉出不对:“可是发生何事?”
“蜀道行再度发狂,大肆屠杀儒门弟子,桐文剑儒……不幸身亡。”
含章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昭云怔忡一瞬,下意识将目光移回手中卷宗,白纸黑字竟刺得她双眼一痛,漫长的麻木随即袭上心头。
“事态怎会发展至此?”
片刻之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发问,镇定得近于冷酷。
见宗政大人并未如预料般震怒,三司文官皆是心下一松,不再隐藏自己对同僚惨亡的义愤;陆华娥当即将易伯书所上报的前情后果一一禀告。
棠华昭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轻放手中卷宗,阖目凝思。
桐文绝非无脑冲动之人,断不会主动招惹蜀道行;而蜀道行虽深受磷菌影响,却一直处于被动反击状态,为何突然杀入天章古圣阁?
圣儒新亡,之前由夏平阳代理圣阁,桐文方至圣阁接管,堪堪稳住局面却急转而下,如此思之,恐怕易伯书的说辞,值得商榷。
灵台清明,近来模糊的思绪骤然明晰数分,她抬起眼帘,对下首少陵御史道:“御史台即刻遣派使者暗访江东儒林。传吾谕令,暂止易伯书兵权,江东儒林全面退出台面,不得再增兵。”
蒙山飞燕素与桐文剑儒交好,此刻也最为愤慨,微敛怒容谏言:“宗政大人,儒门对蜀道行容忍至今,已是孰不可忍,请下令捉拿蜀道行。”
昭云冷睨玉阶下一众儒门高层,淡淡道:“汝等可知,参天大树要如何一夕倒下?雷电、狂风、染病……而最可怕者,乃是虫害。虫害始于枝叶,若无及时防范,任其渗透蚕食,最终吞噬根本。”
少陵御史恍然而惊:“宗政大人此举,难道是怀疑……?”
“三槐城因败类陌上尘而覆灭,那么圣阁与儒林呢?无论内中有无龌龊,夏平阳与易伯书等人行径,皆有悖儒门原则。儒门天下立派至今,从来由不得任何人挑拨利用。”
“属下明白,现在便开始着手。”
“此外,”陆华娥察言观色,见宗政一派冷静,补充道:“素还真已将桐文剑儒遗体送回。”
昭云闭了闭眼。
“交由三监司……厚葬。”
“领命。”
众人悄然退下。
昭云独自坐在空旷的含章殿上,久久不言。
数十年前,含章殿尚未修筑,宗政执监处理公务之所乃是龙门道凤阁鸾台。
桐文恰在外傅之年,跟随其父前来儒门向她求教。
她至今仍记得那孩子郑重地跪行弟子礼,敬上师茶,肩背绷得笔直,双手高举头顶,奉上六礼束修。
这孩子好像一柄剑。
她当时这般想着。
却是懂得内敛,不以其利耀武扬威,稳稳收在剑鞘之中的一柄剑。
于是她为他赐名“剑儒”。
……那孩子、那孩子竟然就这样走了。
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搭放于凤座两侧的双手开始轻轻颤抖。
“桐阴月帘栖凤客,西风鸣人睡,”低语呢喃,是熟悉却从此不复再闻的字句:“更翻凄凉乐府曲,醉里挑灯卧剑人,到底意难遂。到底……意难遂……”
一声叹息,飘零多少不平意。
外人眼中,儒家凡事最喜大操大办,甚为讲究排场。
然而儒门本是儒教中的异类。
桐文的葬礼简单而隆重。
人之价值,在生时,不在身后事。
濛濛细雨中,棺木入土,桐文的父亲立于一侧,定定看着礼官撒下第一捧黄土,肩背绷得笔直,面上有刀刻般的沧桑。
穆仙凤为昭云撑起素色油纸伞,偶有几滴溅上面庞,便一直凉入心中。
一抔黄土,阴阳永隔。
仙凤悄悄伸手握住她的手,感受到的那股凉意令她喉头一哽。
昭云抚慰地捏了捏仙凤的手,待人群散尽,方才缓步前行,来到墓碑前。
桐文的父亲还站在坟前,站得笔直,好像一株顶天立地的苍木。
“昌公,节哀。”
“有劳宗政大人亲自送葬。”
“该然。”昭云伸出一只手,想要将墓碑上一点黄泥拂去,却在半途忽的停了动作,将手拢入袖中,语调低得几乎难辨:“昌公,棠华昭云愧对你之托付。”
坚毅的老者沉声道:“宗政对犬子精心教导栽培,师恩重于山岳。为儒门奔走尽心,亦是他职责所在,不幸罹难,非宗政之过。”
昭云不言,目中沉痛之色更深。
“犬子能有如今造诣,吾已深感欣慰。但……”老人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一手按住新立的墓碑,再也难掩怆然:“吾唯一不平者,桐文,你尽忠全义,却是不孝啊!为何让吾与你的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拢在袖中的双手再次攥紧,昭云深吸一口气,山间绿意落入眼中,模糊为一片黛色;雨中泥土的气息染上腥湿。
——已入秋了。
“白萱,将茶点撤下吧。”
昭云挥毫连批两个时辰的公文,方自书案后起身,发现女官先前送入的香茗与小食早已冷透。
门扉应声而开,来人却令她一愣。
“凤儿怎会在此?”
穆仙凤手托新泡的茶盅,柔柔笑着,放下茶盅,将冷掉的点心收拢撤下:“云姨,我早就来了。”
“嗯?龙首几时来过?”
“主人正在长信殿召见三司。”
“既如此,你怎不在长信殿侍奉。”
昭云未及言罢,仙凤已扶着她往桌边坐下,亲手奉上茶盅:“主人说云姨辛苦,让我过来探望。”
“哈……”昭云轻揭茶盖,却是龙宿之珍藏“金风玉露”泡制的枣茶:“无事献殷勤。不知今日又是哪一阵熏风,请动龙首大人。”
穆仙凤细语轻声,一字一句道:“听闻素贤人讨保蜀道行,同意给三教一个说法,蜀道行却携女逃走。”
昭云脸上笑容微敛:“……原来如此。”
穆仙凤小心翼翼看着她,问:“云姨仍在伤心吗?”
“无事。”
口称无事,穆仙凤自幼随她长大,怎会看不出她的情绪。
实在是——很久未曾见云姨如此伤怀了。
昭云却在想,堂堂武痴传人,竟如此逃避,当初挥刀阻止三教互相杀戮的担当,又不知去了哪里。
无论如何,此举有悖侠之道吧?
她仍面容平和,目中却多了一丝冷光。
你欲与女儿共享天伦,桐文同样有父母在世,谁可周全这份悲痛?
仙凤挨着她坐下,习惯性地挽住她的手臂:“云姨怨恨侠刀?”
她沉默片刻,道:“侠刀蜀道行,其行其情皆可理解,却难以谅解。”
言罢,她只默默看着手中茶盅。
棠华昭云立场在儒门,既已向内外表态公事公办,便唯有公事公办。刚刚接到少陵御史奏报,确认夏平阳与易伯书皆与覆天殇有勾结。如此一来,蜀道行杀上天章古圣阁,难保不是受这两人挑衅。
覆天殇不愧枭雄,欲撩|拨一潭浑水拖儒门入局,好精利的盘算。不过儒门天下断不会无端受人利用,夏平阳已死,她只需按兵不动,坐视易伯书及其爪牙自取灭亡,斩断病害虫蛀的分支,以使根基免受其害。
但龙宿……
儒者其名,宿龙其心的儒门龙首。
龙伤逆鳞,谁可阻挡?
便是剑子仙迹也不能。
蜀道之难,恐将加倍漫长艰辛。
<天阶流云.立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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